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文学与精英文学的融合
——论王安忆《天香》的经典性

2014-04-07 18:33刘人梦
关键词:天香王安忆上海

刘人梦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天香》成书于2010年,是作家王安忆继《长恨歌》等优秀作品后的又一力作。该书出版后引起强烈的反响,被推选为“年度最有影响力图书”,获得了第四届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首奖等奖项,这不仅与作家在文坛中的地位有关,更多的是作品本身的魅力所在。《天香》讲述了明朝时期上海天香园中生活的一代代人以及他们辐射出的故事。作品俯瞰历史长河的气度、包罗万象的器物知识、娴熟雅致的语言、天性本真的人物形象使其可被称为新世纪的文学经典。

《天香》讲述的不是现代生活,而是明朝的故事,这与大多数以上海为题材的小说不同,给读者营造了陌生化的氛围,也具备更多的阅读吸引力。同时,王安忆一直强调自己是写实的作家,本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文中涉及到的明朝时期上海以及周边地区的社会风情、历史脉络、地理风貌等都是作者在依据史料的基础上进行的艺术加工,这也使得这部小说有着史料性的知识蕴含,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可以获取丰富的知识,这也是《天香》优于其它通俗小说之处。

王安忆在创作《天香》时,为了将明朝时期的上海还原呈现给读者,曾经阅读过大量相关的县志史料。有人作过统计,作品涉及的地方县志、笔记专著、野史杂史等旧籍不下三百之数。[1]文中的天香园绣就是以上海顾绣为原型的,作者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化的加工。阅读小说时,读者所感受到的不仅是一本引人入胜的小说,更是一部明朝上海的百科全书。从介绍上海由泥沙冲积的由来开始,作者将上海江浦纵横的水域环境细致描摹,文中还出现了如肇嘉滨、南翔、徐家汇等许多地名,至今还是人们耳熟能详的上海标志性地方,龙华寺、日涉园也是上海至今的名胜风景,这些古今标志性建筑和地方使读者在陌生化的背景环境中得到共鸣。作者能够对上海的地质地貌和人文风景进行如此宏观而深刻的把握,这非是下一番功夫所不能达到的。历史的纵向脉络中,作者有理有据地穿插了一些名人轶事和历史事件,让天香园的故事在一个浑厚的背景中呈现,而不是没有社会历史支撑的单薄的家族故事。上海虽然没有中原文化源远流长,却是一个发展势头强劲的地区,从宋代开始设置上海镇,到明代已经经济发达、农业兴旺,有“苏松税赋半天下”之称。文中也多次出现朝廷倚仗苏松地区赋税的情节。《天香》中也出现不少明朝时期的上海名士,如《天工开物》的作者徐光启。另有魏忠贤镇压东林党人以及抵御倭寇等历史事件。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不仅提供了可信可感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构架,还对明朝的世情风俗以及其中蕴含的上海人的“海派”心理剖析呈现给读者。在上海这个根基尚浅但是发展较快的地域环境熏染下,海派心理也有其独特之处。文中震川先生高中,授长兴知县,“明世即刻改戏谑为折服,说起来是有势力心,但却是天真的势力心。明世向来不爱与倒运的人交道,因不想让自己沮丧,相交往来都是撑顺风篷的人。”杨知县与申明世论画时,“申明世答道:就上海这一圈地,原是纤歌牧笛,桑田人家,本朝方始商船流通,即成繁荣之地,但根基陋浅,实是个市井无疑,恶语谓之鄙俗,好言则称新派,看和听都喜好悦耳悦目,也就是声色犬马吧!”作者将当时海派心理透过申明世的言语展现给读者,喜好活泼轻俏,注重吉利,率直天真,通过文中捐桥、捐楼的情节亦可展现。如果说历史地理等客观史料可通过阅读书籍、实地考察来获得的话,对明朝时期上海民众心理的把握对作者而言有更大的挑战性。在作者笔下的明代上海是一个兼容并蓄、明快开朗的城市,没有过多的束缚,也少了历史悠久地区潜在的严肃和厚重。所以,王德威说:《天香》意图提供海派精神的原初历史造像。《天香》用写实的手法呈现出明朝上海的风俗画卷,是清明上河图般的展示。申家之所以为“申”,其中隐喻了上海的别称,王安忆是要为上海代言,透过申府之事描绘上海七十年间的发展和变迁,也使故事情节从这一宏观背景中得以开展,彼此相得益彰。有人说王安忆这是要为上海作传,《天香》可以说是在传记的纪实与小说的虚构中交叉展开,故事性与知识性兼顾。

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熟悉《红楼梦》的读者知道《红楼梦》中出现了大量对于器物饮食等的细致描写,这些描写是这部伟大艺术经典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体现了作者伟大的艺术构思和才华。《天香》对于园林、饮食、刺绣等等的细致而富有美感的描绘使读者不禁联想到《红楼梦》。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无论是园林之美,饮食之香,还是刺绣之精都不仅仅是作者客观的描摹与呈现,其中蕴含的是对器物之美的高度赞扬。明朝手工业水平发展到一定的高度,为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奠定了基础。“《天工开物》那个时候出现,说明当时中国人的格物水平非常高。所以我在里面写了很多手艺人,造园的、木匠、漆工等等。”[2]如建造天香园的章师傅,他的匠心独运不仅使天香园独具风韵,还制造出羊车等充满意趣的手工制品。再如闵师傅精通织造,柯海的墨场,天香园绣等等,展现出明朝手工业的发达和物本、物性所带来的美感,器物美的展示是作者扎根时代历史所呈现出的时代精神。王安忆对物性、物本之美的重视和赞扬是中外作品题材的又一开拓,对器物所蕴含之道的理解也是开风气之先,有人说这是王安忆独特的“物道主义”,作品中也有阐述,“可是,阿潜忽然想到,纸与墨不也是由竹木而造?与弦管原是同根生,纸墨载字画,弦管则载清音;字画传文理,清音传天籁。再又想到丝线绫罗,可为衣被,衣被天下;亦可自为文华,华盖天下。都可谓之物用,而且一用生一用,近用生远用:近用于生计日常,远用于陶冶教化,至远则用于道。世上凡有一物降生,必有用心,人工造化,无一物是靡费。”天生万物,万物经过人工的再创造,被赋予了新的生命,物质层面可以满足人的衣食住行,精神方面亦可陶冶教化,承载了人类物质和发展的需要。天香园绣是文中着重打造的审美器物,由闵女儿将上乘绣艺带入天香园中,注入了小绸的诗心使得刺绣有了生机。第二代希昭以绣画创新天香园绣,别开生面。第三代蕙兰将绣艺传入民间,使得天香园绣源远流长,生生不息。申府虽然衰败了,但是天香园绣扎根于民间土壤,完成了雅与俗的轮回,获得了更加广阔的生机。这也是作者的另一番立意,物质文化来源于大众,最后又回到民众中间,这才是造化之理。《天香》所写物质一层是用于生计,另一层则是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易道,这是王安忆希望传递给读者的物道主义器物美学。

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故事情节的叙述和环境的描写反映社会生活,这就是小说。古今中外的经典文学作品中,总有一个或几个令人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林黛玉、哈姆雷特、阿Q等,他们本身所具有的艺术魅力为作品的经典性添砖加瓦。王安忆也曾说过,写小说吸引她的是人物性格,一旦以写人物性格为主,她心里就开始淡定了。[3]王安忆以其女性作家的视角塑造出的女性是传统美与现代美的融合,她往往注重女性深层性格的挖掘,避免成为千篇一律的扁形人物。《天香》的成功之处也在于塑造了如小绸、镇海媳妇、希昭、蕙兰般拥有丰富人格魅力的女性形象。

天香园绣是《天香》中塑造女性形象的线索,众多的情节冲突也是围绕它展开的。希昭在与蕙兰的对话中提到:“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学,后者却绝非学不学的事,唯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天香园绣是小绸、闵女儿、希昭等智慧、诗韵、心血的结晶,天香园绣也经过这几代女子的努力得以传承发扬。小绸是天香园绣的创始人之一,也是领导者,不同于一般的明代传统女性,她身上所具有的特质是倾向于现代女子的骄傲和自立。文中因为丈夫柯海背信弃义纳了妾,导致她对柯海的决绝,展现出她对忠贞爱情的坚持,与传统夫权的抗争。在封建的环境中不被周围人理解,但是她仍然寂寞坚守,后因申家落败,她主持的天香园绣撑起了整个家族的生计,这奠定了她在整个家族的地位,她的才情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不是倚仗她作为太太的地位得到的尊重,而是众人对她自身人格魅力的肯定。小绸的魅力在于她具有男子般的气魄,而后成为家族的掌权者,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王熙凤,然而她又不同于王熙凤的狠辣,她独立骄傲,但不恃才傲物,内心有着男儿般的豪气和仗义,从她勇救镇海媳妇,抚养阿潜就可看出。这一形象是作者以现代女性的视角结合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塑造的,她是爱情中的唯美主义者,有着现代女性意识的萌芽,用无声的抗争、寂寞的坚守、勇敢的承担展现出一个魅力女性的特质,与以往被压迫的传统女性形象相比更具有时代的意义,具有传统美与现代美的双面特性。

如果说小绸属于女性独立现代的魅力范畴,镇海媳妇则更加体现了人性的深度和厚度。镇海媳妇是调和小绸与闵女儿关系的桥梁,也是促成天香园绣的关键。“她娘从不穿绸,只穿棉,说是‘罪过’,一根丝就是一条蚕命。就这样,富归富,可一点不糟蹋,别人家看了会说悭吝,其实是惜物。”她是富家女子,但是有着惜物的高贵情怀。“惜物者尚会惜己”。惜物之感也是《天香》有别于其他作品之处,这是作者对人性美的又一层挖掘。惜物,是对物的怜惜与感恩。惜物,才能成全慷慨,这样的人生才是庄严而美丽的。镇海媳妇形象在众多色彩斑斓的女性形象中凸显出灵魂的温实和厚重。

蕙兰的悲悯情怀,张夫人的巾帼不让须眉等,都是作者着力塑造的女性人格魅力的展现。如果文中只是叙述闺阁里的儿女私情,应该称不上是经典之作。王安忆更加注重的是人性美的塑造,格物之美、生命之美的高度赞扬。有人说文学人物形象的精神深度,代表着一个时代文学的发展水平。在今天这样一个经济文化转变剧烈的时代,作家尤其需要对生活的高度提炼和深化。经济社会发展都如此之快的新世纪,王安忆提倡的是自然之道,是务实之理,作品中也不乏一派天真生机勃勃的人物,如阿暆。阿暆是天然的不做作不呆板的,有着生机勃勃的力量,在申府逐渐落败时,他的出现往往能带给读者一缕阳光。当今社会越来越多规矩束缚着人们,压抑着人的本能,这时最能打动我们的,最能撼动我们内心的往往是最天然的发乎于情的。这种生命的力量正是作者在文中着力赞扬的。《天香》中处处生机,无论是阿暆、蕙兰、落苏、荞麦都被作者赋予天然可爱的性格特点。从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时代赋予作家的充满使命感的精神诉求。作者关注到人们病态疲软的生活困境,当今社会需要生机和力量。作为一个关注人的存在和发展的作家,她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也是比较精准和深刻的,更能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方长安评价王安忆:“一个作家关注人性和人类生存状况的普遍性。她的作品也因此而愈益走向一种廓大而澄明的境界。”[4]

黄书泉先生曾经说过:“被称为‘文学经典’的文学作品,其共同的内涵和特征应从‘思’‘诗’‘史’三个方面来把握……在精神意蕴上,文学经典闪耀着思想的光芒,它往往扎根于时代,展现出鲜明的时代精神,具有历史的现实的品格,又概括、揭示了深远丰厚的文化内涵和人性的意蕴,具有超越的开放的品格……”[5]虽然这部小说有一定的不足之处,如刻意追求结构宏大、蕴含知识丰富而稍显作者力有不逮。但作品中融入了独特的物道主义器物美学,作者对新世纪大众生存困境的关注,精神层面的开拓、人性美的挖掘、对生命力量的赞美等等都具有独特的时代精神,有些观点也是开风气之先,完善了读者的知识结构。与大众小说相比,《天香》多了些知识构成和人性启迪,有更加开阔的境界。与精英文学相比,《天香》又具有复杂的人物性格,引人入胜的情节结构,通俗晓畅的话语,这也是《天香》销量居高的原因。和天香园绣一样,小说也达到了雅与俗的结合,是新世纪大众文学与精英文学融合的优秀范例。在新世纪多元混杂的文学态势下,《天香》可以说保留了一些文学经典应有的特质,因此将它列入新世纪文学经典。

[1]肖太云.王安忆《天香》的两缕香魂[J].小说评论,2012(4):189-192.

[2]王安忆.王安忆接受早报专访谈《天香》[N].东方早报,2011-02-24(08).

[3]宋庄.王安忆:我落笔很慎重[N].工人日报,2011-04-08(07).

[4]於可训.王安忆专辑——主持人的话[J].小说评论,2003(3):29-30.

[5]黄书泉.重构百年经典——20世纪中国长篇小说阐释[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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