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与鲁迅心灵世界的悖论

2014-04-08 14:14:05李多利
关键词:人民文学出版社求真悖论

李多利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在鲁迅的作品里,形式略为古怪,含义较为深邃,是一般人多少认为难懂的,是《野草》”,这段素朴的评价来自于李长之的《鲁迅批判》,从这本薄薄的评论开始,研究者们对《野草》密旨的探寻就从未停止过,鲁迅的哲学大概都包括在他的《野草》里了。正是基于这点,不断揭秘《野草》,也解密自身内心的困惑才成为一代又一代学者们的追求。

一 表达与缄默

悖论Paradox一词源于希腊语παρáδοξοq,意指矛盾的、奇怪的;后来指导致自相矛盾的命题。中国没有悖论的概念,与悖论涵义最为相近的应该是出自《庄子》的“吊诡”一词,这也是鲁迅常用的文词。鲁迅的悖论,是指鲁迅自身于生命与情感命题无法抉择,承认此消解彼,承认彼消解此的困顿状态。鲁迅终其一生没有到通达也没有豁然开朗,只有矛盾怀疑其实也是因为他这种充满悖逆的思维方式,鲁迅似乎缺少一种把它们理清的逻辑能力。因为这些命题本身并不构成悖论,是鲁迅独特生命过程的参与才给了它们形成悖反的舞台,鲁迅心灵世界的悖论是独特的也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庆幸的是鲁迅是文学家而非哲学家,这些悖论状态才能存在并格外具有美感和张力。

《野草》中所描述的荒谬的悖论状态,是鲁迅在现实生活、精神历程中切实感受到的。《题辞》中的沉默与开口,充实与空虚;《秋夜》里的黑暗与光明,绝望与希望;《影的告别》中的彷徨与灭亡;《求乞者》中的求乞与布施;《我的失恋》中苍白的感情与强烈的爱憎;《复仇》与《复仇(其二)》中的拥抱与杀戮、相爱与相憎、沉酣与飞扬、大欢喜与大悲悯;《希望》中的身体内的迟暮与身体外的青春、希望与绝望、虚妄与实有;《雪》中的幸与不幸;《风筝》中的赎罪与宽恕;《过客》中的如何死与如何生;《死火》中的冻灭与烧完;《墓碑文》中的啮人与自啮;《颓败线的颤动》中的牺牲与背叛、生命的延续性与一次性;《死后》中的不安乐与不灭亡;《这样的战士》中的“举起投枪”与“无物之阵”。这些矛盾和纠葛形态,归纳起来,集中为五个主题:表达与缄默的悖论;希望与绝望的悖论;生与死的悖论;爱与憎的悖论;求真与孤独的悖论。

表达与缄默之所以在鲁迅这里构成了悖论,是因为他把这个行为看做是承载存在意义的媒介,于是乎有了对应的 “空虚”或“充实”的情绪。但表达意外地对应的是“空虚”,而沉默对应“充实”,鲁迅为“说”而无人响应感到落寞,也为“不说”感到愤懑憋屈。他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中提到《野草》的创作时谈到了表达之于作家的意义:“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做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基调虽然有些落寞,但此时鲁迅已经承认了身为一个自觉的作家,是逃不出“做”和“写”的。在不断借助作品观看自身否定自身的同时,鲁迅感受到了越想接近自身痛苦却越无所凭依的无力感,但这并没有让鲁迅对于未知保持沉默,相反他以怀疑一切的精神高喊:“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1]他履行着文学家的立场,以忠实的自然主义态度将这些斗争记录下来。同时在文学观上,鲁迅从早年坚定地要用文艺改变国民精神的决意,到后来竟语出悲愤地说文学乃是最不中用的最无力的,从中也可以窥见鲁迅的无奈之感:知识分子投身救国、启蒙民智但又总被权力与政治卸力。这也正就是他时常感到空虚的原因,作品的社会效应无法达到疗救的目的,自身在时代的洪流中似乎难以有所作为。在这样的困顿中,鲁迅没有走向纯文学而是写起了相当于投枪和匕首的杂文,这是他对于无奈的反抗,既然文学在强权面前显得弱不禁风,那就再添上一把干柴。这是鲁迅独有的复仇方式,是与反抗绝望逻辑相同的心灵复仇。这样的复仇,形象化在《野草》中就是《复仇》中令看客“看”的期待落空的设置,在路人的无聊中品味复仇的快感;而在《复仇(其二)》中则是耶稣面对死亡和背叛时的自残(“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2]他用分明的享受死亡来报复以为他畏惧死亡的人。鲁迅执拗的反抗体现在他对自身的批判中,也以同样的逻辑体现在他的文学生涯中,他真正把自身嵌入在文学和时代中思考,并调整自己的文学创作,始终将改造自身与改造国民性结合起来。

二 希望与绝望

希望与绝望的关系历来被很多鲁迅研究者注意,鲁迅的很多作品都涉及他的希望观。鲁自身是充满希望的还是被绝望笼罩的,这本就是个争论已久的问题,也恰好说明了希望和绝望在鲁迅这里并不容易拎得清楚。希望在鲁迅这里是等同于他的“好梦”的。他一直未能全忘却的梦是他的希望所在,青年时期的鲁迅怀着这样的好梦“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3]尔后又在自我否定中确立了以文艺为手段、从思想上根治积弊已久的国民的道路,遂写下了《人之历史》、《摩罗诗力说》、《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五篇文言论文,主张科学与艺术相结合,以文化的平衡来建立一个发挥个性的人国。然而鲁迅的主张并没有得到多少共鸣,回国后看到辛亥革命并未真正使中国面貌为之一新,随后开始了他近十年的沉寂。鲁迅所感到的悲观和绝望是因为自身“好梦”的破裂,并混合着时代的创伤,一个力图改变的青年把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尔后的鲁迅也时常遭遇这样的境况。鲁迅在抄写古碑的沉闷日子里又一次否定自己,寻找建构新的可能。在他的精神历程中,每一次战斗中所感受到的挫败,正如《这样的战士》中战士所面对那无物之阵一样,“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起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4]沉潜复出的鲁迅不再拥有血和铁的激昂,他将这些寄寓于自身以外的青春,渴望在与这些鲜活生命的互动中延续希望,所以鲁迅对青年是格外热爱的。希望既然已经虚妄,绝望也会与之相同,鲁迅取消了希望与绝望的对立,将它们统筹于对虚妄的反抗,也就是对毫无意义的人生之反抗。即便如此,鲁迅也没有解决希望与绝望在他内心中的悖论,只能信奉“走下去”的哲学。

三 生与死

《死后》中所描述了“既不安乐也不灭完的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死亡甚至不是对生的苦难的完结而是失去官能的另一种继续,既然死亡不再是死亡那么如何生才是最重要的议题。生与死的悖论,在鲁迅这里不是死亡的问题,而是偏重如何生存的问题,是如何在纷繁的生活中作出选择,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的问题,但需要选择而又无法选择的悖谬时时存在。这种悖论在《野草》中形象化地由“影”和“死火”承担。“影”的特性在于“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倘若黄昏,黑暗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5]作为“影”的生存状态就是彷徨无定,无地生存。“死火”面临的情境与“影”类似,留在冰谷就要被冻灭,走出冰谷又将要烧完。同样是两难,同样是矛盾。而二者最终的选择一个是凛然地向黑暗里沉没;一个高亢地跃出那冰谷轰烈的烧完,可谓是异曲同工。“影”和“死火”,没有妥协,面对无路可走的两难也倔强地向前走去,完全不计后果。《过客》中困顿倔强的过客也属于这类形象。这类形象是鲁迅反复描写的人物,他们遭遇着和鲁迅如出一辙的矛盾困境——认识和实践的背离造成对信仰的动摇。但这些人物选择时没有痛苦没有犹疑,坚决而几乎没有任何含糊的纯粹,这是鲁迅渴求的决断。因为他在现实生活里几次无法做这样的决断,比如,他无法不接受馈赠,而负重累累。鲁迅在日留学期间曾秘密加入光复会,当时的光复会曾安排鲁迅暗杀某要人,“临走时他想到自己大概会被捕或被杀,如果自己死了,他想明确地知道母亲将受到怎样的安排,便向上级提出了。结果被指出这样记挂着身后的事情是不行的,还是不要去了。”[6]随后鲁迅离开东京奔赴仙台。这个事件对当时的鲁迅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日本学者山田敬三则认为鲁迅落寞地离开东京去到几乎没有中国留学生的仙台甘受寂寞正是由于这个事件。鲁迅对于自己因为不能割舍爱而无法实践理想是诅咒和怨恨的。同样的逻辑,对中国的封建旧俗深恶痛绝的鲁迅也因为不想忤逆母亲的意思接受了包办婚姻。鲁迅在责任与自由之中难以迈步,或许是得的布施太重了以致他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所以,他在作品中不断地塑造决绝的彻底的形象作为自己情感的出口,高喊着:“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福她的灭亡,给我亲眼看见;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诅咒”。[7]

四 爱与憎

鲁迅诅咒爱我者的灭亡是众所周知的议题,因为以正常的逻辑无法理解这种带着憎的爱。鲁迅的爱憎观和他的英雄观是相联系的,鲁迅赞赏所描写过的的英雄人物有《理水》中的大禹、《这样的战士》暗指的孙中山。有趣的是《理水》和《奔月》中对大禹和后羿的不同处理,可以明确地反映鲁迅的英雄观(或者说理想人格更为贴切)。后羿被放置在家庭生活中变得平庸而可笑,大禹却在工作中独当一面,对无能且吹毛求疵的同僚不予置之,独来独往兢兢业业,“‘我讨过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说。‘生了阿启,也不当他儿子看。所以能够治了水,分作五圈,简直有五千里,计十二州,直到海边,立了五个头领,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点!’”。[8]可见大禹是个不怎么沉醉于爱情与家庭的人,在大禹与后羿的对比中,不难发现鲁迅认为爱情和家庭对于英雄来说是一种阻碍,到此就可以理解鲁迅独特的爱与憎了,鲁迅是不能割舍爱的上文已经论述到,然而在那样的时代鲁迅又是渴望成为英雄的。于是乎在他性格的必然和他对自己的期待之间必定存在悖反,这种悖反的情感表现就是爱与憎的悖论。这种爱与憎体现在先觉与后进的关系之中则是牺牲与背叛的悖论,《野草》中《颓败线的颤动》便是集中体现,先觉为了启蒙不惜抉心自食,而民众却往往对其呐喊无动于衷,这应该是所有具有启蒙精神的人所不得不面对的尴尬,在《药》中在《长明灯》中,这些先觉者不被理解,他们的牺牲也似乎归向了毫无意义的虚空,这真是悖谬,奉献和牺牲所遭遇的竟然是不解和背叛。鲁迅在私人生活中,也深刻的感受到这种悖谬,也是足以撼动他情感的胞弟周作人与他的决裂。他对周作人也有着先觉提携后进的情感,一方面是作为兄长的责任,一方面因为鲁迅先于作人去东京留学而较早地接触新鲜的文学世界,尔后的鲁迅也一直自觉地承担着这样的角色。然而周作人对他的脱离令他感到了深深的苦闷,以为自己向来为他人计却终究还是不能讨好。所以晚年的鲁迅更感到了奉献与牺牲所遭到的嘲讽。

五 求真与孤独

然而鲁迅并没有打算在这种嘲讽中止步,他反抗的倔强姿态不仅仅体现为绝望而是无能为力的情绪。较真的劲头是他求真特质的体现,然而他还是会陷入因为迷惘不知前路是坟还是与现在相同境遇的重复而产生的孤独中。求真与孤独的悖论,是他悖论世界的核心。鲁迅的思想就是一个混沌、对立的东西奇怪的交织在一起,明与暗、冷与热、爱与憎剥不开,剥开了就只能看见一面的鲁迅。鲁迅的求真特质源起于少年时代的挫折所带来的影响,在鲁迅的回忆里,家道中落后一切几乎是灰色的,他所见到的人心、所遭遇的现实,残酷和丑恶就在这个时候过早地来到了鲁迅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鲁迅的少年回忆和周作人的是基调不同的,鲁迅是长子,父亲去世后他承担了家庭所有的社会责任,他的世界与当时尚年幼的二弟眼中的世界自然是不一样的。鲁迅又天生有着文学家的敏感,家道中落后所经历的世态炎凉令他似乎骇然进入到一个真实的世界,于是他开始醒悟原先的美好或许都是属于“少爷”的假象,便宁愿要这残酷的真实了。鲁迅看待人事眼光是很犀利的,他对中国国民性劣根处的洞见让他的批判掷地有声,因为他不害怕残酷也从不逃避到美好的梦境里,以比现实更现实的勇气去曝露,所以他的杂文可以像匕首般尖利。鲁迅的求真还体现在他不属于任何流派也不属于任何政党,对于赞同的不赞同全部,对于否定的也不否定一切。但是越是求真,同僚就越是稀少,鲁迅常常为孤独所困扰几乎快要被吞噬,求真常常令他走向一个无物之阵的领域,极端的无聊,甚至取消了他战斗的意义,“但他举起了投枪!”,[9]鲁迅所能做的只有这样反抗绝望式的对抗。在精神历程中,有的人走得很远,去寻求一个真实,或者是理念之于柏拉图或者是道之于老聃,走到最后都是无法自足的,在孤独中感到悲凉却并不愿意往回走,这大概就是生而为人的悖论吧。

鲁迅所遭遇的悖论是促使其始终保持清醒的源动力,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情感源泉的泉眼,对于鲁迅而言,发掘它们向内是要解决自身的痛苦、向外则是解决与自身息息相关之他者的问题。鲁迅行为的叛逆也与内心的悖反相呼应,他所用的复仇总是负的方式、冷的对抗,对于他所反对的价值和他所不乐意的人生,鲁迅的行为方式总是“当伪士们倡导起什么来,真的信仰者反倒做出一副反对什么的样子”。鲁迅的作品与他的人生是统一的,他的文学里有着真诚的力量,这也使得他的作品常读常新。这应该是他没有料及的当初他为之所苦的悖论所产生的魅力。

[1]鲁 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4.

[2]鲁 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27、32.

[3]鲁 迅:呐喊·自序[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7.

[5]鲁 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9-170.

[6]增田涉.鲁迅的印象[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30.

[7]鲁 迅.野草·过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58.

[8]鲁 迅.故事新编·理水[A].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鲁 迅.野草·这样的战士[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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