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后文学史教材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诠释

2014-04-08 14:31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杂文文学史鲁迅

朱 蕾

(宁夏大学 文学院, 银川 750021)

1 不同版本文学史教材对鲁迅阐释的区别

1.1 第一个时期(1949~1976)

建国初,政治话语对文学史编纂起到了舆论导向和全面渗透的作用,“意识形态不仅使知识变成了权力,而且遏制了作为知识权利的其他的知识话语,它以自己的合法存在遮蔽了其他文化形态的存在合法。”[1]文学史的编写开始沿着切合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路线的方向前进,革命性及鲜明的阶级性成为文学史编写者们的写作前提及写作风格。“由于编纂者的新文学史观和编纂方法的一致性、一贯性,此后的著作往往面目相近,学术个性渐渐模糊。”[2]到文革时期,文学史教材中的意识形态色彩得到进一步加强,甚至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这个漫长的“赋魅”阶段,出现了王瑶、丁易、张毕来、刘绶松等具有代表性的新文学史著。具体来看,王瑶在其史著《中国新文学初稿》的绪论中,已将鲁迅视为“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家、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鲁迅,从他的创作开始起,就是以战斗的姿态出现的:他一面揭发着社会丑恶的一面,一面也表现了他的改革愿望和战斗热情。在这二者的统一上,不只他作品的艺术水平高出了当时的作家,就在思想性的强度上也远远地走在了当时的前面。当作文化革命的旗帜,三十年来多少进步的作家都是追踪着他的足迹前进的。”,[3]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那个时期之最正确完备的体现”。[4]但是,仔细阅读王瑶的《史稿》,我们发现,只有第三章的第一节“《呐喊》和《彷徨》”、第五章的第一节“匕首与投枪”、第八章的第七节“历史小说”中分别涉及到关于鲁迅的小说、杂文、短篇历史小说集的论述,并都未忽视其他作家的文学贡献,此外,第六章虽以“鲁迅领导的方向”为标题,但在具体的小节中却没凸显鲁迅的独特地位。在论述文学现象时,王瑶多辅以充足的史料,在结论性部分,王瑶却自觉地隐藏真实看法或减少表述,有时直接以毛泽东语录作为论证手法。在论述作家时,多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从“人民本位主义”出发,如对徐志摩、林语堂、沈从文、周作人等的赞扬之词。《史稿》政治色彩不很浓郁,对经典理论进行运用有保留,对鲁迅及其作品的阐释仍相对客观,这种做法避免了机械地附会理论的弊端,但也遭到了当时学界严厉的批判。

《史稿》之后,鲁迅形象随着政治形势的高涨而更加高大,政治神化色彩继续被史学家们渲染,鲁迅形象的“神化”被推到了更高的层面。其中,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在强化了意识形态标准的基础上,首次鲜明地将“中国革命史”作为写作纲领,将新文学史作为革命史的一部分来写。纵观全书章节题目的安排,可以看出丁易对鲁迅在文学史上地位的推崇和捍卫,剔除了鲁迅犹疑的特质,将其塑造为坚决、果断的革命文学者,势必产生不断压缩和忽略鲁迅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和思维空间的严重后果。张毕来的《新文学史纲》和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继承和延续了丁易的文学史著述纲领,同样以“革命史”的面目出现,以鲁迅为首的“革命作家”受到了极大的推崇。张毕来在第一章“新文学的五四时期”中,对鲁迅前期小说的思想意义、创作方法、文学观作了详尽的论述,把鲁迅前期小说创作提升到“批判的现实主义”的高度。[5]张毕来用了相当的篇幅介绍鲁迅作品的创作方法的特征、思想性问题,将以鲁迅为代表的批判的现实主义奉为“五四”新文学的主流,却对郁达夫、冰心、闻一多等五四作家进行了否定,[6]可以看出张毕来的《史纲》在阶级立场上的进一步强化。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所论述的客观的文学史几乎可以看作是一部“革命文学史”,虽对鲁迅的论述依旧延续了“政治神化”的路数,但以思想斗争来统观文学史的“先形势分析,后思潮运动,再作家作品”的“三段式叙史架构”使得刘绶松版本的文学史较之上述三个文学史版本,对鲁迅的评价“左”的痕迹更加清晰,真正属于文学的想象、情感等审美因素都被政治“意义”困住了。

1.2 第二个时期(1976~至今),即新时期

“文学史观实质上是以历史评价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意识形态立场,因此对文学史的制约就往往不是历史的约束而是现实的约束。”[7]当“现实的约束”宽松时,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革”的结束和社会变革的展开,文学史表现出的意识形态立场就变得淡化,鲁迅形象的政治解读被重新评定,成为冲破政治桎梏的突破口。

在这个“祛魅”的过程中,出现了唐弢、朱德发、钱理群、朱栋霖等人的现代文学史著,塑造了鲁迅作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光辉形象。他们试图还原鲁迅,以思想革命取代政治革命作为衡量鲁迅的准绳,反对将鲁迅看作是政治斗争的化身,而是将审美角度转向鲁迅创作的思想根源及文本解读。这一时期的鲁迅研究特点标志着鲁迅研究向成熟和完善的转变。

从唐弢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三卷本开始,对鲁迅的阐释发生了转变的迹象。虽然《绪论》中也设定了现代文学的政治性质,论述社会性质与现代文学的关联,但放松了将政治作为唯一的筛选标准,代之以宽容的态度,提出现代文学的“复杂的文学成分”。同是突出鲁迅的重要地位,与五六十年代文学史所不同的是:唐弢安排了两个章节分别论述了鲁迅的小说创作和杂文创作,尤其是从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角度将鲁迅杂文的战斗精神与其审美价值结合起来论述,精湛独到,侧重鲁迅杂文的审美价值。但对鲁迅的文艺贡献的论述仅占一节,忽略鲁迅的文艺活动,编排者目的在于表明确立鲁迅在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是因为鲁迅的文学贡献,开始注重鲁迅的文学创作本身。这一塑造方法表达了编写者对鲁迅形象的坚守,也体现了文学史编写者专业眼光和本位意识。

由钱理群、温儒敏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致力于对鲁迅形象的再度锤炼。这部教材用“现代文学三十年”来概括建国前的中国文学史,突破了以往的“政治革命一体化”的文学观念,以现代性取代建国后的政治权力话语是其核心理念,论大于史是其重要特点,如黄修己所说,它“对史的记述,不如论的发挥。”[8]对每位作家的论述,都遵照对其作品解读的模式去评定,完全迥异于过去的文学史教材从生平和文学活动中去判定的规范。因此,本书在阐释鲁迅时,缺少对鲁迅生平的介绍,重点强调的是鲁迅作为启蒙主义者的意义,新的理念之下包含的是对鲁迅形象的精神、信仰方面的新期待。对鲁迅“文学家、革命家和思想家”的三大家定论开始动摇,钱理群介绍“鲁迅是20世纪中国伟大的思想家与文学家”、“现代中国民族魂”的代表。章节安排上,保存了鲁迅小说和杂文创作成果,没有破坏鲁迅既定的偶像形象,如本书用两章专门论述鲁迅所有的文学创作成果。但对以往文学史中经常忽略、处于附属地位的 《野草》、《朝花夕拾》和《故事新编》也都有独立一节的论述。学术界开始逐步认同回归文学史本位的读解,反思鲁迅形象的呼声越来越多,鲁迅形象在文学史上实现了由“神”到“人”的转型。

与唐弢和钱理群版本的文学史著设立专章的编排体例不同,朱栋霖和朱德发版本的文学史教材多采取的是略微琐碎的片段式的编排体例,虽然编排体例不同,但是对鲁迅形象的重新诠释的方向是一致的。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对鲁迅的论述均简略带过,不仅在史著体例上,史著的论述语言上也体现出编写者的立场,如书中所说“鲁迅把毕生的精力都献给了中国人民的文化革新事业和文学事业,被毛泽东称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9],这说明鲁迅作为文学家的贡献大于作为革命家的贡献,在肯定毛泽东评价的同时,又将字眼转述为革新。认定“鲁迅的思想是中国20世纪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之一。”[10]对鲁迅思想的高度重视的表述在建国后的文学史教材中几乎前所未见。朱德发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新编》中对鲁迅的论述也是分散的,与所有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史著一样,编者强调的是鲁迅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个体所体现出来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

2 鲁迅形象具体层面的考察

2.1 定位鲁迅的身份

不同版本的文学史中,大致有三方面的定位:一是,在文学自身的范畴内阐释鲁迅形象;二是,在文化史中鉴定鲁迅的价值;三是在意识形态中认定鲁迅的立场,这也是争论最多的定位方式。建国后的文学史编写对鲁迅形象的描述,经历了由多方领域到逐渐收缩的过程。建国后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不仅论述了鲁迅的文学价值,也论述了鲁迅的文学活动,鲁迅的定位不仅是文学家、思想家,也是革命家。如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论及鲁迅的文学价值时说:“鲁迅的小说真实地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到大革命以前这个历史阶段的时代特点,充溢着改革社会的愿望和战斗热情,不仅在思想深度上远远超过当时一般作家的成就,而且这些小说的形式和艺术构思也新颖多样,形成了成熟的独特风格。”[11]论及鲁迅的文学活动时说:“事实上,鲁迅当时对于革命的认识,他的思想的高度是远远超过当时的一般水平的。”[12]刘绶松在《中国新文学史初稿》中,评价鲁迅的文学贡献“当我国新文学运动还在倡导、发轫的时候,我们就有了这样在思想内容上和在艺术形式上都已经达到异常卓越、成熟境界的作品来作为我们前进途中的鼓舞和范例,这实在是我国现代文学的一件最值得夸耀的事。”[13]在论述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鲁迅时,强调了鲁迅在左联成立时发挥的重要领导作用及在自我批判后的重大发展和进步。进入新时期以来,对鲁迅形象的描述范围呈现出逐渐收缩的形态,定位一般为文学家、思想家或仅仅是文学家。如钱理群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已经完全剥离了政治意识话语的束缚,采取了较为理性的论述,将鲁迅视为“20世纪中国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现代中国民族魂”的代表。世纪之交出版的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中对鲁迅的定位更为简略,“鲁迅,是现代小说的奠基人”。

2.2 评判鲁迅文学创作

不同版本文学史都认同鲁迅的创作成果,但对其作品的评价存在很大差异。首先,建国之后的多数文学史,特别是以唯物史观和阶级论为主导思想编写的文学史尤其注重鲁迅前期的小说,即《呐喊》和《彷徨》,《阿Q正传》则被大部分文学史家认为是鲁迅最杰出的作品。在论及《呐喊》时,王瑶说:“这时正是五四的高潮期,这些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的作品,充满了彻底的不妥协的反帝反封建的战斗热情。”[14]刘绶松说:“总起来说,收在《呐喊》里的鲁迅的早期创作,不只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杰作,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稀有的伟大作品。”[15]张毕来也对《阿Q正传》的思想性、艺术性问题及初期的创作方法进行了详细的论述。而《野草》、《朝花夕拾》和《故事新编》一向被忽略、被轻描淡写,但20世纪80年代后的文学史却增添了大量关于这些作品的研究成果。钱理群版本的文学史中,列了专节来阐述《野草》、《朝花夕拾》和《故事新编》,并给与了高度评价:“《朝花夕拾》与《野草》一方面在鲁迅的著作中,是最‘个人化’的——散文这种问题如周作人所说,本就是‘个人的文学之尖端’;另一方面,又为现代散文的创作提供了两种体式,或者说开创了现代散文的两个创作潮流与传统,即‘闲话风’的散文与‘独语体’的散文。——在这方面也是显示了鲁迅‘文体家’的特色的。”[16]“面临死亡的威胁,处于内外交困,身心交瘁之中,《故事新编》的总体风格却显示出从未有过的从容、充裕、幽默与洒脱。尽管骨子里仍然藏着鲁迅固有的悲凉,却出之以诙谐的‘游戏笔墨’。这表明鲁迅的思想与艺术都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具有某种超前性。”[17]其次,鲁迅创作成果中有两大题材:一是小说;二是散文。大陆的现代文学史中,大都关注“杂文”,这是鲁迅对于现代文学作出的巨大贡献,“杂文”直面、批判社会现实。而在海外的文化语境中,文学史家关注的多是小说,往往不认同鲁迅杂文,夏志清轻视鲁迅杂文,司马长风否定鲁迅杂文的价值。如“这些杂文往往有着生动不俗的意象或例证,时而有绝妙的语言,也有冷酷狠毒的幽默。但整个来说,这些文章使人有小题大做的感觉。”,“在他转向以后,杂文的写作更成了他专心一意的工作,以此来代替他创作力的衰竭……虽然他有许多远大的计划,包括写一部讽刺中国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李瓯梵注,还有一部反映长征的长篇小说),但是他一直没有勇气下笔。他反而参与了一连串个人或非个人的论争,以此来掩饰他创作力的消失。”[18]对鲁迅作品不同的评判和编排,不仅说明了鲁迅作品内在的矛盾和丰富,还体现了编写者本身不同的价值立场和审美标准。

2.3 论述鲁迅文学实践活动的地位和价值

关注文学史的发展流、追寻历史发展的线性流变的文学史著中,文艺实践活动催生着各种文学思潮、文学社团、文学论争,这些很容易成为文学史的节点。参与文艺论争在文学史著中占有较大的比重,主要出现在五六十年代的文学史著中。如丁易的文学史著中多处突出了鲁迅在现代文学发展每一阶段的文艺主张,第一章中的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中分别论述了“鲁迅对于文学革命理论建立的贡献及初期文学革命理论”、“鲁迅对于这一时期的文学革命运动的领导以及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的文学主张”、“以鲁迅为首的文学革命阵营和封建文学及右翼资产阶级文学的斗争”;第二章和第三章以专章的形式论述了“左翼文学运动——以鲁迅为旗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活动”;第五章和第六章同样以专章形式论述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旗手共产主义者——鲁迅”,并给予评价:“鲁迅除了和反动的错误的文学思想作坚决的斗争而外,更重要的是他这时对于中国革命文学思想建设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不断地以无产阶级思想来教育当时的进步作家和青年。”[19]而更关注文学内部结构调整和规律发展的文学史对文学实践活动的论及很少,这类史著更倾向于把鲁迅视为文学家,更强调鲁迅在现代文学史中独特的文学创造才能,后人承传鲁迅的思想也该因作品而产生。如朱栋霖的文学史著中在第三章“20年代小说”的第一节“鲁迅的文学创作”、第二节“《呐喊》《彷徨》”、第三节“《故事新编》”、第十五章“30年代散文”中的第二节“鲁迅杂文”,主要论述了鲁迅文学自身的价值以及积极参与文艺理论建设、翻译域外文学的贡献,而忽视鲁迅在文艺争论、文学革命方面的活动。

参考文献:

[1] 邵建.知识分子与人文[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9: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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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257.

[9][10] 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41.

[11][12][14] 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104,174,98.

[13][15] 刘绶松.中国新文学史初稿[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5,65.

[16][17]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9,301.

[18]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李欧梵,林耀福,等,译.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44.

[19] 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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