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羽的本色说

2014-04-08 18:02张建斌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严羽妙悟文体

张建斌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200241)

“本色”两字用于文学批评最早见于《文心雕龙·通变》:“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蒨,虽逾本色,不能复化。”[1]520此处本色是就其字面意义而言,指的是原本的色彩。又《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文章是景,物色是本,照之须了见其象也。”[2]285-286所谓“物色是本”,指的是诗歌创作对象的本然之色。陈师道则最早将“本色”用于诗学品评。《后山诗话》:“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3]309韩愈以散文笔法作诗,苏轼将诗歌题材融入词的创作。陈师道认为,尽管两人在各自领域臻于完美,但是他们的共同问题在于逾越本色。就诗歌而言,本色指的是诗歌的本质,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根本之处,即诗性(Poetic)。

一、本色说的提出

首先,我们需要辨明的是,严羽提出“本色说”的着眼点(或曰起步的地方)何在?

通过对严羽《沧浪诗话》的文本细读和体系认知,并结合宋代诗坛的现实状况,笔者认为,严羽“本色说”提出的着眼点在于:体制。①体制,严羽诗学常用词汇,类似文体、体裁。严羽使用的另一个词是:家数。相较体制,家数似更侧重“以人而论”。简单地说,诗歌与散文是两种不同的体制。诗歌以抒情为主,散文以叙事、议论为主,即诗歌的本色在于情性,散文的本色在于叙事、议论。两种体制之间有着分明的界限,打破界限,便是逾其本色。

与严羽同时而稍早的刘克庄对本朝诗歌有过这样一段评价: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才力,或逞辨博,要皆文之有韵者尔,非古人之诗也。[4]416(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引刘克庄语)

古人之诗,温润质朴,淡而有味,不事雕琢,浑然天成,情感若潺潺流水,自然流淌。这才是诗歌“本色”。其《韩隐石诗序》又说:“古诗出于情性,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闻博而已,自杜子美末免此病。”[5]即是此中意。

严羽对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的批评更为激烈和露骨: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复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6]26(《诗辨·五》)

唐诗主于情致,宋诗则主于议论;唐诗是诗人之诗,宋诗则是文人之诗。当时的诗人大多运用诗歌来炫耀才学,抒发议论,又多务使事,搬弄典故,诗歌成为传达义理的“经义”文章,渐渐失却以情致为主的本质内涵。因此,严羽本色说的提出有其现实的土壤,它的目的在于挽救宋诗的流弊。宋诗之所以失却本色,正在于它以议论为诗,混淆或者说模糊了诗与文两种体制之间的界限。

每一文体都有其不同于其他文体的形式因素及审美特征。明胡应麟《诗薮》:“文章自有体裁,凡为某体,务须寻其本色,庶几当行。”[7]21又“学者务须寻其本色,即千言钜什,亦不使有一字离去,乃为善耳。”[7]50前者就文学作品来说,每一文体的特定质素构成它区别于其他文体的“本色”所在;后者就文学创作来说,作家在创作时,不是随意挥洒,无的放矢,而要遵守每一文体的特定规范。用最直观、简单的语言来说就是,小说有小说的写法,诗歌有诗歌的写法。以小说的笔触写诗歌,或者以诗歌的技法写小说,都会落入不伦不类的境地,逾其本色。

文体的发展经历了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中国古人很早就自觉地对文体进行分类。例如,《尚书》将散文分为典、谟、誓辞、诰言、诏令、训辞等。[8]323传统意义上的文章体制至汉代已大致完备。魏晋南北朝是文学批评的自觉时期。《典论·论文》第一次从理论上较为全面地论述了各种文体的风格问题。“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9]158刘勰则在其著作《文心雕龙》中更为系统地阐明了各种文体的发展源流、体制特点。

宋代是一个体制大备的时期。各种体裁犹如大观园里的各色花卉,争奇斗艳,各呈异彩。然而,它在带来文学多样性的同时,同样造成了各种体裁莫辨的困境。各种体裁之间如何分辨成为一个问题。这种状况从下面几节引文略可窥见:

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下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10]118(《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八引《隐居诗话》)

荆公评文章,常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盖尝观苏子瞻《醉白堂记》,戏曰:“文词虽极工,然不是《醉白堂记》,乃是韩白优劣论耳。”[11]

退之作记,记其事尔;今之记乃论也,少游谓《醉翁亭记》亦用赋体。[3]309

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尔。”《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3]310

韩愈以文入诗,虽“健美富赡”,至臻至妙,但“格不近诗”,“乃押韵之文耳”。“记”体以描写、叙述为主,而苏轼写作《醉白堂记》,则杂以议论,遂转为“论”矣。至于陆游指责欧阳修所作《醉翁亭记》用赋体,尹师鲁读范仲淹所作《岳阳楼记》为传奇体,是因为两位作者没有遵守“记”体的体制规范,而杂以赋体的“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或传奇体的“用对语说时景”。

李清照《词论》标举“词别是一家”,指责晏殊、欧阳修、苏轼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实“皆句读不葺之诗”,“又往往不协音律”[12]195,正是面临诗词作为两种不同的文体,其间的界限日益模糊乃至消匿的时代背景,从文学本体论角度,强调词作为一种区别于诗的文学样式的独特个性。

针对这种文体混淆的局面,宋代,尤其是南宋,强调诗体特征,探讨诗文体制的界限,发展成一股有力的学术思潮。“尊体”成为众多学者呼吁的口号。①邓新跃认为,宋代是我国诗学辨体理论的重要发展时期,以对文体形态规范界限的重视与探讨为核心。尤其在南宋,强化诗体特征,辨别诗文体制差异的诗学辨体批评进一步发展。参邓新跃:《论宋代的诗学辨体理论》,《江淮论坛》2005年第1期。“尊体”,即“辨体”。吴承学在其著作《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认为,辨体即“坚持文各有体的传统,主张辨明和严守各种文体体制,反对以文为诗,以诗为词等创作手法”[8]342。

“尊体”,强调诗体特征,反对以文为诗、以诗为词,即是保持诗词各自之“本色”。严羽是“尊体”的代表中最会作诗的一位。《沧浪诗话》列专章“诗体”篇,分别从“以时而论”“以人而论”角度,对历来诗体进行了异常细致的划分。尽管存在“体与格不分,格与法不分,混体格法三者而为一”的不足,但他对诗体的划分对于理清各家诗体之间的界限颇有益处。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严羽鲜明的辨体意识。《诗辨·二》:“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严羽将“体制”放在诗歌创作法度的首位。又《诗法·一八》:“辨家数如辨苍白,方可言诗。”严羽认为,“言诗”的首要前提在于清晰地辨明诸家体制,明了不同体制之间的细微差别。严羽对体制的重视最为明显地体现在其《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今人作诗,差入门户者,正以体制莫辨也。世之技艺,犹各有家数。市缣帛者,必分道地,然后知优劣,况文章乎?”该段文字言“作诗”须辨别诸家体制,结合《诗法·一八》,我们可以看到,严羽将辨别诸家体制作为“言诗”“作诗”的首要步骤。《诗辨》开篇即云:“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实际上,严羽主张辨别诸家体制,其实践目的在于示人以学诗途径。先须辨别诸家体制,“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然后熟读,“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最终达到顿悟的境界。《诗法·一七》:“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所谓“金刚眼睛”亦即辨别体制的能力。严羽甚至将辨别体制运用到诗歌考证方面。仅举一例:

《西清诗话》载: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山下,今生几叢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后人谩取以入陶集尔。(《考证·一四》)

严羽以“体制”“气象”论《问来使》一诗,断定其与陶渊明诗不类,而似李太白逸诗,含有主观臆断的成分,难成定论,但可看出严羽对“体制”重视的程度。

综合以上论说,我们可以看到,“本色说”贯穿于《沧浪诗话》“诗辨”“诗体”“诗法”“诗评”(后文有所论述)“考证”诸篇的全体,在严羽的诗学体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二、本色说的具体内涵

“体制”,是就形式而言,是本色说的第一要义。那么,从内容方面讲,严羽“本色说”的具体内涵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严羽明确提出“妙悟”为诗之“本色”。诗歌的本质内涵(即本色)在于抒发情性。重视诗歌的兴发感动作用是本色说的题中应有之义。最后,本色,即保持自然本色,本色与自然在义理上一致。因此,严羽“本色说”在内容方面的具体内涵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妙悟;二是吟咏情性;三是重视“兴”的兴发感动作用;四是重自然。

先说妙悟。《诗辨·四》:“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严羽明确提出诗的“当行”“本色”在于“妙悟”。而它的前提则在于将妙悟作为诗与禅的相通处。“妙悟”一词本是禅宗术语,最早见于《涅槃无名论》:“玄道在妙悟,妙悟在于即真”。“悟”在禅宗上有“顿悟”与“渐悟”之分。“顿悟”以南宗慧能为代表,“渐悟”以北宗神秀为代表。[13]116-118严羽明显受“顿悟”影响。“顿悟”,主张“顿见真如本性”[14]53。严羽认为诗之本色在于“悟”,正是要强调作诗的审美直觉性,不借助于理性思维,灵感瞬间显现,识见对象本质。另一方面,严羽的作诗主张并不排斥“渐悟”。相反,他认为学诗是一个由参到悟的渐进的过程,参是手段,悟是结果。先须熟读,“朝夕讽咏以为之本”,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反复品味,倾心琢磨,“久之自然悟入”,达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至妙境界。

次说吟咏情性。《诗辨·五》:“诗者,吟咏情性也”。严羽认为诗歌的本质内涵(即本色)在于抒发情性。诗歌原本即是情感的产物。“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礼记·乐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文赋》);“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诗歌的要义正在于传达由物及心所引发的情感律动,将诗人面对自然景物时捕捉到的刹那情思以形象化的语言表现出来。严羽评王荆公所作《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诗评·三八》)即是强调荆公所作情感真挚,于表达方式上又混化无迹,妙得自然之趣。

第三,兴。严羽论诗“以盛唐为法”,认为“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又批评江西诗派“多务使事,不问兴致”,都是他对诗歌“兴发感动”质素的强调。“兴”是诗之“六义”之一。“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15]11(《毛诗序》)孔颖达《毛诗正义》解郑司农语云:“兴者,托事於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已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15]12宋代学者李仲蒙认为:“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16]386“兴”,即起也,是外物对内心的兴发感动。它强调直寻,即目,不假理智的反省,而是心与物适然相会,主体与客体圆融统一,达到“词理意兴,无迹可求”的“不隔”境界。重视诗歌的兴发感动作用是本色说的题中应有之义。

第四,重自然。重自然同样存在于本色说的具体内涵之中。本色,就是说保持自然本色,本色与自然在义理上一致。严羽对自然的重视可从他对陶渊明、李白的品评上看出来。例如,他评论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诗评·十》)又谓“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诗评·二五》)所谓“卒然而成”即是赞其不事雕琢,天然俊秀,尽得自然之妙。严羽推崇孟浩然而相应贬低韩愈,在于孟浩然“一味妙悟”。而在《诗评·四三》,他又说“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金石宫商之声”,即是一种诗歌取之于自然而又复归于自然的高妙。

妙悟,不借助于理性思维,强调作诗的审美直觉性。诗歌是情感的自然流淌,诗歌的本质内涵(即本色)在于抒发情性。重视诗歌的兴发感动作用,强调直寻,即目,心与物适然相会,主体与客体圆融统一。崇尚自然,不事雕琢。妙悟,吟咏情性,兴,与自然,是本色说在诗歌内容层面上的依次展开,它们仅仅围绕本色说,并构成其合理内核。

三、本色说的价值和局限

不同文体的产生和分类,是文学自身发展的需要,是其内在的运作规律使然。“分类是进行理性探索的第一步,目的在使我们的经验世界建立秩序,替我们的逻辑思维寻求法则”,“文学批评必须依靠文类区分乃能运作。”[17]106(龚鹏程:《诗史本色与妙悟》第三章论本色)宋代各种体裁大备,是一个文学反省的时期。作为一个敏锐的诗人和决断的文学批评家,严羽鲜明、有力地提出“本色说”,对于辨别诸家文体,遏止文体混乱的局面,无疑有着重要价值。时人亦有本色之论,但严羽“本色说”鲜明独特的价值在于它的系统性。①关于《沧浪诗话》的系统性,可参看朱志荣:《论〈沧浪诗话〉的理论体系》,《学术月刊》2009年第2期。朱先生从本体论、诗体论、主体论、技法论以及方法论等方面对《沧浪诗话》的理论体系进行了系统梳理,其中从诗歌的体式和风格及其演变与发展规律角度详细论述了诗体论。没有人像他那样,从文学作品本身,乃至文学创作过程系统地论述本色说。另外,辨别诸家体制,取其“高”“优”,祛其“下”“劣”,对于学习诗歌创作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然而,毋庸讳言的是,严羽本人论诗的“执着”与“自负”,又造成了他的本色说的诸种局限。

首先,过分拘泥于家数。严羽对于辨别家数颇见功力,甚至自傲地宣称:“仆于作诗,不敢自负,至识则自谓有一日之长,于古今体制,若辨苍素,甚者望而知之”。家数幸赖严羽而得以细化和定名。作诗应该严格依据家数,不可逾越其间的界限。模仿古人,在严羽那里获得至高地位。然而,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不似古人的诗作、未严格按照家数创作的诗作,就应该被无情地贬低吗?显然,严羽对于家数未免过于拘泥。家数,对于初学者有其益处。它可以帮助初学者熟悉各种诗体的体制规范,较快地走上模拟乃至创作的道路。但是,倘若过分拘泥于家数,就会造成诗歌创作的滞碍,气局不伸。另外,我们可以看到,严羽对家数(即体制)的固守同他的“复古”思想有着暗隐的联系。“复古”本身不可全盘否定,因为远古诗歌往往纯而又纯,里面含着诗歌最为原始而又鲜活的质素。然而,严羽所谓“复古”极容易滑入“泥古”。泥古则不化,容易失去鲜活的生命力。

其次,宋代诗人借鉴议论的手法写作诗歌,以抒发内心的哲思,使得宋诗出现散文化、议论化的倾向,即严羽评之所谓“以议论为诗”。不过,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的是,“以议论为诗”对于诗歌而言,有益还是有害?一方面,宋人以议论为诗,并非有意违拗诗歌“本色”,而是时代风气使然。文学作品产生于特定的时代,势必受到特定时代文化风尚、价值观念等因素的影响,从而带有特定时代的气息。尚理,是宋代鲜明的特征。文人倾向于用文学抒发义理,表达对现实的关切。运用到诗歌上,自然造成诗歌说理成分的增加,进而走上散文化、议论化的道路。②按:诗歌散文化、议论化的倾向实始于唐诗人杜甫。他的“三吏”“三别”典型地以议论手法作诗。另一方面,各种文体有其不同于他者的形式因素及审美特征,但是它们之间的界域并非完全封闭而同他者没有丝毫的联系。相反,各种文体之间相互借鉴,从而获得新鲜的表达,用得好,可以丰富艺术的审美内涵。同时,它也是艺术自身发展即产生新艺术的自然趋势。例如,赋的形成,即“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文心雕龙·诠赋》)①关于各种文体之间相互影响的详细论述,可参看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第十五章“辨体与破体”。。同样,以议论为诗,运用得好,不破坏诗歌的情感特质,可以丰富诗歌的表达方式,深化诗歌的审美内涵。

这就涉及到“破体”②“破体”,原是书法术语,指不同正体的写法。张怀瓘《书断》:“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戴叔伦《怀素上人草书歌》:“始从破体变风姿。”参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42页。的问题。“破体”,是同“尊体”相对的概念。“破体”即突破文体体制,一种文体借鉴另一种或几种文体的题材或表达方式,以求获得某种丰富的审美内涵。“破体”,往往是一种创造。钱锺书《管锥编》即言:“名家名篇,往往破体,而文体亦因以恢弘焉”。[18]890唐朝诗歌灿烂辉煌,名家辈出,达到前人无法企及、后人只得仰望的高峰。“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19]986(蒋士铨《辩诗》)宋人要想在诗歌这片唐人已倾力开辟的园地上重新收获丰饶的果实,唯有有所创新。因此,打破唐诗固有体制,开创新的审美风范是“不拘为人后”的必然选择。“以文为诗”,即是其尝试的路径之一。王水照即认为:“宋诗创作是在唐诗的巨大影响下进行的,唐诗的灿烂辉煌反而激活了宋人自成一家的创新意识”,“‘以文为诗’正是他们突破唐贤、自成宋调的一大法门”[20]71-72。以苏轼为例。苏轼是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代表。《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首诗探讨了一个人生问题。诗人用“雪泥鸿爪”的比喻,老僧新塔、坏壁旧题的感叹,道出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生的不确定性,充满深深的哲思。又如,苏轼突破词为艳科的传统,将言志与抒情结合起来,以诗、以文入词,开拓了词境,同样是对“破体”的实践运用。刘辰翁:“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21]865(《辛稼轩词序》)再以辛弃疾为例。张炎《词源》卷下《杂论》从文体角度批评辛弃疾:“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22]32又刘体仁《七颂堂词绎》:“稼轩词‘杯汝前来’,毛颖传也。‘谁共我,醉明月’,恨赋也。皆非词家本色。”[23]619词的本色在于清雅明丽、含蓄蕴藉,辛稼轩则不拘词的体制规范(即所谓“本色”),在形式手法上借鉴毛颖传、恨赋等,在情感趋向上,以豪气入词,在苏轼的基础上,使得词进入了更高一层境界。

第三点,严羽本人对本色说的界定存在前后不一致之处。《诗评·三六》:“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琴操》是古代琴曲歌辞的一种。作“操”的目的在于抒发内心忧愁,带有某种道德意味。[24]31-57韩愈《琴操》十首为拟古之作,作者代孔子、周公、文王、古公檀父、尹伯奇、牧犊子、商陵穆子、曾子抒发心声。诗中多有议论,带有散文气,又有搬弄典故,炫耀才学之处,本该是严羽反对的对象,为何此处反谓之“正是本色”呢?我们注意到严羽认为《琴操》“正是本色”所指为其“高古”,而“高”“古”是“诗之品有九”之二品。从整体上说,韩愈《琴操》十首句法灵活,换韵自由,语言古直,含蓄有味,确属高古之作。可是,另一方面,《琴操》“以文为诗”也是事实。那么,“高古”是“以文为诗”的结果,即“以文为诗”可以达到“高古”的境界。这就同严羽反对“以文为诗”,认为其失却诗之本色发生抵牾。

综上所述,严羽的本色说是针对当时诗坛文体混淆的背景而提出来的,是对现实的回应,对于理清各种文体之间的界限具有重要意义。它的着眼点在于“体制”。严羽具有鲜明的“辨体”意识。“体制”是就形式而言,是本色说的第一要义。本色说在内容层面的具体内涵体现在妙悟,吟咏情性,兴与重自然等方面,并贯穿于沧浪诗话的整体理论体系之中。同时,它也有过分拘泥以至固化保守,概念界定不清的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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