“习俗正义观”的考量

2014-04-09 04:25万娟娟
社科纵横 2014年9期
关键词:苏格拉底正义财富

万娟娟

(西南政法大学 重庆 400031)

作为讨论正义问题最多的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著作《理想国》被称作西方古代的“正义论”,就像我们把美国现代哲学家罗尔斯的惊世名作《正义论》视为西方现代的“正义论”一样。[1]《理想国》中的国家理论的结晶,是正义的观念。正义乃是维系并凝聚一个社会的纽带,亦即把个人和谐地联合在一起,而其间的每一个人都根据其天赋的适应型和所接受的训练而找到了其毕生从事的工作。正义既是一种公共美德也是一种私人美德,因为国家及其成员的至善乃是因此而得到保有的。[2](P88)希腊人在有能力对正义作出理性思考之前,就已经运用正义观念对各种事物进行道德判断。在希腊哲学诞生之前,诗人赫西俄德说:“宽广的大地上宙斯有三万个神灵。这些凡人的保护神,他们身披云雾漫游在整个大地上,监视着人间的审判和邪恶行为。其中有正义女神——宙斯的女儿。”“倾听正义,完全忘记暴力。因为克洛诺斯之子已将此法则交给了人类”。[3](P9)因此,与其认为《理想国》在探讨城邦建构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围绕正义者是否能获得幸福的问题。可是,最难之处在于,正义到底是指什么?多少人尝试对这个词语给予清晰的界定,但最终发现难堪到了极点,别说界定,就连描绘都是那么的困难。在《理想国》中,关乎正义的讨论第一次出现在苏格拉底和克法洛斯这位老人的对话中,围绕“习俗的正义观”展开。

一、叙事展开的背景

(一)苏格拉底(Socrates)与克法洛斯(Cephalus)对话的缘起

《理想国》开篇序曲着墨描述了苏格拉底下到佩莱坞港(Piraeus)的原因,遇到了一些什么人,以及如何在对方权力和人情共同出示的情况下留在了那里,同一些人展开彻夜对话,这些都可视作为整个对话主旨内容所做的精心铺垫。苏格拉底去到珀勒马科斯(Polemarchus)家中,此时,记述的笔锋明显转向了凸显一个老者——克法洛斯。这位老人显然会在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中扮演重要角色。如果将苏格拉底和克法洛斯的这一段并不太长的对话比喻为一部木偶剧的话,很显然,苏格拉底是手执木偶并让其栩栩如生的那个人,而克法洛斯更像是台面上忙活不停的木偶,他是这部剧中首先亮相的那个“打头阵”的人物。

(二)对话中提及的相关人物

在苏格拉底和克法洛斯的这一小段对话中,先后提及了一些人物。乍看来,我们很难分清这些人物存在于此,究竟是苏格拉底和克法洛斯谈到某些问题时不经意而提到的,还是另有考量和深意的一种背景式交代。稍加推敲,便不难看出,所提及的这些人物无不具有对正义、对良善、对政

体、对城邦的特定意识和观念。进行适当的了解,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和完整地理解该对话。

首先出现的是诗人索福克勒斯(Sophocles)。作为雅典时期最为重要的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生活在雅典民主制度的全盛时期并拥护民主制度,主张法律治邦。他既相信神和命运的无上威力,又要求人们具有独立自主的精神,赞扬人在同恶运斗争中的坚韧。他时常根据自己的理想来塑造人物形象,即使处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也不丧失其独立自主的坚强性格。比如他笔下著名的悲剧人物安提戈涅(Antigone)。安提戈涅身上透射出索福克勒斯本人对正义的理解——在理、法、情直接冲突的情况下,正义究竟如何皈依。

接着出现的是古雅典政治家和统帅忒米斯托克勒斯(Themistocles)。他出身贵族家庭,父亲富有但不属于雅典最显赫的家族,母亲来自异邦。因此他在年少时曾遭受名门贵族子弟的种种歧视。忒米斯托克勒斯最后被雅典贵族派流放。据载,他在流亡的最后历程中仍坚持不与雅典为敌,以至于自尽而死,保持了一个伟大政治家的晚节。对于这个人物,我们应当关注到他的被流放与他对于雅典城邦的绝对忠实之间的强烈对比。对于如此般效忠的人,雅典城的民主政治仍然选择放弃,其中所反映的问题值得思考。

接下来的对话中,克法洛斯引用了希腊诗人品达(Pindar)的诗作,描绘了从容的老年生活。品达的诗里有泛希腊爱国热情和道德教诲。他认为“人死后的归宿取决于他们在世时的行为”,这同克法洛斯所尽心关注的现世行为和来世报应之间的关系问题如出一辙。

最后,珀勒马科斯有些激进而冒失的插话中提到了希腊的职业诗人西蒙尼德(Simonides)。西蒙尼德生活在贵族政制的风雨飘摇时代,同僭主希耶罗探讨过专制统治(僭主政体)改革的问题。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同雅典城的君主讨论如何通过对民众施以恩惠的方式来巩固和改良暴政,这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反复提到诗人,恐怕是因为诗人通常被视为那个时代的“智者”和“立法者”,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和公信力。

二、为什么对话从克法洛斯开始

不同人物的身份,言辞的风格,出场的顺序,无不具有特定指意,有待我们细细研磨。卷一中与苏格拉底进行辩论的三人不是随意选取的,更不是随意捡起一些正义的观念来作为批判的靶子。这些人里面,哪些是苏格拉底特别想与之对话的,无法考证。我们只能说,这三人都是当时雅典社会各阶层的典型,与他们的谈话具有最低限度的代表性。为什么谈话从克法洛斯开始?没有主人克法洛斯就没有正义的话题。正义这个话头,是在老人的絮叨中带出,而后才被苏格拉底敏锐地抓住,确立为研讨主题的。[4](P91)这是一位被塑造为坐拥巨富、心灵沉静、待人和气并颇有地位的老人家。“这位虔敬而诚实的老人,他来自叙拉古,在雅典生活了30年,在这期间整个家庭从未与他人有过一起诉讼纠纷。”[5](P18)在与这种颇有神韵的老者相处时,应该是予以充分尊重的,最可能出现的情况是:要么他倾听别人的新异言论,要么别人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但苏格拉底却对他咄咄发问,个中原因值得玩味。

(一)财富积累的“不义”

苏格拉底来到珀勒马科斯家中,并未如前述那般吃完晚饭去参加各类娱乐活动,而是直接就开始了这场冗长的谈话。在佩莱坞这个商业繁荣的地方,本邦人和外邦人和谐共存着,商业的繁荣反应了当时雅典民主的现状。尽管隐藏危机,但至少在谈话发生的时候,景象还是一片红火。这位西西里岛的外邦人——克法洛斯,在雅典经营着盾牌生意,从他的祖父开始,靠贩卖武器起家,在雅典对其他弱小国家的暴力侵略战争中,助纣为虐,提供武器而发家致富并闻名。他的家族不断地在积累财富,尽管中间存在着财富量上的变化,但也未能改变他的家族在当地所确立的超级富豪的地位。这样一个异邦人在雅典从事武器的贩卖生意,而且积累了如此庞大的财富,更甚的是他乃至他的家族在当地还颇有地位(联系前述开篇中珀勒马科斯自恃强者地位而强留苏格拉底的表现可以推断),多多少少让人觉得讶异,不免会奚落克法洛斯的发家史并不光彩,至少是早期财富的积累多少显得“不义”。今天所说的财富积累的“原罪”大抵就是这样。(柏拉图应当是知道这些历史的)结合谈话中克法洛斯提出的观点:“本人的确认为,拥有财富便具有最大价值,并非对每一个人而言,而是对一个正直的人而言。为了不至于违背自己的心愿地去欺瞒、哄骗他人,不至于因欠了某位天神一些牺牲或欠了某人一笔钱而后充满恐惧地去了那里,对此,拥有财富发挥了一大作用。它还有许多其他用途。然而,一一衡量后,我颇为倾向于这个观点:对于一个有头脑的人,苏格拉底,财富的用处是最大。”他似乎是认定了,只要有财富,所犯下的罪孽就可以通过偿还献祭之类的行动去弥补,从而减免自己的罪孽,逃脱“那里”的惩罚。克法洛斯的这番体悟,也成为他与苏格拉底探讨“诚实守信、欠债还钱”是否是正义问题的核心。

事实在于,克法洛斯认为财富可以带来心灵的宁静,但财富并未能保证外在的现实对他后代生活的影响。他遗留下来的巨额财富,没能将他的儿子从被三十僭主杀掉的命运中拯救出来。

(二)年龄是资格

克法洛斯是老者,也是父亲。这两种身份都使得他具有威严和神圣,叫人尊重,让人信服。与苏格拉底刚到珀勒马科斯家中看到的一样,克法洛斯一直处在某种环境的中心,其他人都围绕在他的周围。“此刻,我们就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有一些座位,正好排成一圈。”大至社会生活,下到家庭聚会,一般人们都会将年长者置于环境的中心位置。一是出于尊重,对于他们走过的年岁怀表敬意;二是深知知识并非完全来自于学习,而相当一部分是来自经历和经验的感悟。年长者无疑具有丰富的经历和经验,当然对大多数的事情有着更为有力的把握和准确的判断。这些都将给后来者以启示。谈话似乎理所当然应该从他这里开始,由他来支配。苏格拉底也表示:“克法洛斯,我喜欢和上了年纪的人交谈。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向他们打听消息,正如向那些已经走过某条路的人打听消息,一条我们也许必须同样沿着走下去的道路,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是否坎坷难行,或宽阔畅通。正因如此,我真乐意向你打听你对此事的看法,因为目前你已经走到了人生中这么一个地方,诗人们称之为‘老年的门槛’,先前的生活是否艰难,或,你本人如何透露这事。”年龄是他统治的资格,几乎在所有由祖传惯例统治的政制中都是如此。年龄之所以是智慧的实际替代物,是因为与智慧不同,它在政治上能被认可,且易被确定。教导强力尊敬年龄比教导它尊敬智慧更为可行。对年龄从而对古代的崇敬,是能把公民社会联结在一起的最强固纽带之一。[6](P9)我们对于老人话语权的尊重和听从,并非意味毫无立场地赞同古旧学说,没有争议地接受已然存在的东西,而恰恰是为了在怀疑辩驳中更接近真理。对于正义的探讨也是如此。不论克法洛斯所称的正义观是否为人赞同,那总是一位有着长年积累的老人,毕生而得的一些感悟和体会,起码对他自己而言,是真实可靠的。

此外,我们可以看看克法洛斯对待苏格拉底的态度。克法洛斯一见到我,便向我问好,并且说道:“苏格拉底,你可不经常下抵佩雷欧斯港来看我们。真应该来啊!倘若我仍有力气,能轻易地上路进城,那么,你就根本不用往这边跑,相反,我们会去你那里。如今你可应该更常来此。你好好记住,事情就是这样,……此刻你就别干其他事了,和这些年轻人聚在一起,以后经常来看望我们,完全就像看望朋友和亲戚。”很显然,以克法洛斯对自身地位的认知及他与苏格拉底的熟稔程度,他也自动自觉地将自己摆在了头领的位置,从而引出后面的谈话内容。卷一中同苏格拉底对话的三个人,论年龄和推及而来的地位等标准,克法洛斯是对话当然的启动者。

三、“老一代人”的习俗正义观

(一)年老的幸与不幸

在西塞罗(Cicero)的《论老年》中,他将老年后的种种好处描述出来。根据斯多葛学派(the Stoics)恬淡寡欲的伦理思想与希腊哲学万物皆由“自然”的学说,去思考老年这一人生现象。显然,此论受到了古希腊哲学的影响,我们发现在《论老年》中多处语句存有苏格拉底和克法洛斯对话的影子。那么,真有人人所共同的,即使尚未感觉到,也是即将面临的老年负担吗?[7](P17)

人们或许认为,年老意味着衰败,代表生命之火的逐渐微弱乃至最后的幻灭。因此会将年老描绘得孤独、残凉,不被人关爱。特别是联想到即将走向死亡的境地,人这一生所遭受的痛苦和磨难更显得沉重而悲切。这些不幸的老人们,此生诸多的念想求而不得,得而不终,终而不幸,最终将带着对自己此生深重的同情和对现世的留恋,去到另外一个毫无所知的世界。这种情形中的年老,何谓正义对他们来说似乎就是,求得此生所愿或能重过往昔享乐的日子,能继续主导光怪陆离的世界。说到底,还是欲念未能满足。在克法洛斯的口中“说实在的,我们中一些年龄差不多的人经常聚在一起,心中守着那句老话;碰到一起时,大部分人唉声叹气,怀念青春时代的种种欢乐,回想起当年的情爱、酒宴、美餐、以及其他随之而来的乐事,总感到愤愤不平,像是被剥夺了某些要物,从前生活得美满,如今,这根本不算生活。其中一些抱怨亲友们对老年人的那类侮辱,也就是凭这一点,他们声声念叨,老年是多少不幸之事的起因。”这些人所害怕的并不是年龄的增长,而是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衰弱的体格、精力、时间和地位。

另也有人,他们毫无怨恨地过着老年的生活,他们既没有因摆脱情欲的桎梏而怏怏不乐,也没有因为似乎感觉到朋友们的藐视而郁郁不快。不,引起上述抱怨的根源并不是年纪,而是各人的生活习性。有节制的老人既不暴躁,也不乖戾,自然觉得老年容易度过;性情暴躁、乖戾,会使任何年纪都显得可厌。[7](P23)这同前一种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克法洛斯自认为自己和索福克勒斯就是这种人。当谈到索福克勒斯认为“摆托了爱欲的束缚,就像逃脱了一个粗暴的主人”,苏格拉底对此表达了极力的赞同。“我当时就觉得他说的很好,现在想想仍然一点不差。……完全摆脱了那些事情,人有了大量的安宁和自由;当情欲不再紧紧绷着,而变得松弛,……我们便能从许多发疯般的主人那里完全逃脱出来。”平息欲望具有积极的价值,老人如哲人般应该摒弃一切欲望。人生必有终点,如同树上的果实,田间的谷物,到了成熟季节便要枯萎、坠落。聪明的人应该平静地接受这种境界。[7](P2)自然法则必须遵守,否则无异于平添痛苦。

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在思考什么东西能在人生最后时刻给人带来快乐。接下来的谈论显示,快乐更多地取决于个人的“性格”、“性情”,而非生活各方面的一般情况。正义似乎是对必要的人类德性的最完整表述,这些德性能够使灵魂的主人在此世和来世获得更大的快乐。[8](P176)苏格拉底接着调侃克法洛斯,说他能如此轻易的承担老年,悟出年老的真谛,并非是单靠天生的性情使然,而是靠他拥有的财富。借机讽刺这家人潜藏于心的崇尚财富的态度。借他人之口,声称“富人总是有莫大的安慰。”这些安慰指的无非就是大多数人不可企及的财产、权势和地位。克法洛斯借引忒米斯托克勒斯同一个塞里福斯人发生的争论给了苏格拉底解释:正直的人因贫穷而不能很轻易地承担老年,而不正直的人,即使富有,仍不能安心地对待自己。也即,在极度贫困之中老年固然不易度过,即使是聪明之人也是那样;但是,一个愚蠢的人即使处在大富大贵之中,也会觉得老年可厌。

(二)“诚实守信,欠债还钱”

克法洛斯说自己到了老年仍能感到满足和快乐,其原因在于“按正义和虔诚生活”。他这种“正义”和“虔诚”显然同财富相关。由于老年,肉欲减退,他本人对于财富的欲望也已得到满足,因此喜爱谈话。从好色、贪婪到爱谈话,这固然是灵魂状态的上升。苏格拉底和他的谈话,也要顺着财富这个话题。[4](P91)克法洛斯是一个受传统影响的寡头式人物的代言人。寡头式人物的基本特征就是既有欲望,也崇尚金钱。苏格拉底刚刚调侃过克法洛斯,一个如他般富有的人当然可以说话头头是道。此时,苏格拉底继续追问克法洛斯,他的财产王国是继承得来还是自己积累的。根据克法洛斯的自述,他的财产介于他的祖父和父亲之间,他希望能给自己的后人留下不比其继承得到的数额更少的财产便已满足。苏格拉底步步地戏谑,都试图问一个相当粗鲁的问题:难道金钱没有帮助吗?他激将式地提醒克法洛斯不要刻意地淡化金钱在他的品格塑造中的作用,不要抹杀自己一切的领悟和行为都是建立在充足的财富基础之上的事实。他不断提醒克法洛斯,只有那些从不需为钱财所累的人才会说出金钱毫不重要、不要看重金钱这种话。克法洛斯和像他一样的人的特征,是对他们那种生活的前提条件的有益遗忘。[6](P31)苏格拉底迫使克法洛斯否定财富,那个事实上的享乐主义者所唯一珍爱的东西。……财富是达到正义的手段。[9](P61)金钱问题导出正义问题。正义又超越贫富的界限,做另一种探讨。

接着,克法洛斯在回答苏格拉底关于财富的好处这个问题时,出现了一系列关于现世、来世、冥界、彼岸的观念。当某人正临近“那一时刻”,……想到“那些有关冥间”的故事,……一个昔日在世间作恶的人必须在“那里”服刑,……或是由于老年的弱点,或是由于他更接近“那个地方”,……从此,他不仅经常从梦中惊醒,像孩子一样,满心恐惧。……因为害怕死后的惩罚,克法洛斯更加坚定,拥有财富便具有最大价值。对于有头脑的人,财富的用处最大。因此,为了不至于违背自己的心愿地去欺瞒、哄骗他人,不至于在欠了某位天神的一些牺牲或欠了某人一笔钱而后充满恐惧地去了那里,财富发挥了一大作用。虽然克法洛斯具有寡头人物的特征,但他也是被诗人教化了的,因此从外表看他还是一个正义的人。诗人对于神灵的描述使得他们害怕有朝一日会受到神灵的惩罚,害怕地狱在等着他,所以他在外表上要表现为一个正义的人。当死亡临近时,老人基于恐惧而关心自己对天神、对他人的义务是否尽到,为了去到那里时得享安乐,因财富而得以避免不义和不虔敬。这里我们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整个理想国所谈论的主题,正义问题,在克法洛斯为代表的这类人中究竟是什么。这场关于正义的谈话必须始于不义。没有给定的不义,就没有对正义的重新思考。克法洛斯害怕不义的恶果,而未思考其实质。不过,苏格拉底善于在不义中发现正义。他在应对时,便顺畅地将话题从财富转换到正义本身。[6](P31)

苏格拉底将克法洛斯的正义观概括为“说实话和偿还某人从他人那里拿的某种东西”。也就是诚实守信,欠债还钱。苏格拉底不同意这观点。克法洛斯的正义观与其身份地位是吻合的。他是个商人,当然认为最大的正义就在于诚实守信和欠债还钱。可见这是一种基于商人身份的、传统的、习俗性的正义观,应该是他那类人所惯有的普遍性的观点。克法洛斯的正义只是代表着一种个人的道德正义,甚至是他作为商人的一种职业伦理。苏格拉底继而通过众所周知的例证驳斥了这种极为流行的解释,把武器还给正直的人是正义无疑的,但绝不能把武器还给疯了的人,即便这人是武器事实上的主人。因为这种偿还会伤害他人,并非正义。因此,“欠债还钱”只是正义的表现形式而已。这种有矛盾的正义观是无法为人接受的。克法洛斯所持的传统正义观如此轻易地就被苏格拉底驳倒了,可见在现实纷繁复杂的生活形态当中,简单的习俗性正义是无力说明各种复杂情况的,它只存在于理想状态中,是最为单一的正义表象。顺带的,苏格拉底其实也驳斥了克法洛斯那种正义只是寻求心灵平静和来世生活安宁的手段这种工具性观点。正义仅仅只是手段和途径吗?如果正义仅具有这种工具性的价值,那么试着设想一下,倘若不正义也能达到克法洛斯最为看重的心灵宁静的目的,正义还有什么意义呢?是否意味着人也可以不正义呢?苏格拉底想要揭示的是正义的实质和本性。

四、克法洛斯的退场

很多学者认为,克法洛斯在苏格拉底强大的辩驳能力之下,已无力招架。他自以为的正义观完全经不起推敲,轻易就被苏格拉底否定。于是,他匆匆退场,继续投身献祭的事业,再次彰显他的虔诚。这表明传统的脆弱性,克法洛斯的匆匆离去也暗示着传统的式微以及哲学的现身。无论克法洛斯的正义多么的高尚,它也只是通过传统的一般人的正义观才有生机,这种正义观是有根本不足的。因为好的东西并不等同于父辈的或祖先的东西,哲学取代了虔诚。[10](P65)“克法洛斯在整体对话中,相当于一个可敬但没有能力进行研究性对话的人。在开始讨论真正的抽象概念时,就被排除在对话之外了。”[11](P59)“话说到这里,克法洛斯鉴于从事这样的谈话他已过于年迈,便借口出门献祭,将他的位置交给了他的儿子珀勒马科斯,后者躲在西蒙尼德给出的一个正义解释后面,可苏格拉底同样用常常被证明为可靠的方法驳倒了这种解释。”[12](P282)另一种观点是,为了继续进行一场关于正义的坦率讨论,哲人必须取代父亲在圈子中心的位置。苏格拉底必须劝导克法洛斯离开现场,因为克法洛斯超出理性之外,质疑他将是不虔敬的。苏格拉底控制这个共同体,迫使克法洛斯离开,使正义的本性成为要讨论的问题。[6](P32)无论如何,以克法洛斯的方式展开的正义之争已经无法进行下去了,他的儿子珀勒马科斯插话进来,捍卫父亲的主张。借西蒙尼德的“正义即是把欠每个人的东西还给每人”重申克法洛斯的“诚实守信,欠债还钱”。

其实,克法洛斯原本不应该是个喜欢谈话的人,他也曾经是充满欲望的,可以想象的是他年轻时也应该受过不少欲望的苦。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衰弱,年轻人的一些欲望和享受他已经消受不动了。因此,他开始标榜有节制的德性。面对苏格拉底的追问,尽管“未经考察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但事实上绝非每个人都愿意仔细“考察”自己的生活。克法洛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正义观念。这种节制被认为是一种外在的节制,而不是像克法洛斯所讲的,真正的来自人的内心的性情。所以,克法洛斯所力证的正义原则,是一种外在的正义。这种外在正义就表现为,对于他这种好性情的人来说,主观上害怕冥界的惩罚,客观上拥有必需的财富,使得他不必通过欺瞒、哄骗他人,能够诚实守信,欠债还钱。因为他最终还是想把尽可能多的财富留给自己的儿子。既然被苏格拉底所驳斥,估计克法洛斯也不想再掺合在这场看似越来越正经而严肃的谈话里面了,于是他选择退场。他这种十分冷静而体面的离场,是不想再讲了,还是不敢再讲了,并无交代。随之,珀勒马科斯登场。

克法洛斯的缺席以及他所代表的意义,对于接下来谈话中各种正义观的交锋和展现来说十分重要。在施特劳斯那里,他甚至认为这对后来自然权利的探求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13](P86)除此之外,他的退场也可看作是虔敬者自己为智慧留出了位置。[4](P103)哲人代替这些老派的寡头们登上政治争论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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