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琳琼
(河北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天津 300401)
在想像世界末日比想像稍微改造生产方式还容易的今天,似乎已经没有人严肃地思考资本主义可以被超越,共产主义信念也在渐行渐远。对我们来说,今天讨论共产主义的意义究竟何在?共产主义在当今这个时代是否还值得追求?西方左派学者的共产主义致思给予我们启示。尽管他们的观点不能作为我们的行动指南,但其中蕴含的问题意识却是有意义的、值得我们思索的。
共产主义观念的复兴已然成为当今西方激进左派的重要动向。包括法国著名左派思想家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ière)、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内格里(Antonio Negri)、詹尼·瓦提莫(Gianni Vattimo)、英国的老牌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美国的迈克·哈特(Michael Hardt)以及左派政治学者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在内的许多左派学者,尽管对共产主义内涵的理解并不相同,都将在新的时代如何为共产主义观念辩护作为自己理论关心的主题。就整体而言,激进左派拒绝社会主义作为共产主义的一个阶段的观念。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把这一概念与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即他们所说的“现存的社会主义”(real socialism)理论与实践相等同。在他们那里,社会主义的失败与共产主义观念的回归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方面[1]。
那么,对他们而言,共产主义究竟意味着什么?哈特(Michael Hardt)和内格里(Antonio Negri)坚持马克思的政治经济批判范式与福柯、德勒兹等人生命政治学的结合,将当代非物质劳动中的公共性作为共产主义思考的核心。在他们看来,共产主义更应被理解为非物质生产的内在力量和公共性欲望的表达,而非先验的假设和规范。因此,我们需要从社会劳动这一核心领域思考共产主义主体条件的变化。在内格里看来,社会主义的失败不是由于集中化地组织生产和分配财富的梦想无法实现,最根本的问题在于,它没有把自己的基础建立在人类共同的理智力量的自由发展和个人的独特性的解放之上,而这才是共产主义理想的核心[2]。巴迪欧(Alain Badiou)将共产主义与科学史上的假说相类比。在他看来,费马定理是一个假说,三百年来无法被证明,但数学家们企图证明这个定理得一次次失败尝试为数学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这些失败经验正是数学发展的泉源。从这个意义上,只要假说没有抛弃,所有尝试失败的历史就是假说被证实的历史。在巴迪欧看来,共产主义是有效的假说,而且是唯一有效的假说,放弃了共产主义假说,一切集体行动便失去意义。共产主义假说也就是反对资本主义自由民主秩序永远存在的观念。在齐泽克(Slavoj Zizek)看来,资本主义内在对抗的结果就是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假说”并没有落入伦理社会主义将平等作为先验标准公理的陷阱①,而是从现实社会对抗中导出共产主义的必要性。他指出:“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概念不是理想,而是(现实)对抗的反应的运动,共产主义依旧完全有价值”[3]。在为我们所熟知的《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一书中,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为我们解析了共产主义为什么不是乌托邦。用伊格尔顿的话来说,“如果乌托邦意味着一个完美无瑕的社会,那么‘马克思主义的乌托邦’本身就自相矛盾”[4](P69)。马克思并没有说过共产主义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终点”,从未认为共产主义一旦实现,人们就生活在无尽的幸福之中,人间就建立了一个“千年天国”,历史因此而终结。在马克思眼中,共产主义意味着人类在真正意义上进入自身的历史,这并非是一劳永逸,更需要不断的改革发展。此外,伊格尔顿还特别阐释了共产主义与道德之间的关系问题。在他看来,共产主义为人们的精神和道德提升的追求提供了条件。物质的丰富虽然不能成为道德高尚的充分必要条件,但在一定程度上,“充足的物质基础可以消除一些造成道德堕落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可以说共产主义社会可以改善人类本身”[4](P96)。雅克·朗西埃(Jacques Ranc ièr)从另一角度来思考共产主义。在他看来,共产主义代表着德国古典哲学审美或感性思维的向度,是对启蒙以来理性主义以及资本主义合理化传统的反抗,具有超功利性和审美特性,指征着人的全面发展和感情丰富,理论源头可以追溯到席勒的审美教育思想。共产主义的非现实超越性和超功利性正是我们今天需要的[5]。
左派理论家对“共产主义回归”的信念以及对社会主义作为共产主义阶段的质疑和拒绝,启示我们回到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及他们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在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形成的过程中理解其深层内蕴。那么究竟该如何理解共产主义,本文尝试从三个层面入手。
共产主义思潮诞生于法国。马克思1842年主编《莱茵报》时期,同《奥格斯堡总汇报》发生了有关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问题的争论。马克思“坦率承认,我以往的研究还不容许我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本身妄加评判”[6](P32)。随后,他从不同的视角,将当时“法国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带着微弱哲学色彩的回声”[6](P32)发展为系统的共产主义思想,表述了他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和评价,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变现得低调和谨慎且极富创意。
我们知道,实现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是马克思终身奋斗的目标,最初触动马克思的正是《莱茵报》时期,马克思亲身感受到的无产阶级、劳苦大众的生存状态。人类劳动本来应该是自身本质力量的彰显,是自我实现的途径,而现实中,人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在马克思看来,改变人类的这种生存状态,必须走“共产主义”之途。此时,马克思更多的是在用哲学共产主义的方式传递给我们一种意义、一种价值、一种境界。它的核心就是人必须过上真正属人的生活。为了生计,我们疲于奔波,我们饱尝压迫,饱尝剥削,摆脱这种现状的“共产主义”绝不是让我们回到“返回到违反自然的、不发达的简单状态去的贫困。”相反地,只有共产主义“才是人的本质的现实生成,是人的本质对人来说的真正的实现”[7](P115),它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更高程度上的和谐。“共产主义”此时既是马克思坚持的信念,更是他对人类生存的理想性观照。若仅停留于此,我们或许可以把它称之为“空想”,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用尽毕生精力寻找现实通达理想之途。我们知道,马克思最终在自己的工作椅上安详辞世,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马克思依然笔耕不辍,共产主义无疑承载着他对人类美好未来的美好远景,感动我们的不仅仅是理论本身,更重要的是马克思的精神。
正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对我们所讲的那样,“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8](P87)。
马克思将作为人类自由和全面发展理想的共产主义置于现实人的历史实践中加以考察,进而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建立了关联。在晚期《资本论》中,他明确提出了自由王国的构想,由于看到了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时代的劳动已经丧失了传统手工业的有限的艺术感,马克思最终将物质生产劳动从自由王国排除出去。在他看来,人在物质生产领域只能实现有限的自由,人类能力也只能得到有限的发展。物质生产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的王国,人类真正的自由王国只能“存在于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那将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王国,“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随着生产能力的提高,自由时间就成为通达共产主义的桥梁,马克思打开了一条现实通向共产主义自由理想的通道。
马克思共产主义自由理想的建构是一个自觉从现实的有限生存出发的过程,现实生活是可以被真切地意识到的。马克思的自由理想作为一种理想之所以完美正是由于现实生活的有限和残缺,这种有限和残缺被认为是最真实的。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理想的设定和追求一刻也没有离开现实的真实性。共产主义在途中,一直在马克思的理论之途中,一直在马克思信念之途中,更在我们每个人的现实生活之途中。
在马克思看来,作为人类能力全面发展而自由的发展的领域的“真正的自由王国”不在物质生产领域,而在于其外,即“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那将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王国”,一个人类摆脱物质奴役,真正过上属人的生活的王国。那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至于那个王国是什么样的呢?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没有做细节描述,而是揭示了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特征。在其中,每个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以及人的精神境界的极大提高,始终是马克思主义最为关注的,对我们今天社会的发展也是最具指导意义的。正是借助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度批判,马克思为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找到了现实的条件和途径。资本逻辑下的生产方式破坏了生产的全方位发展,也破坏了人的全面发展,在共产主义的价值诉求中,重新定位人和自然之间的价值关系,在满足人的需要和环境诉求的前提下来寻找新的发展模式。关注人的生存总体,生产的目的更应是为了“激发人的全面发展”。
由此,我们看到,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理想信念激励着我们为之奋斗;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现实运动规范着我们的行为;共产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更是为人类社会发展指明了方向。以此回看今天的社会主义,我们知道,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话语中,共产主义与社会主义不是对立的,相反,它们通常被理解为人类解放过程的两个不同的阶段。究竟该如何对待二者的关系?我们究竟在何种意义上需要共产主义呢?
一方面,我们拒绝割裂二者关系、否定二者联系的观点。这是因为,20世纪以来的社会主义运动从历史联系和精神源头上说是受到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激励和影响的。用巴迪欧的话说,社会主义运动是实践共产主义假设的一个阶段。因此二者之间的联系这是割不断的,也是不应被割断的,即便社会主义运动在现实中遭遇到挫折,甚至发生了错误,割断二者联系就是一种非历史的态度。另一方面,共产主义较之社会主义具有更高的优越性,社会主义作为初级阶段还不完善。缺乏共产主义原则指导的社会主义就容易失去自己的灵魂,只有存在共同的信念支撑,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才能更有凝聚力。缺少共产主义实践向度和规范诉求的社会主义,不能真正将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作为衡量社会发展进步的尺度,就很容易变成马克思所说的建立在物的依赖性上的社会的变形。我们需要共产主义信念,需要共产主义非现实性的超越之维带领人类走出生态困境、消费主义迷雾以及漂浮生存态的力量,以理想照进现实的方式提升人的生存质量。
注释:
①巴迪乌把共产主义假设作为一个康德意义上的调节性观念(regulative idea),永远保持着唯一性和普遍性。它的核心是纯粹的平等主义,作为永恒普遍的真理,它包含着一种普遍的独特性(general singularity),共产主义观念是唯一的,不同的时代有自己的独特形式。齐泽克不赞成将平等主义作为共产主义的核心。
[1]汪行福.“为什么是共产主义?——激进左派政治话语的新发明”[J].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评论,2010.
[2]Antonio Negri,Raf Valvola,Goodbye Mr Socialism,in conversation with Raf Valvola,steven stories,2008,p.26.
[3]Slavoj Ziz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Verso,2009,p.88.
[4][英]特里·伊格尔顿,郑义等译.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M].新星出版社,2012.
[5]J.Raneiere,From the aetuality of Communism to its inaetuality,http:/www.afterl968.org/app/webroot/uploads/RANCIEREinaetuality.rtf.
[6][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人民出版社,1995.
[7][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人民出版社,1979.
[8][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