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华,胡建华
(1.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2.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北海学院规划与生态学院,广西 北海 536000)
“意象”、“意境”、“境界”是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中的三个经典概念,它们的内涵和外延朦胧模糊,不易准确把握。以往学者的研究,多侧重于三者的包容关系和外延范围;本文试图从三个概念内在含义的规定性上作出阐释,并指出三者之间的内在关联。
“意象”由“意”和“象”两个单音节词组合而成,二者相加又扩展了其内涵的丰富性。关于“意”,《说文解字》言:“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又说:“音,声也,生于心。”如此看来,“意”,是一个人内心情感的有声表露,一个人的内心活动是可以通过“言”来把握的。关于“象”,我国古代中原地区,林木葳蕤繁茂,大象经常出没。我国先人对如此庞然大物感受强烈,体现在早期的甲骨文和金文中,“象”为一象形字,突出的是大象的侧面形状。随着历史发展,“象”也多被引申为具体事物的形状,同时也表示一个客观事物所表露出来的外在情趣特征,形之于外者都可称为“象”。可知“意象”是主体心灵世界和外在事物形象相互浸染而生成的状态,它更倾向于客观物象,只不过这个客观物象包含着人的情思心志。
《老子》书中关于“象”的论述是“意象”内涵的滥觞。《老子》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1](p97)老子所言象即客观存在的事物,但老子并没有停留在这个层面,他所指向的是通过对“象”的观照通往对“道”的认识,“象”是和“道”、“气”(“精”即为“气”)浑然一体的,对“象”的参悟,也就是对“道”和“气”的参悟,“如果脱离‘道’和‘气’,‘象’就失去了本体和生命,就成为毫无意义的东西。”[2]由于“象”和“道”、“气”的混沌一体性,“象”也便具有了艺术形象本体论的地位,有了美学观的萌芽。
《易传》对“象”的阐释使其更接近审美形象的范畴。《周易》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3](p122)又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3](p122)通过对“象”这形象的观察,提炼出能够反映事物本真的“八卦”也即“道”;而圣人的思想感情只能通过“立象”得以表现,对“象”的观照也就达到了对圣人之意的关照,也即在观“道”了。
南朝宗炳提出“澄怀味象”的命题:“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4](p321)味象即品味揣度自然之象,目的是为了认识物象背后的道。这一论点被五代时大画家荆浩发扬光大。荆浩说:“度物象而取其真”,[4](p438)真即本质也即道。宗炳和荆浩的观点可以看做是《易传》“观物取象”的深入展开,对后世影响极大。
可见,发轫于中国古代的“意象”一词,是以客观物象为主,融入些许主观感情的概念,是主客观的契合,这个感性存在又是以作为宇宙本体的“道”为背景和统摄的。
中国古典美学的基础是道家哲学提出的“气”与“道”,对“道”与“气”的终极关怀也便注定了中国人的审美观念最终要走向空灵和虚无。“意境”概念的提出便是这条道路上结出的又一丰硕果实。区别“意象”和“意境”两个概念,关键要分清“象”和“境”的不同。如上所言,“象”是一客观存在的状态,那么“境”呢?《说文解字》曰:“乐曲尽为境。”段玉裁注释:“曲之所止也。引申之凡事之止,土地之所止皆曰境。”由音乐的结束演变为事件发展的结束,又延伸出疆域的阈限,后来“境”再引申为地域,如“环境”、“仙境”,仍然是一个客观存在。再后来引申为状况、情况,如“境遇”、“ 心境”。由此,“境”比“象”具有了主体臆想倾向。“境”真正演变为一个美学概念是在唐代。很多诗人如刘禹锡、皎然、王昌龄、司空图等都对“境”做出过阐发。如王昌龄在《诗格》中把“境”分为三类:“物镜”,“情境”,“意境”。其中“意境”为“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由此可知,意境是艺术家心灵的产物,艺术家通过观照“意境”,也就是在观照“真”,对“真”的观照也就是对“道”的观照即对空灵与虚无的体悟。
明末清初大画家恽南田对“境”做了精辟的阐释:“谛视斯境,一草一木,一丘一壑,皆洁庵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其意象在六合之表,荣落在四时之外,将以尻轮神马,御泠风以游无穷。真所谓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尘垢枇糠,绰约冰雪。时俗龌龊,又何能知洁庵游心之所哉!”[4](p722)这里的一草一树、一丘一壑不是独立自在的客观景物,而是艺术家独辟构造的幻化之景,是浓缩了艺术家人生乃至宇宙情怀的空灵之境,是超越于意象之外的虚空。“境是大自然或人生的整幅图景。境不仅包括象,而且包括象外的虚空。境不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果,而是元气流动的造化自然……意境不是表现孤立的物象,而是表现虚实结合的‘境’,也就是表现造化自然的气韵生动的图景,表现作为宇宙的本体和生命的‘道’(‘气’)。这就是意境的美学本质。”[8]
有学者认为意境是对意象概念的超越和扬弃,“意境是在对意象范畴的辩证的否定基础上产生的,它继承了前者的具象与抽象辩证统一的思想,同时又超越了其‘立象以尽意’的局限……意象是意境得以产生的不可或缺的逻辑基础和中介。意境是对意象的超越和扬弃”。[5](p84)此说较客观地道出意象与意境关系的一个方面。
总之,“意境是指抒情型作品中呈现的那种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形象系统及其所诱发和开拓的审美想象空间。”[6](p194)而其存在的基础和根据也是宇宙的本体和生命即“道”。
界,《说文解字》曰:“界,境也,从田,介声。”指边界,引申为边际和限度。与“境”结合,指人的臆想所达到的限度。境界一词最早见于刘向《新序·杂事》:“守封疆,谨境界。”班昭《东征赋》曰:“到长垣之境界,察农野之居民。”二者的境界含义较窄,指土地疆界。
“境界”和“意境”,在中国古典美学中涵义相同,都意指由“象外”所引申的虚灵之所,引发主体的情思达到遥远的彼岸。近代王国维对“境界”的发挥性阐释,使其有了全新的内涵。在王氏那里,“境界”是一个工具或标准,用以对文艺作品和人格精神的价值高低进行评价。先看第一个层面即对文艺作品,他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7](p33)“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有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7](p3)如何来评判一个艺术作品的境界呢?《人间词话》第七则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7](p30)“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7](p26)在王氏看来,好的艺术作品是有境界的,这境界来自于人的主观感情和客观景物的融合。
艺术境界高低论在当代学者中也有表述。杨守森教授把艺术作品按境界分为五个层次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宇宙境界。这五个境界和艺术家的人格修养密切相关,境界高的艺术作品同时反映出艺术家人格的崇高。并指出:“人类历史上那些真正伟大的作品,所达到的正是宇宙境界。在中国现当代文论史上,一些卓有见解的学者,也往往正是从‘宇宙境界’视角,论及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的。”[8](p26)
王国维还将境界用于人格精神的等级界定,此为第二层。他对这一层次的论断就是那句经典的表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7](p102)显然,艺术的境界和人格精神的修炼融为一体。
此后,冯友兰用“境界”来说明人生的追求是由低级向高级的四个层面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自然境界停留在满足自己生理本能的阶段;功利境界以达成自己目的为方向,自私自利是其特征;道德境界是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社会、他人的需要相结合;天地境界是最高的一个层次,在这里“他不仅是社会的一员,同时还是宇宙的一员,他是社会组织的公民,同是还是孟子所说的‘天民’,有这种觉解,他就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种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义,自觉地正在做他所做的事,这种觉解为他构成了最高的人生境界,这就是我所说的天地境界。”[9](p292)冯氏所说境界,已不再是一个文艺学上的美学概念,而是一个人生和人格美的范畴了。
宗白华也有对“境界”层面的划分。异于冯友兰把境界作为人格修养高低不同的标准,宗白华是按照人所从事不同领域的活动来确定境界的:功利境界、伦理境界、政治境界、学术境界、艺术境界和宗教境界。[10](p69-70)
洪孟良认为:“‘意境’是一个体现中华民族文化特征的最高的审美范畴,是中国古代美学最后所达到的原则”,[5](p85)这种观点没有认识到境界也是中国古典审美范畴之一,并且其内涵与外延比意境更加丰富。正如王国维所说“词必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自成高格”。
综上所论,意象、意境、境界三个概念一脉相承。虽然三者各有侧重,但它们又有内在的历史演变逻辑。其中主体的感情也即“意”,是一根红线贯穿三者的衍变。而“意”的背后是古人对“道”的观照。就像孔子所言“志于道”,明确了中国古典艺术家的最终体认。顺着这一体认发展,后来曹丕提出“文以气为主”,宗炳通过“卧以游之”来达到他“澄怀观道”的目的,以及荆浩“度物象而取其真”,文同“身与竹化”,郭熙“身即山川而取之”,再到王履“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等命题,其实都离不开艺术家对“道”的最终体悟,对意象、意境、境界的追求,最终也演绎为对“道”的追求,三者由此而达到了统一。
[1]任继愈.老子新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3]朱熹.周易本义[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4]周积寅.中国历代画论[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
[5]洪孟良.意境是对意象概念的超越和扬弃[J].学术界,2001,(4).
[6]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7]王国维.人间词话[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8]杨守森.艺术境界论[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6,(5).
[9]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10]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