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寒
(1.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2.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语言、性爱、死亡:莫言野性精神的“ 三驾马车”
石小寒1,2
(1.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2.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莫言是充满野性精神的作家。语言、性爱和死亡是野性精神的重要表征。莫言小说的语言多源于民间,生猛鲜活,富有热性和蛮力,呈恣肆狂欢风格,汉语的表现潜能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挥;他“袒露性爱灵魂”,肆无忌惮地撕下文明面纱指向赤裸裸的性本能,颠覆伦理道德纵笔书写性爱;莫言作品的死亡叙事残酷野蛮,精心描写惨烈的死亡现场甚至酷刑细节,挑战现代文明规约下的审美规范。莫言创作的野性精神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审美意义。
莫言;语言;性爱;死亡;野性精神
莫言是一个充满野性精神的作家。他以生猛无拘的野性精神为金碧辉煌的世界文学殿堂增添了一个特色卓异、魅力无穷、神秘神奇、野趣充盈的世界。其创作的野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其中语言、性爱和死亡是野性精神的“三驾马车”。
野性之野,首先表现在语言方面。而语言之野在于恣肆狂欢的风格。如巴赫金理论所指出的那样,狂欢源于民间庆祝活动,人们以舞蹈等形式开展狂欢活动,载歌载舞,宣泄情感,在狂热的宣泄中寻求快感。莫言从民间语言矿藏里开发富有生命力和表现力的语言,其语言汪洋恣肆,有天女散花般的绚丽缤纷,有惊涛拍岸的钝响,也有粗言秽语亵渎斯文,是典型的民间狂欢风格,属于植根民间厚土的“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小传统”是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提出的概念。他认为上层知识精英所编造的是“大传统” (great tradition),大多数不识字的农民在乡村生活中逐渐发展而成的写作风格是“小传统”。①参见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乡民社会与文化:一位人类学家对文明之研究》(Peasant Society and Culture: An Anthropological Approach to Civiliza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6。根植乡村大地的“小传统”语无禁忌,具有鲜活性和表现力。莫言推崇这种语言,曾借作品人物的话说,食草家族“有表达情感的独特方式”,其语言是“美丽的语言”,却被“大传统”指之斥为“粗俗、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1]他为此愤愤然。“狂欢”不是浪漫主义,“小传统”也不是浪漫主义,但无论“狂欢”还是“小传统”都弥漫着自由表达的酒神精神。莫言具有高度自觉的语言追求,他钟情于“小传统”,陶醉于语言的“狂欢”。如巴赫金所说,“完全是欢快的,无所谓的,洒脱不羁和坦率直白的语言”、“自由地唱响在节日的广场上”。[2]莫言的作品弥漫着未经“洗洁”的原始形态的气息。而这也就决定了莫言的语言生猛鲜活,富有热性和蛮力。他追求言说的力度和“陌生化”效果,打通方言土语与书面语言、粗俗与文雅之间的界限,创造了汪洋恣肆、山峦叠嶂的语言风格,使汉语的表现潜能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挥。其语言野性的重要表征在于,将意义相远甚至相反的语汇混在一起,用反差鲜明的语言制造陌生惊奇的效果,刺激读者的审美心理,给人以深刻印象,如写高密东北乡人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高密东北乡”的祖辈们是未经驯化的“优良人种”,“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用粗糙鲜活的生命“演出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他将广为流传的书面语言、以普通白话为主体的日常生活语言、流行广泛的诗词成语和从民间打捞的村言土语混合在一起,在晓畅净雅的词汇群中“插播”村语荤词,在规范流畅的白话中穿插腥味土话,制造出语义丰富张力阔大的语体效果,状写原始混沌的事态,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如写二奶奶恋儿被掩埋:“黄色的潮湿砂土埋住了她的弹性丰富的年轻肉体,埋住了她的豆荚一样饱满的脸庞和死不瞑目的瓦蓝色的眼睛,遮断了她愤怒的、癫狂的、无法无天的、向肮脏的世界挑战的、也眷恋着美好世界的、洋溢着强烈性意识的目光。”[3]308《红高粱家族》最后,二奶奶告诫“我”说,“可怜的、孱弱的、猜忌的、偏执的、被毒酒迷幻了灵魂的孩子,你到墨水河浸泡三天三夜”,洗净肉体和灵魂的毒素,高举着墨水河之阴那株“纯种的红高粱”,“去闯荡你的荆棘丛生、虎狼横行的世界”,红高粱“是你的护身符,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的图腾和我们高密东北乡传统精神的象征”。[3]362诸多修饰语和无可理喻的修饰关系打破了逻辑常规,透着野性。这种语言富有弹性,意象丰饶,初看矛盾重重,再读野趣丛生,细品余味深长,属于莫言所说的那种遗失在民间的“弹性强大的模糊语言”。
其野性还在于,莫言将混淆着词性、词意的语言浓缩在一起,佐以通感、象征和奇异的比喻,描写张皇的事实,表达极致的情绪,创造奇异陌生而又想象无限、异味刺鼻的语言效果。《红高粱家族》“卷首语”起势非凡,情真意切,字字如锤,敲击着读者心脏,是情感表达的极致:“谨以此书召唤那些游荡在我的故乡无边无际的通红的高粱地里的英魂。我是你们的不肖子孙。我愿扒出我的被酱油腌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个碗里,摆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飨!尚飨!”作品写余占鳌与戴凤莲之间波澜壮阔的情感纠葛,说他们“感情游击战首先把自己的心脏打得千疮百孔最后又把对方打得千疮百孔”[3]170。这话鲜活形象,充满力度和魅力。下面文字则粗野高亢,惊世骇俗:“我”奶奶被子弹洞穿过的乳房“挺拔傲岸、蔑视着人间的道德和堂皇的说教,表现着人的力量和人的自由、生的伟大爱的光荣”![3]124华兹华斯认为,浪漫主义者没有虚荣心,不优柔造作,用质朴的语言表达最真实的自我,并认为民间俗语和日常语言是最好、最自然、最光辉、最有效的语言。[4]莫言是“口无遮拦”的浪漫主义者。他不避村言粗语,甚至有意识地用其给作品命名,诸如《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狗道》《四十一炮》《食草家族》《司令的女人》等,堂而皇之地打出村野的旗号;刻意用村言粗语写人叙事,诸如“畜生”、“王八犊子”、“狗娘养的”等辱及先人的野骂随处可见。虽然语言粗野,却创造出很好的审美效果——痛快淋漓,响亮粗壮,是莫言创作野性浪漫主义精神的表征。
莫言热衷于“食草家族”的村言土语,有时候野性大发使用污言秽语,作品中出现歌颂大便、亵渎圣洁的粗鄙文字,毫无疑问是追求之过,野性之弊,因为即使在民间,那类文字也属于泼妇流氓骂街时的粗鄙语言,不常使用,也不通行;但同时又是对平淡无奇、光滑顺溜但无波澜、无力度的语言表达现状和现象的强力冲击,也是对读者的阅读感受和接受心理的勇敢挑战。
莫言野性创作的重要内容是“性”。性的内涵丰富且层次交叉驳杂,这里取其狭义理解归宗于生命本能。与性有关的性爱、性事、性趣都是性的基本内容,也是人性的基本内容。性是文学创作最普遍、最重要的主题,即使在禁忌最繁多、限制最严格的时代也有性爱叙事。中国受儒家传统思想影响甚深,存天理灭人欲,性本能遭受千古压抑,但在这种“文明”规范下,淫书艳诗依然盛行。性叙事是打开新时期文学禁区的突破口,也是新时期文学的创新和成就之一。单纯的性叙事也包含着回到“自然人”本身,回到未被世俗风云剥蚀和功名利禄氧化的“本色人”,回到席勒所向往的未被文明理性切割成碎片的“完整的人”或曰“古希腊人”。*参见席勒《审美教育书简》相关论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拒绝世俗名利诱惑,挣脱规矩礼仪羁绊,本着“绝对的内心”自由创作,都有助于生成浪漫主义的性叙事。无论发生在荒凉古堡里的魔性爱欲(哥特小说),还是放荡形骸纵情无度的拜伦,亦或善于表现性压抑性苦闷的郁达夫,都曾经把性作为书写对象,且特色独具,意义非凡。当代中国作家莫言,在其性叙事中,有时肆无忌惮而又不失率真坦诚地撕下温文尔雅的文明面纱而指向赤裸裸的性、欲望和本能。他在“袒露性爱灵魂”方面特色显赫,最能显示其野性精神。
莫言性叙事的特色是“野”,是拒绝规范净化、混合着原始本能的野性叙事。“红高粱家族”的人们生性强悍、豪迈放纵——“豪以内言,放以外言;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哉。”(清·杨廷芝语)他们欲火蒸腾而缺少禁忌,没有城镇男女的细语温情,没有现代青年的矫情虚饰,但他们敢爱敢为且为所欲为。如余占鳌和奶奶、二奶奶之间,没有温情脉脉,没有前戏调情,只有欲火的燃烧和肉体的媾合。在文明社会里,性爱应该建立在爱情基础上,但在莫言眼里,爱情是件折磨死无数英雄好汉、淑女才媛的“鬼事儿”,并根据爷爷的恋爱历史、父亲的爱情狂澜和“我”自己苍白的爱情沙漠总结出一条爱情的“钢铁规律”:“构成狂热的爱情的第一要素是锥心的痛苦”,“构成残酷爱情的第二要素是无情地批判”,“构成冰凉的爱情的要素是持久的沉默寒冷的感情把恋爱者冻成了冰棍”[3]269~270——把痛苦、批判和冰棍称作爱情的“三要素”,可谓惊险奇绝,不可理喻。莫言肆意颠覆现代爱情,他甚至用粗俗的语言兜底亮剑洞穿爱情那血肉模糊的实质,说爱情的过程是“把鲜血变成柏油色大便”,爱情的表现是“两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爱情的结局是“两根圆睁着灰白眼睛的冰棍”![3]270
因持有这样的“爱情观”,莫言肆无忌惮地颠覆家庭伦理道德,蔑视婚姻束缚,放笔书写自然性爱。其作品中的男女有些地方就像拜伦笔下那些无视法律和道德、放纵情欲的“恶棍英雄”,他们重本能而轻理性,任性而为,极易产生婚外情和性,而且婚外情和性往往以强大的力量破坏了原有的婚姻组合,不管这种组合是否合理,也不管拆解之后引起何种效果,他都会费尽周折给婚外情和性以符合人性的解释。拆解过程自然会遭到反对,甚至沸反盈天,像《生死疲劳》所写副县长蓝解放与书店职员庞春苗之间的婚外性那样,但最后却修得正果,甚至会得到英雄般的称赞。对于性爱,无论婚内婚外还是婚前婚后,都是堂而皇之的行为。无论家庭尊者还是闺房淑女,既不避讳也不羞涩,既不拉秧摆式,也不遮掩矫饰。就像余占鳌高粱地里强掳奶奶戴凤莲、二奶奶恋儿雨夜“情扰”爷爷余占鳌、戴凤莲在余占鳌被抓走之后放浪形骸与铁板会头子“黑眼”姘居一样,随情就欲,皆无反顾。但这不影响他们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爱得死心塌地气吞万里如虎。野合、纵欲、奸淫、媾和,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壮举和性情勇猛、“人种优良”的标识,甚至被赋予撕破封建礼教和现代文明的“遮羞布”、打破禁欲主义、争取生命自由的意义。野合成性的戴凤莲被视为“抗日的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弥留之际还要鼓足气力与天抗争,愤愤地质问“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难道“跟一个麻风病人同枕交颈,生出一窝癞皮烂肉的魔鬼,使这个美丽的世界污秽不堪”就是对的?在对自己的行为做了义正词严地无罪申诉之后,决绝地表示:“我只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我不怕进你的十八层地狱。”[3]67如此放纵笔墨刻意渲染性事,如此争天绝俗鼓吹原始情欲,是莫言野性创作的充分体现。郁达夫的性叙事,标志着现代知识者个体生命意识最强烈的觉醒,但作家个体意识深层积淀的传统观念形成的重负也明晰可见,性叙事透着民族国家的幽怨悲切,复纠结于心灵忏悔;莫言的性叙事也具有挑战传统文化和审美心理的特征,既有拜伦崇尚自然人的直率,也含有审视被道德规范和社会理性的酱油淹没了的民族野性精神、导致“人种”退化的意思,表现出崇尚刚猛野蛮的倾向。在创作领域,莫言也像匪性十足的余占鳌那样,从根本上蔑视损害生猛个性的文明礼仪和繁文缛节,有意识地挑战读者的阅读心理和审美接受能力,显示出卓异的个性;但弊病也显露出来,他由“野”而“匪”,而纵欲无度,且出现生吞“拜伦行为风格”、表现乱伦之类的极端笔墨,则损害了“野性精神”的美学意义。
莫言野性精神的另一内容是死亡。死亡是文学的基本主题,几乎所有创作都要写到死亡以及与死亡相关的战争、暴力、杀戮、酷刑、血腥——这是人类野性行为的一部分,也是20世纪中国社会以及文学的重要内容。死亡叙事唤起悲伤怜悯或者崇高悲壮的情绪,寄托着对生命的尊重和对死的恐惧。莫言的死亡叙事包含着某些常规内容,但更突出的却是对常规叙事的反动,从而显示出浪漫主义个性。其浪漫主义表征主要是叙事所表现的野性品格及反叛精神,既有对世俗伦理、社会文明的颠覆和反叛,也有对常规常态的美学观念和审美心理的颠覆和反叛。莫言嗜写也善写暴力血腥杀戮,其死亡叙事笔墨狰狞残暴野蛮。他不仅写疾病灾难饥饿造成的死亡,更热衷于表现战争屠戮灾祸造成的死亡过程,或者淋漓尽致地展示惨烈悲壮的厮杀现场,营造凶险、神秘、奇异的气氛,像哥特小说那样;或者表现死亡气氛笼罩下人物特异的作为和性格,像某些英雄叙事那样。《红高粱家族》渲染夸张,刻意营造惊心动魄、尸横四野的场面。《红高粱》肢体横飞的墨水河伏击战,《狗道》在死尸如山旷野发生的人狗大战,《高粱殡》中带有土匪色彩的几路军马大混战,均写得酣畅淋漓,惊心动魄,且场面颇具传奇色彩和戏剧性,“每时每刻都给你制造意外”,[5]彰显出雨果所说的浪漫主义审美效果。莫言写了很多人物的死亡,写了各种各样的死亡过程,很多人物的死亡如奶奶、二奶奶、耿十八刀、余大牙以及花脖、黑眼等等,或悲壮,或英勇,或凄惨,或豪迈,或悲伤,或淡定,均野状丛生,撼人心魄,多方面地体现了高密东北乡人“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精神品格。堪称怪异的是,莫言热衷并擅长写人物死亡前后的情状——不单是惨象和惨状,还有混合着如黑色幽默般的戏谑,营造“恶之花、哀而乐”的艺术效果。如写余大牙被枪毙的情景:“额头像碎瓦片一样迸裂了”,“脑浆糊满两耳,一只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挂在耳朵旁。他的身体下落时,把松软的淤泥砸得四溅,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断了茎,牵着几缕白丝丝,摆在他的手边。父亲闻到了荷花的幽香”。[3]53
“红高粱家族”内部人物的死亡是作品死亡叙事的重要部分,也是他野性笔墨的突出表征。有的哀事欢写、悲情乐抒,刻意营造悲哀与诗意共存的情景,有的将荒诞、神异、恐怖与悲情叙事混合。前者如奶奶的死,后者如二奶奶的死。对两个奶奶的死亡,都用了相当多的笔墨,但营造的情景大不相同。写二奶奶恋儿的死亡运用了魔幻、怪异、狐仙附体、道士驱邪等手法,笔墨夸张怪诞,气氛神秘恐怖;写奶奶戴凤莲的死亡则是悲痛的情景伴着欢快的节奏,显得极为出格。奶奶是“红高粱家族”的重要人物,也是除爷爷余占鳌之外作者用墨最多、用情最重的人物。她的死亡是《红高粱家族》的重要事件,围绕这一事件,作品多处用笔,做足了文章。莫言所营造的是死亡与抒情、悲痛与诗意共存的气氛:
蓝色的天空,朵朵白云“闲散地转动”,雪白的鸽子从高空扑下来,咕咕地鸣叫着,露出硕大的笑容,回应着奶奶的微笑,“合着一首相当熟悉的歌曲的节拍,在海洋一样的蓝天里翱翔,鸽翅与空气相接,发出飕飕的风响。奶奶飘然而起,跟着鸽子,划动新生的羽翼,轻盈地旋转。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恋地看着破破烂烂的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交叉纵横的道路;看着被灼热的枪弹划破的混沌的空间和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犹豫不决的芸芸众生。奶奶最后一次嗅着高粱酒的味道,嗅着腥甜的热血味道,奶奶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未见过的场面:在几万发子弹的钻击下,几百个衣衫褴褛的乡亲,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里……最后一丝与人世间的联系即将挣断,所有的忧虑、痛苦、紧张、沮丧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头。在黑土上扎根开花,结出酸涩的果实,让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着鸽子飞着,她的缩得只如一只拳头那么大的思维空间里,盛着满溢的快乐、宁静、温暖、舒适、和谐”。[3]69
读着这白云飘舞、飞鸽咕咕、美酒芬芳、诗情洋溢的文字,读者会问:这是在写死亡?是在写“奶奶”的死亡?疑惑是笔墨卓异而产生的审美效果。而这正是莫言所追求的野性浪漫主义表征:把爱与死、永恒与死亡等同起来,用诗意化解悲伤,在审美层面上超越生死,追求永恒。
更出格的是酷刑叙事。莫言创作野性弥天,嗜暴、嗜秽且嗜酷刑。《红高粱》描写罗汉大叔被剥皮的场面,专心细致,场面凝重,有几分悲壮几分残忍,也有几分戏谑。《檀香刑》却把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当作重要人物,在刻画性格、塑造形象的同时,大写其职业技术及杀人的过程和细节。斩首、阎王闩、腰斩、凌迟、檀香刑,五种刑法狂暴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他渲染夸张放肆地书写酷刑现场,并将凌迟细节工笔细雕,细致描绘刽子手行刑的详细过程,细写刽子手一刀刀割肉的情景,细写割肉后露出的白生生的肉茬儿,细写割下人体器官后的惨状,细写刽子手把割下的肉和人体器官用刀尖挑着向观众一一展示,细写殷红的鲜血,粘稠的脑浆,残断的肢体……这些残酷的事实,在莫言笔下也正如在刽子手眼里却是创造了惊天动地的“人间奇迹”!莫言的死亡尤其是酷刑叙事,包含着尊崇自我、争天拒俗、张扬个性的野性精神,也存在“因用力过猛而出现的偏差和遗憾”,存在为颠覆传统、挑战世俗而走向粗野俗丑的偏差和遗憾。
莫言的野性精神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和审美意义。在这个钢筋混凝土遍地、高楼大厦林立、人类生存环境日趋逼窄和窘迫的时代,在物质丰富、生活优越、蛋白质充足而人的生命活力和创造能力日趋降低的时代,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科技理性冲击人文精神、社会主体因压抑痛苦而性情萎靡的时代,莫言的野性创作是对影响国民生命强力、性格张扬和能量发挥的中国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科技理性与伦理道德及其诸多现实规范的勇敢挑战,也是对权力和金钱主宰下人种退化、精神低迷、性格疲软、异化于物的现实的强力冲击,是对世俗化、功利化、程式化的社会生活和平淡细腻、枯燥乏味的审美生活的势大力沉的撞击。就像吃惯了山珍海味希望品尝农家野菜、过农家生活、寻求野味一样,人们也渴望在审美娱乐中寻求原始风味,寻求野味野趣,寻求刺激,寻求传奇,寻求粗犷,在野性审美中获得宣泄的快感和释放的轻松,获得精神震撼和情绪振奋。莫言的创作拥有广大读者市场,昭示着存在于民间的力量巨大的审美趋向。
[1] 莫言.食草家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27.
[2]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190.
[3] 莫言.红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4] 〔英〕渥兹渥斯.抒情歌谣集·序言[C]//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欧美古典作家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261.
[5] 〔法〕雨果.雨果论文学[M]. 柳鸣九,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152.
(责任编辑:毕光明)
Language,LoveandDeath—ThreeKeyElementsintheUntamedSpiritofMoYan
SHI Xiao-han1,2
(1.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LiaochengUniversity,Liaocheng252059,China;2.SchoolofLiteratureandJournalism,Minzu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81,China)
Mo Yan is a writer full of untamed spirit which is mainly represented through language, love and death. The language of Mo Yan’s novels, mostly derived from the folk and distinguished for its febricity and brute force, is fresh and lively and presented in an unrestrained and hilarious style—a full display of the expression potenc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his novels, Mo Yan dares to lay bare the soul of love and depict the naked sexual instinct by unscrupulously tearing down the veil of civilization, thus picturing love freely by subverting moral principles. Moreover, in Mo Yan’s novels can be found some cruel and barbaric narration of death as well as the elaborate portrayal of horrifying death scenes or even torture details—a challenge to aesthetic norms under the statute of modern civilization. In short, the wild spirit in Mo Yan’s works is of profound social and aesthetic significance.
Mo Yan; language; love; death; the untamed spirit
2014-05-24
石小寒(1982-),男,山东茌平人,聊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4)-08-003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