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中医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与展望

2014-04-07 10:22杨奕望闫晓天
关键词:人类学中医药医学

杨奕望,闫晓天

(1.上海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 2.上海中医药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上海 201203; 3.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近三十年中医文化人类学的研究与展望

杨奕望1,3,闫晓天2

(1.上海中医药大学 基础医学院,上海 201203; 2.上海中医药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上海 201203; 3.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上世纪80年代,伴随医学人类学在我国的建立,中医文化人类学应运而生。文化人类学的阐释性研究,为中医发展提供有效的研究方法,有助于中医理论的发展和疗效的综合评价。作为医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与中医文化学的交叉学科,中医文化人类学历经30年的发展,学科的理论框架和研究领域基本明晰,为这门新兴学科今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3年来,中医文化研究迎来历史性的机遇,成为学科拓展的契机,中医文化人类学呈现广阔的发展前景。

医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中医文化学;中医文化人类学;学科建设;研究回顾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人类学学会相继出版《人类学研究》(1984年)、《医学人类学论文集》(1986年),标志着医学人类学(Medical Anthropology)的研究正式进入我国学者们的研究视野[1]。其中,人类学家刘咸教授的《中国古代对于医药人类学的贡献》,以《黄帝内经》论述人体测量学的创始和血液循环的发现,以《洗冤集录》讨论法医人类学,以《针灸甲乙经》、《铜人腧穴针灸图经》阐述针灸人类学,以《神农本草经》、《新修本草》、《证类本草》、《本草纲目》、《滇南本草》等讨论本草人类学,认为我国的医药人类学源源流长,既是体质人类学性质,又属于文化人类学范畴[2]。医史学家傅维康教授的《中国古代人类的保健成就》,提出中国医学史上的人类卫生保健,涉及卫生学、营养学、生理学、心理学、体育学、药物学以及环境气象学等诸多方面[3]。医史学者王慧芳的《原始人类的疾病》,探讨了龋齿、牙周病、牙槽和根尖脓肿等口腔疾病,咬伤、刺伤、颅骨骨折、肱骨骨折、骨性关节炎等外伤疾病,以及胃肠、妇科、小儿疾病对原始人类的影响[4];在《〈黄帝内经〉与人体测量学》中,运用《灵枢》的翔实数据对人体37个部位点进行测量,证实了秦汉时期人体测量的真实性与可靠价值,指出《黄帝内经》为医学人类学做出了巨大的贡献。[5]

据此笔者认为,伴随着医学人类学在我国的建立,中医文化人类学(TCM Culturalant Anthropology)*医学人类学,译为Medical Anthropology;文化人类学,译为Cultural Anthropology;国内外学术界约定俗成。医学文化人类学,马伯英主张沿用Medical Anthropology,参见《人类学方法在中医文化研究中的应用》,《医学与哲学》1995年第2期。中医文化人类学,万霞等译作Cultural Anthropolog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参见《中医文化人类学》,《中西医结合学报》2008年第7期。源于上述翻译,考虑便于国际学术交流,保留传统的观念traditional和医药的信息medicine,同时基于简化原则,笔者建议:中医文化人类学译为TCM Cultural Anthropology。也应运而生。近30年来,中医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日趋发展,经历引介国外学说、理论,转向在吸收、借鉴中进而自觉本土化,与中医药文化紧密结合的过程。

一、医学文化人类学的引介

中医文化人类学形成的最初10年间,与医学文化人类学同呼吸共成长,基本以翻译、介绍居多。如杜治政教授探讨生活习俗、饮食习惯、卫生规范、婚姻家庭模式等显性文化对人体生理的直接作用,道德水平、性格特征、思想文化信仰等隐性文化对人体生理的间接作用,它们共同对健康或疾病产生影响[6]。陈华教授除了解释医学人类学的不同定义、源流、研究方法、观点、研究领域外,还指出:中医、藏医、蒙医、维吾尔医和壮医等传统医学历史悠久,应该从生命科学角度去探讨各民族医学的理论和治疗方法的本质,从文化角度去探讨这些医学理论的文化特征和社会功能[7]。在10年后的专著《医学人类学导论》,陈华教授设立章节“中国民族医学”(Chinese Ethnomedicine),进一步论述我国中医与少数民族医学,强调中医学作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将会不断发展,在卫生保健中发挥应有的作用[8]。宋知行主任医师的《从文化和文化人类学对中医学的观测》,对中医学的形成和发展以及其现代化趋势作出3种选择的预测(稳定选择、歧化选择、定向选择),分析其条件与利弊。[9]

上世纪90年代初,旅英学者马伯英教授先后发表《〈黄帝内经〉著书形式考》、《关于我国医学起源的辩证思考》、《从人类学角度研究回回医药文化》等论文。如《〈神农本草经〉成书的人类学研究》利用文化人类学方法,透过神农尝百草的传说,其深层隐含的是古代先民生活实践经验、甚至通过实验认知药物的事实;结合社会背景、文化氛围及佚文考察,认为《神农本草经》成书当为汉武帝时代或稍后[10]。马伯英教授注重人类学方法在中医文化研究中的应用,就人类学与哲学、医学人类学与体质人类学等概念及内涵做出辨识,并对医学文化人类学在中医学、卫生学、生态环境、生殖观念等方面的研究作了例析说明[11-12]。在上述工作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人类学方法对研究中医文化现象和中医理论本质大有价值,可以重新审视自古迄今的中医文化现象,发现大量过去被忽略的事实;可以重新理解、阐释中医文化的根结与中医理论的本质;剥啄出中医理论的科学内核,并建构起中医学现代化的新理论体系。[13]

二、医学人类学与传统医药的跨文化交流

上世纪90年代中期,学科得以迅速发展,形成了医学人类学与传统医药积极的跨文化交流。如若水编译Arthur Kleiman*Arthur Kleiman(阿瑟·克莱曼,通常译凯博文),哈佛大学教授,世界一流医学人类学家。译成中文的著作有《苦痛与疾病的社会根源》、《道德的重量——在无常和危机前》、《谈病说痛——人类的受苦经验与痊愈之道》、《疾痛的故事——苦难、治愈与人的境况》等。的《医学人类学——一门新兴的社会医学学科》[14]、王筑生教授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交叉——医学人类学》[15]、刘小幸研究员的《医学人类学简介》[16]等,继续对医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进行多角度的介绍。席焕久教授主编的《医学人类学》(1994年),成为我国首部系统介绍医学人类学的专著[17]。10年后,席教授再度主编该书时,特意增加“中国药物学”章节,将中药与我国各民族药物视为人种药物学的一部分[18]。陈运飘教授则指出,文化人类学对某一民族文化的研究,是探讨和理解该民族医药体系的基础;因此,分析中医与中国文化之间存在的深刻的历史关系,能够帮助人们更加完整地了解中医的科学价值,为中医的发展做出贡献。[19]

1994年10月,上海中医药大学、《医学与哲学》杂志社联合举办“全国首届医学与人类文化学术讨论会暨首届中美医学文化学恳谈会”,有力促进医学人类文化学的发展。来自20多所中西医学院校及部分社会科学研究机构、医院和台湾学者与会,邀请包括美国德克萨斯州立医学院(缩写UTMB)医学人文研究所所长Ronald Carson教授一行4人及执教于台湾医学院的英国专家等[20]。会议进一步触发我国医学人文学的深入研究,成果很快在《医学与哲学》杂志刊发。严世芸教授提出,结合文化背景,参照文化现象,把医学视为人类学意义上的一种文化,常可获得全新的视角和切入点,有利于医学领域内一些基本问题的解决[21]。杜治政教授认为,医学文化人类学是研究历史上和现实中人类的体质、结构、行为、疾病与健康及与之相适应的医疗系统和文化关系的科学,具有广泛性、特殊性、整体性3个特点。以中医为例,医学文化人类学关心的不限于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医的关系,诸如巫与中医的渊源、民间习俗与中医、当代科学文化与中医,以及不同种族、不同地域文化对医学的影响等,并从中得出中医发展规律、特点、未来走向的种种结论。[22]

三、中医文化人类学的阐释性研究

进入21世纪,中医文化学者何其灵率先立足中医学的文化视野,回顾近十余年中医文化研究,认为医学文化人类学是医学与人类学相交织的一门边缘学科,涉及健康、疾病及医疗中与文化相关联的内容。中医文化与医学文化人类学的研究领域,本质相通[23-24]。随着医学文化人类学研究认识的加深,以及中医文化研究对医学文化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借鉴和推广,有可能拓展中医文化现有研究内容与方向,并逐步开创和发展我国的医学文化人类学。[25]

同年末,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教授冯珠娣(Judith Farquhar)等分析,文化人类学属于阐释性研究,目的在于分析文化现象,是对自然界的认识必然通过语言的表达及其所处社会文化背景的折射。实证主义研究也有赖于阐释性工作。中医历来既注重临床观察,又强调阐释发挥经典著作,与文化人类学关系更为明确。文化人类学研究对中医学大有潜力,提供一种更有效的方式,更好地整理中医理论,以中医自己的语言将其精华传给全世界。因此,用文化人类学方法研究中医不仅有助于中医自身的发展,也有助于中医更加权威地走向世界。[26]

此后数年,不同专业背景的学者从各个层面对中医文化人类学进行研究。中、西医学双博士后张明雪教授从中、西医学的起源、形成、发展、差异与交融出发,探讨两种医学在各自文化背景下的嬗变规律[27]。医学史、科技史专家廖育群教授从名与实的角度思考中医文化的研究[28]。人类学专家张有春教授从社会文化视角切入,历时性梳理几种理论,评述国内医学人类学的研究[29];2年后,张教授编著的教材《医学人类学》,专设章节研讨“中医的人类学研究”[30]。中医医史文献博士后罗大中论述影视人类学的方法对医家影像资料收集的规范作用[31]。中医临床基础博士潘志丽探讨中医传承文化与人类学田野工作的共性[32]。哈佛大学科技史教授席文(Nathan Sivin)举例《伤寒论》之“寒、热”,主张医生就像其他社会成员一样,也要对社会广为流传的价值观做出响应[33];他又利用《诸病源候论》所述“产后血运闷”、《千金翼方》所载“产运”疗法、《本草纲目》治疗“产乳血运”等材料,表明禁忌与仪式治疗在某种程度上的有效[34]。今年,社会与政治学硕士陈国晨以医学人类学为视角,从哲学观念、认知方式、价值伦理和人与自然关系4个方面,对脉诊和解剖2种医学技术手段进行文化剖析,指出中西医结合不仅需要技术层面上的沟通交流,更需要隐藏在技术身后文化的融合,才能更好地为人类健康服务。[35]

人类学专家陈华教授进一步从理论、方法和实践3个方面阐发,人类学为医疗保健研究提供新的视角、新的工具和新的理念。文化相对论(Cultural relativism)主张,各民族的不同文化是其在特定的自然环境和文化环境下形成的,研究者不能根据自身标准来评判其他民族的文化,而必须根据该民族特定的自然、文化环境来做出解释。因此,检验中医的有效性需要建立一套包括病理检验、患者的身体感受和心理感受、社会的评价等要素的综合评价体系[36]。这一观点也得到了更多学者的认同。[37]

这一时期,医学人类学专著不断,如邱鸿钟教授的《医学与人类文化》[38]、徐一峰教授等的《文化与健康——医学人类学实践》[39]、陈华教授的《寻找健康——医学人类学调查与研究》[40]等。其他通论性的著作,也都论及医学、文化内容,如庄孔韶教授的《人类学通论》[41-42]和《人类学概论》[43],周大鸣教授与秦红增教授的《文化人类学概论》[44]等。

值得一提的是,万霞博士的论文直接以“中医文化人类学”为标题,给学科以最强的信号。她提出,中医文化人类学思想贯穿于中医学的脏象学、病因学、诊断学、治疗学以及养生学等方面,主要的研究方法有现场调查法、全面考察法和比较法。文化人类学为中医的发展提供一种有效的研究方法,将它很好地应用于中医研究,将会使中医得到极大的阐释和发挥,有助于中医理论的发展和疗效的综合评价。[45]

四、中医文化人类学研究的展望

医学人类学步入而立,不少学者适时进行回顾与反思,如徐义强博士的《近30年中国医学人类学研究的回顾与反思》[46]、张宁博士的《三十年来中国医学人类学研究回顾》[1]、景军教授的《穿越成年礼的中国医学人类学》[47]等。

(一)中医文化研究的发展契机

尤其近3年来,中医文化研究迎来历史性的发展机遇。2010年6月20日,时任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同志,在澳大利亚为南京中医药大学和皇家墨尔本理工大学共建的中医孔子学院揭牌,说明中医文化已成为中国文化国际化的重要品牌。2011年3月16日,我国首次将“支持中医药发展”纳入国家发展规划,推进中医药继承与创新,重视民族医药发展[48]。而中医药文化是中医药学的根基和灵魂,不仅集中体现中医药学的本质,而且决定中医药学的历史形成和未来走向[49]。2012年4月20日,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下发《中医药文化建设“十二五”规划》指出:“对中医药文化内涵、核心理念、价值观念等进行深入挖掘、整理和研究,深入探讨中医药核心价值体系的建设内容和方法。”[50]因此,构建中医药文化核心价值体系并阐明其普世价值,对于促进中医学回归人文与自然科学共生属性的完整理论体系,提升中医自身价值,提供全球健康服务,具有重要意义[51-52]。而中医药文化核心价值体系的关键一环,即是中医文化人类学。

此前,国内中医药院校相继成立中医药文化研究机构,如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文化研究中心(1994年)、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1999年,北京中医药文化传播重点研究室2012年10月24日成立)、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献与文化研究中心(2002年),上海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2009年),等等。2012年9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十二五”中医药重点学科“中医文化学”建设单位共13家,包括9所高等中医院校(安徽、南京、山东、上海、北京、湖北、河南、陕西、云南),3家中医研究院所(甘肃、黑龙江、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1家中医院(新疆医科大学附属中医医院)。不少中医药文化研究机构已经把中医文化人类学作为下一步研究重点。

(二)中医文化人类学的拓展方向

伴随中医文化学、文化人类学、医学人类学的拓展,作为交叉学科的中医文化人类学历经30年的发展,学科的理论框架和研究领域基本明晰,为这门新兴学科今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但就中医文化人类学整体而言,目前的研究多属零星、自发性,学术影响力、认可度仍然十分有限。笔者认为,今后的学科发展中,尤其在学术交流、专栏开辟、教材编写、课程建设、人才培养等方面,应该有所作为。

就像19年前成功召开“全国首届医学与人类文化学术讨论会”一样,建议由中医药文化分会牵头、各地重点学科建设单位相继承办,定期举办“中医文化人类学学术研讨会”,广泛开展学术交流。同时,与国内外医学人类学、文化人类学的学者、机构积极合作、共同研究,就像目前全面展开的北京中医药大学和美国芝加哥大学人类学系的长期合作。

中医药期刊筹建“中医文化人类学”专栏。目前《思想战线》与《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设有“医学人类学”栏目,呈现我国医学文化人类学的前沿成果*中国科学院主办的《人类学学报》,是我国惟一报道人类学研究的国家级核心刊物,侧重于体质人类学。。不少医学社会类杂志纷纷开辟专栏,登载该领域的研究论文,如《医学与哲学》、《医学与社会》、《中国医学伦理学》等。注重文化的中医药期刊,如《中医药文化》(原《医古文知识》)、《上海中医药大学学报》、《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等,均开设“中医文化”专栏。在原先扎实基础上,建议开办“中医文化人类学”栏目,集中反映学科的研究成果。

编写《中医文化人类学》教材及通识读物。早在2008年,席焕久教授就反复论证医学人类学作为医学生课程的必要性[53]。笔者在学校课程建设中,正在尝试“医学人类学素材在《中国医学史》相关章节教学中的应用”。通过探索,逐渐将《中医文化人类学》列入中医院校的通识课程或者选修课程,顺应世界医学人类学教育发展的趋势,有利于完善和调整大学生的知识结构。上述过程中,既锻炼中医药学术队伍,更能培养出一批中医文化人类学的专业人才,以进一步完善学科框架和理论体系。

诚如英国医学人类学家塞西尔·赫尔曼曾指出:“在所有的人类社会中,与疾病有关的信仰和实践是文化的一个中心特征。”[54]疾病和医疗是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共同体验,中医文化人类学的研究就是如此,历经30年开拓,正呈现出广阔的发展前景,将为更多人所了解、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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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毛正天

2014-02-11

上海高校一流学科建设项目“医学人类学视域下的中医学术研究”(项目编号:科学技术史0712);国家重点(培育)学科、上海市重点学科建设项目“中医医史文献”(项目编号:S30301);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十二五”中医药重点学科“中医史学”阶段性成果(国中医药人教发[2012]32号)。

杨奕望(1974- ),男,广东大埔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医学人类学与中医文化学;闫晓天(1963- ),女,河南开封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叙事医学与中医基础理论。

R2-05

A

1004-941(2014)03-00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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