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毓庭,朱 敏
(常熟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雾·街道·哈姆雷特
——非个性化理论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的体现
戴毓庭,朱 敏
(常熟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是艾略特早期诗歌的代表作,该诗在艺术形式上表现出了鲜明的独创性,不仅确立了诗人之后的创作风格也是其诗学理论的具体体现。非个性化理论作为艾略特诗学理论的核心,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这首诗中有着全面的运用和体现。诗人以意象、典故、戏剧场景等艺术手法,通过客观对应物统一了思想和感受,实现了诗歌的非个性化。全诗通过刻画普鲁弗洛克这一人物形象,体现了现代人内心的怯懦与彷徨。
非个性化;意象;典故;客观对应物
T.S.艾略特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对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有着深远的影响。在二十世纪初期的现代文学语境中,艾略特面临个人与传统、理性与情感、个性与非个性化之间的二元分裂,个人与传统、个人与信仰之间的文化冲突。对此,艾略特提出了“非个性化”理论,试图在诗歌中融合现代文明的分裂。艾略特诗学观改变了诗界的审美情趣,扭转了西方文学中“忽略传统的制约和引导”[1](P55)所造成的肆意的个人主义,针对诗歌中主体情感泛滥的弊端提出了相对的观点。“非个性化”理论强调诗人主体的隐退和诗人个人情感的逃离;注重诗歌内在“坚实的机智”,[2](P36)试图通过客观对应物来统摄思想和情感以实现超越个体的普遍情感与意义。艾略特宣称“诗歌不是感情的放纵,而是感情的脱离;诗歌不是个性的表现,而是个性的脱离。”[2](P11)非个性化理论在艾略特的早期作品《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这首诗中有着全面的运用和体现。全诗通过街道、旅馆等城市意象以及文学典故,曲折的暗示了人物内心的彷徨和社会的腐化;综合使用意象、典故、内心独白等艺术手法,帮助传达社会中人们内心的普遍心理和情感,整首诗体现了鲜明的非个性化艺术风格。
艾略特的诗学观深受哲学家F.H.布莱德利的影响,对浪漫主义倾向和个性表现持负面的看法:为重要获得自我表现,个人必须力求与一个更大之个体合一。[3](P45)“人们必须为一个非个人的秩序而牺牲自己微不足道的个性和见解。在文学范围内,这一非个人的秩序就是大写的传统(tradition)”[4](P34)这就是说诗人必须放弃传统的天才观和灵感说,抑制诗人的创作主体地位,以“无我”的状态融入到文学传统中,弥合个性与非个性之间的两元分裂。同时,艾略特也关注诗歌思想与感受之间的关系,即“感受的分裂”问题。十七世纪以来诗人们文雅的语言使得情感和感受力变得更加粗糙[2](P22-23),随着浪漫主义的到来,诗人只剩下感受;相比较而言,启蒙运动之后的诗人只关注思想。诗人总是偏向极端的思想或感受,无法平衡。因此艾略特特别推崇玄学派诗人,认为诗歌的功能就是给抽象的思想注入可感的形象,使感受和思想交融。现代艺术家的使命就是要克服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分裂,融合思想与情感。
正是基于这种理解,在1917年《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艾略特首次提出了“非个性化理论”,试图改变感受分裂的趋势,纠正浪漫主义般无节制的情感抒发。该理论由“非个性化”、“情感逃避”、“客观对应物”三个核心概念组成。[5](P57)他认为诗歌要有文化内涵,要凝炼并保持一定的审美距离。诗人应该消极对待其创作过程中的主体地位,在传统与人性之间,诗人应该扬弃自我融入传统。“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意味着不断的自我牺牲,继续不断的个性消灭”。[2](P5)在主体客体化、个性非个性化的过程中实现诗人主体情感的抑制或者逃避,通过主体情感的隐匿进而达到超越时代、超越主体的人类普遍情感。主体情感的逃避本质上是为了实现诗歌思想和感受的统一,这样“客观对应物”便是实现诗歌非个性化和情感统一的有效途径和关键。诗人的个体情感必须保持遏制,诗歌只有通过客观对应物来体现诗歌需要表达的情感和思想,并实现两者的有机统一。诗人本身的主观情感、经验不能介入其中。客观对应物可以是物象,也可以是象征体系,在体系内整合各种经验,重叠并置意象,穿插典故神话等来表现人类的精神世界。客观对应物的应用灵活多样,包括三个方面:(1)通过一系列意象来呈现某种思想情感;(2)把事件、人物作为客观物来传达思想;(3)运用戏剧性场景作为客观对应物。[1](P92-94)
《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发表于1915年,通过普鲁弗洛克这一现代人的缩影,揭示了现代人的空虚和怯懦。艾略特的非个性化理论在这首诗里有着独到的运用,诗中艾略特表现出了对支离破碎的意象、场景的兴趣,以及运用历史传统典故的娴熟技巧。整首诗没有主观情绪传达的痕迹,实现了主体的隐退和诗歌的非个性化,通过客观对应物来体现人物内心的彷徨和社会的腐化。
(一)意象表现
艾略特认为诗歌是一种智性活动,他说:“用艺术形式表达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6](P13)而《情歌》就是典型的通过一系列物象、场景、典故来表达主人公内心的活动及对外部的感应、印象等心理现象,从而将蕴含的情感传达给读者。这一手法的运用将客观对应物的多样性体现的淋漓尽致,不仅通过一系列意象呈现了主人公矛盾懦弱的思想情感,更是将这种思想感情不动声色的嵌于客观物之中。
在诗的开篇作者就写到“那么我们走吧,我和你/当暮色蔓延在天际”,这里虽然是“我和你”,其实是耽于幻想普鲁弗洛克在踽踽独行。而“你”则是他幻想中的爱人,他希望爱人可以与他一起行走。接下来一句“像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将黄昏的天空比作“被麻醉的病人”,现代主义气息十足,就连天空也失去了生气,显得死气沉沉。“让我们走吧,穿过某些半是冷落的街,/不安息的夜喃喃有声地撤退/撤入只宿一宵的便宜旅店,/以及满地锯末和牡蛎壳的饭馆;/紧随的一条条街像一场用心险恶的/冗长的争执。”这几句通过“冷落的街”“满是锯末和牡蛎壳的饭馆”“一条条街”这些场景的描述透露出了一种萧条衰败之感。诗人并没有直接倾诉自己的情感,仅仅是通过对几组意象的描述,表达了诗人面对社会的腐败没落、肮脏、凄凉而产生的无奈之感。这就是马拉美所谓的“暗示,即梦幻,”[7](P26)让你通过“客观对应物”去猜那些以非个性化的方式传达的情感和思想。
“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背,/黄色的雾在玻璃窗上擦着它的嘴,/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艾略特运用了法国印象派及英国玄学派的创作手法,以奇喻将“黄色的雾”比做懒洋洋的猫,以复杂但具有涵容性的暗示取代直抒胸臆的抒情。对雾的描写极易产生互文联想,如波德莱尔艾笔下“一片脏而黄的雾。”[8](P213)较于正常白色的雾,“黄色的雾”更显诡异,透露出了夜雾下城市的颓废和凄凉。普鲁弗洛克漫无目的行走在这样的黄昏中,心中胆怯和茫然。“我是用咖啡匙子量走了我的生命/……我怎么开始吐出/我的生活和习惯的全部烟头?/在客厅里他们来回的走,/谈着画家米开朗琪罗”。这里诗人借用“咖啡匙子”“剩烟头”以象征的手法暗示一种慵懒无为的生活;女人们在谈论着“画家米开朗琪罗”,通过这些画面讽刺现代人附庸风雅的矫情以及百无聊赖的生活,这里综合运用了意象和戏剧性的场景作为客观对应物来表达某种特殊的感情。艾略特通过上述意象,将情绪涵容在“客观对应物”之中,这种非个性化理论实现了语言与经验的结合,可以绕开理性主义的抽象而直接抓住读者的感觉神经,“带有伸向最深层的恐惧和欲望的网状须根的字词,亦即那些充满暗示性的扑朔迷离的意象,它们可以渗透那些原始的层次,一切男女都能体验的普遍情感的层次,或者说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4](P40)
(二)典故引用
为达到非个性化,艾略特经常采用的手段还有典故运用。这种手段往往可以达到古今对比的效果,将西方文化中的典故有机的融入诗歌是《情歌》的一大特色。将典故与现实的经验相结合又会产生全新的意象,使其具备更为深刻的现实寓意。在《情歌》的开篇之前,作者就首先引用了但丁《神曲》中的一段著名的题词,身在劫火中的吉多对但丁说到:“没有人可以从这里再走出去”。作者在诗的一开始就在暗示读者,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就如被贬入地狱的吉多一样,生活在一个地狱般的世界中。正如吉多永远被困在地狱,普鲁弗洛克一直逡巡徘徊在爱情的门外,唱着无情的情歌。
《情歌》借用的一个重要典故是施洗者约翰。《圣经》中记载因为约翰指斥希律和希罗底结合的不洁而被怀恨,最终假借莎乐美之手被陷害致死;至于莎乐美要陷害约翰的动机圣经中无从考证。但在王尔德的剧本《莎乐美》中,莎乐美爱上了当时身陷囹圄的约翰,而后者出于对上帝的虔诚拒绝了莎乐美的示爱。莎乐美因爱而恨遂心生恶念,让希律王砍下约翰的头颅放在盘中递上来,莎乐美捧起头颅亲吻冰冷的嘴唇。这个典故体现了阴暗的灵肉之争以及残酷的情爱纠葛,《情歌》借用这个典故暗示普鲁弗洛克处于与约翰同样的境地,受到欲望的诱惑。“而且我已经熟悉了那些胳膊……那些胳膊带着镯子,又袒露又白净,”普鲁弗洛克犹豫不决应该如何示爱;“我又怎么敢开口?”陷入欲望的煎熬,总是自信担心被拒绝,“那可不是我的本意,”最终落得与约翰同样的下场,“尽管我看见我的头(有一点秃了)用盘子端了进来。”如果说约翰因为内心的信仰,以个体的死亡抵制住了外部的诱惑。普鲁弗洛克则清楚“我不是先知”,在二十世纪上帝已死,丧失信仰的时代语境下,他可以屈从于诱惑。
“我知道人声随着隔壁的音乐,/渐渐降下而慢慢低微、停歇”。这两句诗出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奥西诺公爵说:“再来那支曲子,它有个渐渐低下的降调。”当时正害相思病的公爵,觉得这首曲子十分符合他的情绪,便要求再来一遍。艾略特在诗中运用这个典故暗示了主人公普鲁弗洛克当时的心境,他也在害相思病,但是由于他性格的懦弱和不善言辞,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向他的情人吐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不,我并非哈姆雷特王子,当也当不成,/我只是个侍从爵士,能逢场作戏。”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笔下的英雄人物,哈姆雷特在陷于犹豫和绝望中提出了“生存还是毁灭”的重大问题,他庄严而热情的为这个重大问题进行内心斗争。但是,哈姆雷特却又因为一味的自我反省,犹豫不决而无比痛苦。这里的普鲁弗洛克突然提及哈姆雷特,表示想要切断他刚才沉溺于哈姆雷特式的内心独白,但又与他自己在生活中那种卑微的角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反映了普鲁弗洛克内心的自卑,压抑和自嘲。然而,和哈姆雷特一样,普鲁弗洛克同样也被“压倒性的问题”困惑着。尽管在文中,作者并未直接指出这个“压倒性的问题”是什么,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文中所列举的几组意象及典故中可以推测出这个“压倒性的问题”:是否向幻想中的情人求爱?这样的生活是否有意义?幻想中的情人是否会接受自己的求爱?
在诗的结尾“一旦人的声音惊醒我们,我们就淹死”,普鲁弗洛克耽于幻想,一直活在梦境之中,是“人声”把他拉回到无情的现实中来。当“被人唤醒”,他求爱的幻想彻底破灭了。作者再次使用“我们”一词,表示主人公的情况不是个别的,具有普遍意义,使普鲁弗洛克成为一代人的象征。纵观全诗,艾略特以“非个性化”的方式表现了人类的精神世界,实现了主体的退隐,思想和情感的融合。全诗从普鲁弗洛克的视角观察整个城市,以各种城市意象揭露城市的腐朽,暗示人类所处的整个社会的现状;以哈姆雷特等典故并借助戏剧场景、内心独白等手段暗示普鲁弗洛克所面对的诱惑和折磨。可以说普鲁弗洛克是现代人的缩影,在失去信仰精神崩塌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都在个人与社会、内心与现实之间的踌躇抉择。
(注:本文系常熟理工学院校级项目“庞德和艾略特诗学思想比较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QT1309)
[1]刘燕.现代批评之始:T.S.艾略特诗学研究[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美]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M].李赋宁,译.南昌: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3]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三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5]张松建.艾略特“非个性化”理论溯源[J].外国文学评论,1999,(3):57-63.
[6][美]托.斯.艾略特.艾略特诗学文集[M].王恩衷,编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7][法]马拉美.《关于文学的发展》[C]伍蠡甫,等,编.西方文论(下).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8][法]夏尔.波德莱尔.恶之花[M].郭宏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文,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