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露丹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637009)
“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这个命题是哈佛大学东亚语言文明系教授王德威在2005年其专著《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论》中提出的。这个论断一提出就引起了各方激烈的反响,有支持的,有批评的,有中立的,一时间,这个论题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坛最热门的话题之一。
研读许多关于论争此命题的论文后可以发现,大部分持反对意见的学者专家们在进行批评时,最主要的目的和出发点就是捍卫五四文学的地位及其重要性,他们大多认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这个命题严重贬低了五四文学的地位。比如有人认为:“值得警惕的是,王德威想象‘晚清被压抑的现代性’虽然无法动摇五四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但至少淆乱了我们对中国文学现代性的理解。”[1]71著名学者王富仁在题为《当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若干问题》的论文中更是明确表示不同意把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移到晚清,他认为,“如果前移则大大降低了五四文化革命与五四文学革命的独立意义与独立价值,因而也模糊了新文化与旧文化,新文学与旧文学的本质差别。”[2]23
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虽然大多学者批判王德威认为他贬低了五四文学,但王德威自己在接受采访时却强调说:“我完全同意把五四作为中国现代性崛起的一个历史性节点,五四作为现代中国文学的起点,五四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以及给予我们的丰富遗产,我们在今天都受用不尽,这是不必质疑的。”[3]36《被压抑的现代性》中有这样一段原话:“我无意夸大晚清小说的现代性,以将之挤入现代主义的最后一班列车中,也无意贬低五四文学而不承认其恰如其分的重要性,我的论点,其实要更有争议性得多。”[4]28
从上段资料我们可以看出,王德威根本无意争论五四重要还是晚清重要,无意争论现代性起点到底划在五四还是晚清,因为他认为五四的重要性不用质疑,五四作为现代文学起点也没有错。王德威真正想讨论的论点是更有争议的。这个论点就是现代性,被压抑的现代性。
那么究竟什么是被压抑了的现代性?王德威在书中这样阐释:“当五四‘正式’引领我们进入以西方时尚的现代话语范畴,晚清那种新旧杂陈,多声复义的现象,反倒被视为落后了。”[5]3这落后的“多声复义”的现象,正是被压抑了的现代性现象。又或如:“辑一《被压抑的现代性》辩论中国小说现代历程的多元面向,自晚清以来,已可得见,历来学者囿于狭义的五四传统,不能对小说众声喧哗的面貌,细加参考。”[5]4这没有细加参考的“众声喧哗”,也是被压抑了的现代性。
根据王德威的统计:“晚清文学的发展,仅以小说为例,保守的估计,出版在二千以上。”[5]4这样庞大的一个数据,由此可见当时晚清文学发展的数量之多,且这二千小说,风格迥异,题材不同,这正是现代性中的多元性发展。然而一场热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却改变了晚清现代性发生的趋势,“五四启蒙运动全盘西化的呼声,固然开启一代作家迎向新潮的勇气,却也同时设下许多机制,窄化‘现代’的多重潜力。”[6]98原本应该多样化发展的趋势受到五四影响,发展多样性减少,道路越来越窄。
五四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开端,除了本身的文学因素外,另一部分还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费正清教授曾说:“要正确理解五四运动,必须根据前述军阀割据,工业化和爱国主义的兴起等历史背景来考察。”[7]145五四之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政治上选择了效仿英国,推出保皇的君主立宪这样一种政治改良措施。这与后来在我国取得胜利的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的斗争政策是格格不入的,以梁启超等人为代表的保守政治势力的所有见解,不管是政治还是文学在后来都成为反对与斗争的对象,所以新民主主义爆发的标志性事件——五四运动,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分水岭。但随着社会的进步,思想的解放,我们可以更客观、更理性的去正视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当我们突破意识形态的藩篱,会清晰地看见,其实白话文运动在晚清已经开始,小说成为文学的主流,传统文学体质发生了巨变,中国文学在晚清这个阶段,现代化的成绩是非常显著的,所以,王德威认为现代性在晚清就开始萌芽。他颠覆了对中国文学现代性发端的思维方式。
但是由于每个人对萌芽这个概念的理解并不一样,就好比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在土地下面已经开始生长,那么萌芽到底是从地面下暗暗生长算起还是从它破土而出那一刻算起?所以王德威无意去论断到底是从地面下生长算萌芽还是地面上算萌芽,因为他的目的不是争论晚清是现代性起点还是五四是现代性起点,他更多的是想启发大家思考,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没有地面下的生长何来地面上的发芽?
与此类似的就像我们说瓦特发明蒸汽机是工业革命开始的标志,它确实是标志,但不能说工业革命是从瓦特发明蒸汽机开始的,因为在瓦特发明蒸汽机之前,随着生产方式的不断转变,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工业革命已经开始了,即使瓦特不发明蒸汽机,它也不能阻挡工业革命的到来,所以瓦特发明蒸汽机只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同理可证,五四也是个标志,五四文学作为现代文学的起点,因为它可以把后来整个社会阶段与前面的社会阶段做一个总体上的区分。
在王德威看来,现代性是很宽广的一个词,他说:“我的专业是现当代文学,但却一向以为我们对现代性的认知,如果没有更广阔的历史意识和知识的铺垫,终将显得狭隘。”[6]212所以,如果仅仅认为现代性是单一的特质,那么确实是对王德威的一种误读,因为在王德威的认知中,不仅晚清已具有现代性,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现代性是多样的,不是单一的。
要理解多样性这个概念,我们要从历史唯物主义说起。以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为代表的学派认为人类社会发展是由低到高,由简单到复杂,是一种必然规律性的发展,但在国际上还存在另外一种观念,就是像王德威他们一样,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有各种方向各种可能。王德威对机械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不认可直接体现在文学上就是他认为现代性有诸多可能,因为社会不同,社会发展方向不同,必然导致文学所表现的现代性不同。他认为,五四以后的现代性主要是继承了欧洲写实主义、普遍倾向以写实为主导地位、垄断话语权这样一个文学方向。王德威还认为在五四之前,晚清以来产生了各种可能会和以前划清界线或脱胎换骨的可能性,有多种实现途径多种发展方向的可能,但具体向哪个方向发展,尚未明确。直到五四运动后,现代化的路由多样变成了单一,比如当时还有张爱玲沈从文他们的文学价值存在,这种文学价值在晚清就已经有了,只是在五四时,以鲁迅为代表的文人更占优势更加强势,所以其他的一些文学流派被暂时忽略了,正如王德威在书中说“从科幻到狎邪,从鸳鸯蝴蝶到新感觉派,从沈从文到张爱玲,种种创作,苟若不感时忧国或呐喊彷徨,便被视为无足可观。”[4]11而王德威强调的就是这些被忽略的多样性的现代性文学,强调现代性不是五四以后表现出来的单一现代性,而应该是多元的,多样性的,不是被压抑的现代性。
所以王德威强调晚清的现代性,多样化的现代性,不是意味着王德威要把现代化的起点划在晚清。正如他自己接受采访时说的,他是“完全同意把五四作为现代性起点的。”[8]56听到这样的宣言,让人疑惑,既然王德威如此强调晚清的现代性,为什么又不同意把晚清作为现代文学的起点呢?
关于这个问题,北大中文系教授李杨在他的论文《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两种读法》中为我们作了解答,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所以这些批评都认为‘传统’与‘现代’之间存在本质的断裂,‘旧文学’与‘新文学’存在本质断裂,这些本质论的叙述都是在通过不同的二元对立框架建构起来的”。[9]82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就是“二元对立”。
什么叫“二元对立”呢?历史的发展本来是连续不断的,是一个整体,一条直线,中间没有停顿一直在发展,但人们为了研究为了区别现在和过去,就设定了一些对抗性的概念。现代与古代,就是一种鲜明的对立,一组二元对立。那么这种对立应该以什么时候为分界点呢?就是要以斗争最激烈对抗最突出的时候为分界点,而不能以某个过渡阶段为分界点。因为这种划分的诞生就是绝对性的,一个原本连贯的历史,但我们非要卡上一条界线,这就是强调对立的绝对性,而忽略他们一贯的过渡性,也就是说,我们强调的是一种对立性,那么需要的分界点就是一个彻底的转向。例如,黑和白,也是一组对抗的概念,当黑开始慢慢变白的时候,中间会有一个灰色地带,过渡地带,这是因为黑向白发展所造成的,那么灰色是应该划在黑里面还是白里面?从对立的角度来说,白是什么都没有,黑就是有,因此,把有颜色和没颜色完全区分开就是最好的分界点,所以灰色应划入黑里面,因为灰色也是有颜色的,也就是说,这种划法,强调的是对抗,对立,颠覆,就好像黑变成灰再变成白,在什么时候才算彻底颠覆什么时候就是分界线,只有当黑色变成全白的时候才算是颠覆,当黑变成灰色的时候,并没有形成颠覆的对立,只是一个过渡时期,所以,绝对的黑不包括灰,反之,绝对的白也不包括灰,因此,绝对的新文化运动就不会包括新文化旧文化并存的晚清文化,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晚清已具有现代性,但仍无法成为现代文学的起点,因为晚清它并没有形成一种颠覆,只是一种过渡,而只有五四运动实现了这个颠覆,只有五四才有资格成为现代性文学的起点。因为五四无论是从政治上,还是文学上,都更强调斗争或对立,它和现代性这个概念更有契合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五四作为现代的起源是非常合理的。
王德威也是同样认可这一点的,但他要强调的是,大家在研究“白”的时候,不要忘了还有个灰色地带,如果没有黑变灰,哪来的灰变白?这就是“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真正含义,就是提醒大家不要把文学割裂了来看,我们划分的时候可以绝对,但在研究文学本身的时候则要统一连贯,也就是说王德威认为既要对立也要统一,五四作为现代性开端,没错,但不代表五四之前的晚清就没有价值,就没有现代性,而国内大多数批评家更注重对立,忽略了继承与统一,但不管是王德威的统一还是国内批评家的对立,其实是可以共存的,观点并不冲突,因为对立和统一本身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对基本原理,对立统一本身不矛盾,只是角度不一样,一个强调对立一个强调统一,只是大家往往从字面意思去理解“没有晚清何来五四”就很容易把两者对立起来。
李杨教授在他的论文中也提到:“王德威容易被误读,是因为他摇曳多姿,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学语言常常会使读者忽略深藏于文章之后的知识框架”。[9]83的确如此,造成大家对王德威的误读,除了各自出发点不一样外,另一点就是他极需改善的语言文字,因为他的文章的确容易让读者一头雾水眼花缭乱,不能一下准确地把握住他的论点或思想核心。
尽管争议很多,但总的来说,在《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论》这本书中,王德威仍旧带给了我们中国现当代文学一些正面的启示与影响,提醒我们不要够绝对化地看问题,必须认识到文学发展的继承性以及文学特征的多样性。如果说五四是那一支美丽盛开的独秀,其实在它之前已经是百花争妍,为新的春天的到来孕育了各种可能。
[1]张志云.一个错位的“晚清”想象——评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说[J].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4).
[2]王富仁.当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若干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2).
[3]季 进.海外汉学——王德威访谈录之一[J].文艺理论研究,2008(5).
[4]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5]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王德威.从文学看历史[M].台北:麦田出版社,2009.
[7]费正清.美国与中国[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1999.
[8]李凤亮.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历史与现状——王德威教授访谈录[J].南方文坛,2008(6).
[9]李 杨.“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两种读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