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教育》与日本神道教的暴力问题

2014-04-05 05:50李方阳
湖北社会科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神道信徒大江

李方阳

(安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安阳 455000)

一、“原日本教”与暴力的缘起

大江早期的作品中有一篇名为《斯巴达教育》(1963)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位职业摄影师如何遭受日本新兴宗教威胁恐吓的故事。居住在东京的摄影师为一份周刊杂志拍摄了一组名为《狂热的信徒们》的照片。然而,这位摄影师却由此惹上麻烦。在周刊杂志发售期间,这组照片不断遭受“信徒们”的抗议。在重重压力下,杂志编辑部也被迫进行交涉。编辑们与抗议者们达成了和解协议,并刊登了谢罪书。对事情一无所知的摄影师在看到周刊杂志上刊登的谢罪书后,只好息影。与此同时,摄影师替代编辑部,成了恐吓信攻击的目标。[1](p349-51)

《斯巴达教育》最初发表于1963年2月的《新潮》杂志。这部作品的创作背景应与大江遭遇的“笔祸”有关。1961年2月,大江在《文学界》杂志发表了长篇小说《政治少年之死》的第二部。为此,大江遭受了右翼团体的威胁恐吓。在与作者本人无关的前提下,《文学界》杂志三月号刊登了谢罪书。[2](p184)显然,由于《政治少年之死》的创作,大江遭遇了“笔祸”。大江本人指出:“我遭受的各类政治性误解,既有来自保守派的,也有来自进步派的……”。[2](p184)我们从大江之言可以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孤立无援之情。可见,受到威胁恐吓的摄影师形象是以大江自身表达的自由遭受侵害的经历为原型的。那么,摄影师究竟遭受了何种形式的威胁恐吓呢?在一封恐吓信中,摄影师看到如下内容:“你拍的照片以猥亵和滑稽的方式亵渎了我们这些信仰者。所谓的狂热的信徒到底是什么呢?恐怕,那些维护我们信仰者名誉的人们将会亲手惩罚你和你的家人,用刀子的暴力来回应镜头的暴力。你的妻子每周四都会去大学医院的妇产科吧。不过,我们一定要让你接受教训,亵渎我们这些信仰者的人的孩子是没资格安全降生的。”[1](p351)

摄影师的镜头究竟暴露了什么,从而引发了日本新兴宗教团体的刻骨仇恨,甚至连摄影师妻子腹中的胎儿也不放过呢?对此,小说等到结尾部分才做出交待。换言之,小说的绝大部分内容都在表现摄影师一家在极度恐慌的心理状态下,如何与威胁恐吓作斗争的场面。此后,骚扰电话不时地打到摄影师家,常常是他从妻子手中接过话筒时,骚扰者早已挂了电话,反倒是妻子有时可以听到恐吓内容。妻子实在难以忍受,便唉声叹气地说道:“……打骚扰电话的男人说过,从我身边通过的时候,他一定会抡起棍棒猛击我腹部的。这些只把自身的信仰视作世间唯一有价值之物的人怎么会放过异教徒的孩子呢?这让我想起了尼禄皇帝的大屠杀!”[1](p352-3)引文提及尼禄皇帝的大屠杀。公元64年7月,罗马城发生大火。基督徒不愿救火,并把大火视作末世论的景象。这恰好成了尼禄皇帝屠杀大量基督徒的借口。[3](p233-9)也就是说,摄影师的妻子将一家人所受的威胁恐吓,与早期基督教受到国家迫害的情形相类比。言外之意,所有日本人——即日本民族国家的信徒们都会把摄影师一家人视作异教徒,“年轻的摄影师新交的朋友们渐渐疏远了他。到他住处联系的人几乎绝迹。”[1](p355)可见,摄影师作为亵渎日本民族信仰的异教徒,成了不折不扣的“社会公敌”。

二、“原日本教”与日本的原教旨主义

恐吓电话骚扰不断,忍无可忍的摄影师腰间别着斧头,匆忙跑到游乐场里的电话亭,发现打骚扰电话者竟然只是一个自称是由日本新兴宗教组织“原日本教”雇来的学生。于是,摄影师开始与恐吓者对质:“你是信徒吗?”“我只是被雇来的。(中略)特别是原日本教的年轻信徒们,背负着用暴力战斗的方式在日本恢复真正民族宗教的任务。他们整天忙于训练,因此,我们这些学生才得到一份这样的工作。”“训练?”“与祓禊之类的东西相似,是真正狂热的信徒啊。几十个年轻人,穿着土黄色的制服,两手紧握短刀,架在身体的侧面,一边高喊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一边向稻草人发起冲锋。”[1](P359)

这个充满暴力色彩、使用了佛教用语的原日本教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宗教?《国家神道》的译者在前言中对日本神道的一些基本特征做了如下概括:“这些神道有的因吸收佛教思想而称之为佛教神道;有的则因吸收儒家思想而称之为儒学神道;而有创教人即教祖者,又可称之为教派神道或者新兴宗教。”[4](p1)可见,整篇小说中所谓新兴宗教(包含原日本教),实质上是各派别日本神道教的总称。按照受雇学生的说法,这个被称为“新兴宗教”的神道教为何又成为日本的“民族信仰”呢?村上重良认为:“国家神道是近代天皇制国家编造的国家宗教,在从明治维新到太平洋战争日本战败为止约八十年间,对日本人民进行了精神统治。”“19世纪后半叶出现的日本这个新的国家宗教,是把神社神道与皇室神道结合起来,以宫廷祭祀为基础,将(伊势)神宫和神社的祭祀拼凑起来而形成的。”“从历史上看,日本社会具有多种宗教并存的特征。但是,神社神道却保有和其他宗教迥然不同的独特性质。神社神道是日本原始社会产生的民族宗教,亦即原始神道的演变,它基本上承袭了原始神道的性格。”“……民族宗教最重要的性格是在特定的社会集团里,其所有成员都来信宗教这一点。”[4](P5-8)

可见,被称为“新兴宗教”的神道教是日本民族集团全民信仰的民族宗教,具有统摄日本国民的作用。土黄色制服、短刀、训练厮杀的场面,令人想起了日本帝国主义时代的日本军人形象。也就是说,神道教具有强烈的暴力煽动性。美国学者Walter A.Skya认为:日本国内在二战爆发前曾发生多起军人刺杀内阁官员的恐怖事件。其中,履行“天皇统治世界,天下太平”的神道教的宗教使命是许多刺杀行为发生的动机。这些由军人构成的刺杀团体具有“激进神道超级民族主义”的属性。而且,日本发动侵华战争的主导力量——军部统制派也是在“建立王道乐土”这一具有神道教宗教色彩的口号下悍然发动侵华战争的。[5](p227-35)

通过上述场景,大江暗示我们:“原日本教”作为日本神道教的当代形态,依然保留着浓厚的暴力特征。神道教的暴力特征与日本近代疯狂的侵略战争行为密切关联。这也是摄影师一家生活在极度恐惧中的重要原因。Walter A.Skya就认为“激进神道超级民族主义者”乐意动用恐怖主义手段,以确保其成员服从正统观念。[5](p234)正是这种暴力性才使得“亵渎”了日本民族信仰的摄影师一家遭到来自“原日本教”的威胁恐吓。透过《斯巴达教育》,我们可以感受到以天皇崇拜为中心的国家神道教对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仍在施加着影响。

三、“原日本教”信徒——受日本国家权力保护的原教旨主义者

看着眼前受雇学生充当的恐吓者可怜求饶的样子,摄影师放走了他。回家后,心慈手软的摄影师遭受了妻子的严厉斥责:“你这个胆小鬼,和斗输了的狗属于一类货色!”[1](p361)宿醉后的摄影师回了家,发现唯一支持自己的朋友光之馆在家,而妻子却没了踪影。光之馆告知摄影师,他的妻子企图自杀,因此被送到医院,与胎儿一同命悬一线。悲愤的摄影师孤身一人闯入了“原日本教”的活动场所,看到如下景象:“可是,道场铺木板的房间就在对面,年轻的摄影师穿着鞋往里跑,声响很大。突然,仿佛闯入了挂满了土黄色叶子的猛兽的树丛中一般,摄影师被光头的青年们团团围住了。从他的身后、侧面(正面自不用说),涌出了无数强壮的胸脯与臂膀,戳他,拉他,推他,摇晃他。“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这个畜生,想干什么?这个野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样的叫骂声如同成千上万的蜜蜂一般,在摄影师周边嗡嗡地飞来飞去。”[1](p363)摄影师试图揭露原日本教内部的秘密,却以头破血流告终。这个神秘的原日本教的核心中隐藏了什么?尽管作者未明言,但如果我们把大江遭遇的“笔祸”与这部作品联系在一起,就不难想象原日本教的核心之物,即天皇信仰与排他性的暴力,以及对言论与信仰自由的干涉。

当赶来的警察将摄影师救走,并斥责他:“你真是疯了,怎能一个人闯进原日本教闹事呢?而且,你也确实喝多了,脑子不正常了。”[1](p364)警方的质问令人生疑:明明是原日本教长期以来骚扰迫害摄影师一家,逼得摄影师痛不欲生奋起反抗,怎么不去质疑原日本教的倒行逆施,反倒先质疑起捍卫自身言论自由的摄影师?下面的一段情节给出了答案:“……警官似乎以一种有所顾忌的方式说了如下内容:这是从潜入原日本教的谍报人员那里获取的情报,他们对于你拍摄的《狂热的信徒们》系列照片,不要说是胁迫了,就连生气都谈不上(中略)只要你没有将原日本教告上法庭的意思的话,对方吗,当然也会觉得打伤你确实不好,就不再威胁恐吓你了,说真话,这样的做法对双方都是公平的啊。”[1](p365-6)可见,警官等于是在劝诱摄影师忍气吞声、接受私了。从这段叙述中,我们看出警官闪烁其词、自相矛盾之处。对摄影师来说,精神受折磨,肉体又遭受殴打,私了的解决方式显然不公平。然而,警官“有所顾忌的方式”却透露出警官作为国家权力机构的偏向性,暗示了其对“原日本教”为代表的国家信仰的偏袒态度。

威胁恐吓给摄影师一家带来的痛苦与恐惧暂告一段落。没想到那个被放走的学生竟然又给摄影师打来恐吓电话:“我就是那个恐吓者啊。前天,我被你抓到的时候撒了个慌。听说你闯入了原日本教会了?你这个傻瓜,闯进去闹事,被人家揍个半死,纯粹是白费力气。(中略)而且,从今往后,我们的组织与愤然重新调查你的原日本教都成了你的敌人了!你让两个组织都成了你的对头。”[1](p366-7)可见,摄影师的善良软弱与恐吓者的狡诈凶恶形成了鲜明对比。面对无穷无尽的威胁恐吓,摄影师下定决心要做胎儿勇敢的父亲。此时,从朋友光之馆的口中得知,孩子平安地降生了。光之馆对意志坚定起来的摄影师评价道:“实际上,我喜欢看到你因恐惧而发抖,喜欢帮助你。这使我确证了在我的朋友中的确有真正的艺术家,而且也使我确认了我这样庸俗的艺术家还能发挥的作用。去见你的艺术家二世吧,是个男孩。”[1](p367)作家借光之馆之口,高度评价了摄影师在恐惧中决不放弃追求言论自由的精神。称新生儿为艺术家二世,颇有追求自由、薪火相传的意味。同时也暗示着摄影师尽管身处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却仍然坚持自身对自由的信仰。

短篇小说《斯巴达教育》探讨了日本神道教的暴力问题。大江健三郎自身所遭遇的“笔祸”,无疑是该作品创作的重要动机。大江健三郎在创造性地表达“个人的体验”的过程中,向我们展示了日本神道教充满暴力色彩的一面。而《斯巴达教育》所引出的主题——个体自由与日本国家宗教信仰(或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与冲突在大江文学中延续至今。

[1]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全作品集3[M].東京:新潮社,1979.

[2]大江健三郎·すばる編集部.大江健三郎·再発見[M].東京:集英社,2001.

[3]韦戈尔.罗马皇帝尼禄[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4]村上重良.国家神道[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5]Walter A.Skya.Religion,Violence,and Shinto.Selected from The Blackwell Companion to Religion and Violence[M].Edited by Andrew R.Murphy.WILEY-BLACKWELL,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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