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入世情怀与执著精神的现代价值——以“知其不可而为之”为中心

2014-04-09 04:25
社科纵横 2014年9期
关键词:子路论语理想

李 波 赵 丽

(山东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山东 泰安 271018)

“知其不可而为之”之说来自于《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但凭这样一句对孔子的判词,可知守门人并不等闲,至少是位隐士,他描绘出了孔子热心救世、坚韧不拔,又有点“不识时务”的愚执形象,如胡适所说:“七个字写出了一个孳孳恳恳终身不倦的志士。”[1](P86)“知其不可而为之”可谓孔子一生行事风格的总结,充分体现了他积极入世的情怀与执著进取的精神。本文尝试对其从三个层面进行梳理分析:首先,阐析其所高扬的道德理想主义;然后,探索孔子具有“知其可而为之”与“知其不可而不为”的应对现实的另一面;最后,揭示所求在我、达人知命是其人格言行的内在思想基础。

春秋时期,东周王室衰微,各地诸侯趋强,礼崩乐坏、战乱连绵,这是一个政治、经济、社会大变局的时代。孔子对这样的时代是非常不满意的,他理想中的社会是要回归三代以来的“王道”之治,以仁的精神作指导、以礼的规范为守则,治国者须要“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论语·尧曰》)孔子的一生,从在鲁国的讲学为政,到周游列国,再至晚年从事编撰事业,都是紧紧围绕着实现这一理想目标展开的。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认为:“孔子指出一种理想的模范,作为个人及社会的标准,使人‘拟知而后言,仪之而后动’。”[1]孔子要求个人在修养上应有丰富的文化和良好的品质,“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进而则追求“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从而达济天下、经世拯民。

孔子一直希望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自谓:“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论语·子路》)他坚守理想、矢“志于道”,然而,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到处碰壁。“从道不从君”、“遵其道而忘人之势”的孔子及其政见难以见容于当时的现实政治。若从世俗功利性的角度作价值判断,先秦儒家的许多主张是迂远而不切时宜的。齐国著名政治家晏子就指出:“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崇丧遂哀,破产厚葬,不可以为俗;游说乞贷,不可以为国。自大贤之息,周室既衰,礼乐缺有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君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2]就是因为晏子的这一通说辞,打消了齐景公想要重用孔子的念头。姑且不论晏子是否明晓孔子学说的实质,但是从一个讲究实用的政治家的角度,他揭示出孔子的政治思想存在着不能适应统治者需要的问题。孔子要行“王道”、推仁政,而各国诸侯却亟欲加强统治、增强战力、争霸天下。对于先秦儒家与当时政治现实的关系,后世的司马迁是这样看待的:“其(驺衍)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圆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倘亦有牛鼎之意乎?”[2]按照司马迁所说,孔子的理想与社会现实的关系,就好像拿一个方形的塞子塞到圆孔里去,双方格格不入。

在《史记·孔子世家》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前492年,孔门师徒在由陈去蔡的途中受困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子贡色作,孔子却依旧“讲诵弦歌不衰”。他问诸生:“《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为什么我们会落到如此境地呢?子贡等人主张向现实妥协,只有颜回最理解孔子。他说:“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对于颜回的看法,孔子深为赞许:“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2]在此颜回所强调的是,作为“君子”,如果觉得做一件事情是正确的,就要一心一意排除万难去做它,至于结果的成败,则不应在考虑之内;即便知道无论怎样努力这件事都不会成功,还是应该努力不懈。这就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孔子所坚守的道德理想主义的立场。

孔子一生两次离开鲁地,周游于列国之间,他劝说当权者接纳自己的政见,以复周公之政、安天下之民,结果却“干七十余君,莫能用”,“诸侯害之,大夫壅之”,颠簸流离,屡遭险恶,而且还不时地听到一些讥刺挖苦之言。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人皆讽劝孔子放弃自己的追求,改取明哲保身之道。如桀溺就问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对此,孔子则回答:“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他坚持认为,人作为社会的个体,就应该尽对这个社会的责任,“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他和这些隐逸之民有共同之处,就是不与现实同流合污;不同之处为一则出世、一则入世。“天下有一毫可为,圣贤不肯放手”,为了实现政治理想,孔子一路奔走呼号,汲汲营营,“累累若丧家之狗”。他始终以可贵的儒家入世情怀,“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悒悒”、“勿勿”、“惮惮”,且终身守之。

孔子一生高扬理想主义的旗帜,追求“王道”之治;但在许多具体的作为上,他其实也不乏理性与务实的一面,或者“知其可而为之”,或者“知其不可而不为”。一般而言,人们认为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在行动上基本是失败的。但这不过是一种误解,若深入分析,会发现他的许多作为在当时是有成效的,对后世更是影响深远。

首先,就孔子所参与的政治活动与从事过的行政事务而言,他并非单纯的理想主义者,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孔子对当时礼崩乐坏的社会政治现实深感忧惧,他对鲁国的国君和执政的季氏持批评的态度。但是为了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他依然应召出仕。公元前501年,孔子担任中都宰,治理地方“卓有政绩,四方则之”。此后的第二年,则是他仕途生涯上的顶点,他先由中都宰升任司空,后继升大司寇职,并摄相事。在这一年,他随从鲁定公与齐君景公相会于夹谷。由于孔子的参与,这次会盟不仅使齐国劫持鲁定公的阴谋未能得逞,而且还迫使齐景公归还了已侵占的鲁国的郓、汶阳、龟阴等地。在整个事件中,孔子运筹帷幄、从容应对、手腕灵活,显示了他杰出的行政才干。他的这些作为皆可称为“知其可而为之”。鲁国叛臣公山不狃盘踞费邑作乱,邀孔子参加。急于实现政治理想的孔子打算前去,子路劝阻说:“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孔子为之辩解道:“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尽管起心动念,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论语·阳货》)公元前497年,齐国送80名女乐到鲁国,季桓子接受了女乐,终日迷恋歌舞,不理朝政,孔子非常失望,不久鲁国举行郊祭,祭仪完成之后又没有按照惯例送祭肉给大夫。孔子认为自己在鲁国已无实现政治理想的可能,决意离乡远走,周游列国寻求新的机会。这些行动则应该称作“知其不可而不为”。孔子参与政治,无论是“为之”还是“不为”,始终秉持“谋道不谋食”的原则。他从来不是尚权谋诡变的政客,在他眼中,“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学生冉求做季氏的家臣,帮助季氏聚敛财富,他闻之立即怒责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孔子虽然切望实现政治理想,但绝不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降志辱身。

其次,在教育方面,孔子开创办学讲学之风,培养了一大批“志于道”的儒“士”,正式开启了百家争鸣的思想文化局面。孔子首倡“有教无类”,主张勿论贫富、贵贱、智愚,凡有心向学者皆可受教,率先打破了“学在官府”的教育状况,扩大了受教育的范围,其“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他培养学生“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提倡“学而优则仕”,并向统治者举荐学生:“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论语·公冶长》)孔子办学讲学,正以其所坚守与想望之“道”作为行为的内在动力,他的教育与教学活动是紧紧围绕他的政治理想进行的,而他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入世情怀和百折不挠的执著精神也深深感召着他的学生们,“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馁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论语·子张》)他们十数载跟从孔子周游列国推行政见,蒙难受辱、不离不弃,一如曾子从内心所体认到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这即成为后代儒家“道统”的渊薮。

再次,孔子在生活态度上是现实的、乐观的。虽然仕途之路屡遭坎坷,政治主张无法落实,但孔子并不颓废自弃,总能够在生活中发现并体验到人生的乐趣。他既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能够“食无求饱,居无求安”,“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论语·述而》)他理想中的生活状态,“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简单而又美好,体现出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他与学生之间自如相处的境况最能够体现他的生活态度:“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论语·先进》)他称赞学生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并做主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了这个擅于用世且具自处之道的学生。(《论语·公冶长》)孔子所以欣赏南容,和他对待生命的态度很有关联。他不提倡做无谓的牺牲,而主张惜命保身。所以,孔子的处世哲学不乏务实的一面,“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雍也》)所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所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所谓“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所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些皆表现出他在以开放、从容的心态看待自己在政治仕途上的起落和人生际遇中的穷通。

毋庸讳言,孔子在半生的劳苦与奔波、多次的碰壁与挫败中,难免也会产生痛心失望之情。他曾叹息:“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晚年的孔子,子亡徒散,内心深处亦不无孤独和悲凉。“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2]然而,孔子绝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论语·子罕》)作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他有着坚定的信念和执著的精神。所求在我、达人知命是其人格言行的内在思想基础。

“知其不可而为之”和孔子关于天命的观念深有关联。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钱穆即认为:“孔子之知其不可为而为,正是一种知命之学。世不可为是天意,而我之不可不为则仍是天意。”[3]孔子的内心无比强大自信,这种强大自信来源于他对命运的体验与认识。孔子是达观且知命的。例如在从卫国到陈国的途中,遭匡人围困,学生们都很忧惧,孔子却自信地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于斯文也;天之为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再如宋国司马桓魋想杀掉孔子,大家劝他速逃,孔子则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既然自己的“文”与“德”和天命相通,匡人和桓魋又能把我怎么样!孔子还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政见能够得到推行,这是天命决定的,不能得到推行,那也是天命决定的。所以,儒家承认所谓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认为世界本来存在着必然性,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情凭借主观努力可以把握,但有另外一些事情,即便拼却性命,也在可以把握之外。蔡尚思指出:“‘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对孔子尽人事以应天命的态度的最好说明。它强调的不是人定胜天,而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4]孔子向来鼓励人要积极向上、艰苦奋斗,认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说“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还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述而》)知天命就是为了树立在人生道路上前进的信心,更好地鞭策自我不断向上提升。而在尽了一切人事的努力之后,如果仍未达成目标,那是天命使然,如此也就会心地坦然,对外在的成败无所挂怀了。例如,在结束周游列国的行程之时,孔子说:“归乎!君子隐而显,不矜而庄,不厉而威,不言而信。”他自己总结认为,在这场行动中,自己的政见没有得以具体推行,但产生了很大影响,本人没有出任高官,却获得了极高的名誉和声望。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说:“这样的结果是,我们将永远不会患得患失,因而永远快乐。所以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又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5]这即是孔子和儒家最可贵的地方,与隐士和道家只肯揭露现实,不肯承担责任相比,儒家勇于面对现实,主动承担人类的命运,实为真正的勇敢与悲悯。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是华夏子民的至圣先师。“凡孔子行迹所至,偶所亲即,其光风之所薰灼,精神之所影响,实有其永不昧灭者”。[6]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体现出的入世情怀与执著精神,具有施于万世、永永无穷的价值,是进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宝贵文化资源。其所蕴含的树立崇高远大理想,坚持为理想不懈努力;提高品德、智慧、知识、技能以应对机遇与挑战;勇于担当的责任意识,发愤忘食的奋斗精神;从“道”不从“势”、患“立”不患名利等内容,对当下社会风气的培养和国民品格的形塑依然能够发挥重要作用。

[1]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61,86.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911-1944,2345.

[3]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三联书店,2006:387.

[4]蔡尚思.孔子思想体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92.

[5]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41.

[6]钱穆.孔子传[M].北京:三联书店,200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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