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勇,李爱林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晚清与“五四”的白话文运动,都为文学观念的变革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但是,语言运动与文学革新的内在关联与互动,不能仅仅止于白话文,依然需要深入的探讨。对于文学革新而言,语言运动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意义,就在于新的语汇、结构、观念、思维等的冲击,特别是“语法”问题在其中占有突出的地位。一些著名的语言学家如王力、濮之珍、何九盈认为,中国古代没有专门的语法学,语法学是古印度和西方语言学的强项。中国古人虽然注意到一些语法现象,又对虚词进行了一定的研究,但始终不曾建立系统的语法学。直到《马氏文通》出版,汉语语法学才得以创立。晚清与“五四”知识分子一再强调“文法”①,是因为文法学意味着科学性与现代性。建构现代民族国家,需要与之相应的现代语言。学习和掌握文法,才能运用这种融会中西而成的现代语言——国语,才能建设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学与文化。
对于晚清知识分子而言,探求文法,是启蒙民众的需要。自黄遵宪在近代最早提出“言文合一”的口号以来,晚清知识分子注意到白话文特别是白话小说在民间的影响力与感染力,在翻译和创作白话小说的同时,他们也开始注意到中西语言文字之间的内在差异,文法问题是其中最显著的差异之一,而对探求文法提倡最力的当数梁启超。
在1896年的《变法通议》中,梁启超在论幼学之改革时,提出要编写文法书:“中国以文采名于天下,而教文法之书,乃无传焉。意者古人语言与文字合。……盖学言即学文也,后世两事既分,而斯义不讲。……西人于识字以后,即有文法专书,若何联数字而成句,若何缀数句而成笔,深浅先后,条理秩然。余所见者,马眉叔近著中国文法书未成也。……若其条理,则俟马氏书成,可得而论次焉。”[1]52
梁启超对马建忠的文法书抱有很高期望,《马氏文通》成书之前,梁启超就已经了解到书中的内容:马建忠“著书的时候是光绪二十二年,他住在上海的昌寿里,和我比邻而居,每成一条,我便先睹为快,有时还承他虚心商榷”[2]214。书成之后,梁启超给予了极高的赞誉:“近世俞荫甫(樾)为《古书疑义举例》,禀高邮学,而分别部居之。而最近则马眉叔(建忠)著《文通》,亦凭借高邮(眉叔著书时,余在上海,居相邻,往往有所商榷,知其取材于《经传释词》、《古书疑义举例》者独多也),创前古未有之业。中国之有文典,自马氏始。”[3]93在梁启超的眼中,马建忠既“深通欧文”,又有传统学术功底,“把王、俞之学融会贯通之后,仿欧人的文法书把语词详密分类组织而成的”[2]214,其价值自不待言。
梁启超指出《马氏文通》是会通中西的产物,这一点很有创见。但是,梁启超最初对于文法问题的重视,还是源于他对作文之法的关注,即联字成句,缀句成篇。对于马建忠的良苦用心——揭示语法规律——他体会还不够深切,对于文法学创立的革命性意义,自然也没有充分认识到。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清廷反倒是将文法问题上升到思想学术的高度来认识,在1903年左右制定的《奏定学堂章程》的《学务纲要》第12条特别提出“外国文法,或虚实字义倒装、或叙说繁复曲折,令人费解,亦所当戒。倘中外文法,参用杂糅,久之,必渐将中国文法、字义尽行改变,恐中国之学术风教,亦将随以俱亡矣”[4]494。清廷学部是从防范西方文法的角度来立论,而从正面加以引进、大力倡导的,则是“五四”知识分子。
1915年,美国的中国学生会成立了“文学科学研究部”,胡适与赵元任把“中国文字的问题”作为当年文学股的论题。胡适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论文,谈论的是“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文中有四个要点,第三、四点都与文法有关:“(3)吾国文本有文法。文法乃教文字语言之捷径,今当鼓励文法学,列为必须之学科。(4)吾国向不用文字符号,致文字不易普及;而文法之不讲,亦未始不由于此,今当力求采用一种规定值符号,以求文法之明显易解,及意义之确定不易。”
胡适自己解释,“第三条讲求文法是我崇拜《马氏文通》的结果,也是我学习英文的经验教训。第四条讲标点符号的重要也是学外国文得来的教训;我那几年想出了种种标点的符号,一九一五年六月为《科学》作了一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的长文,约有一万字,凡规定符号十种,在引论中我讨论没有文字符号的三大弊:一为意义不能确定,容易误解,二为无以表示文法上的关系,三为教育不能普及”[5]6。胡适对文法的关注,显然与《马氏文通》及中国科学社的科学活动有关②,也与西方语文带给他的冲击相关。
同年夏,胡适的兴趣点从中国文字问题转到中国文学问题,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但是“文法”仍是他关注的对象。在与梅光迪、任鸿隽的争论中胡适提出了“三事”:第一项是“言之有物”,第二项是“须讲求文法”,第三项是当用“文之文字”时,不可避之[5]8。1916年8月19日在致朱经农的信中,胡适提出“新文学之要点”的八事,“须讲求文法”作为形式要求之一列于其中,这与他致陈独秀的信是一致的。后来在《新青年》上正式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须讲求文法”列为其中的第三点。
胡适不仅在文学革命上大力倡导文法,而且将他对文法问题的关注带入中学国文教育领域。1920年、1922年和1932年,胡适分别做过3次关于中学国文教育的演讲,有意思的是,对文法教学的重视不仅一以贯之,而且还在不断加强。
胡适第一次讲演,提出“中学国文的理想标准”,首要标准就是“人人能用国语(白话)自由发表思想——作文、演说、谈话——都能明白晓畅,没有文法上的错误”。胡适对国语的重视自不待言。不仅如此,他还要求“人人能看平易的古文书籍”,“人人能作文法通顺的古文”[6]153。
或许意识到自己对中学生要求过高,胡适在两年之后的《再论中学的国文教学》里,就对前述说法作了一定的修订:“我们认定一个中学生至少要有一个自由发表思想的工具,故用‘能作国语文’为第一标准”,“作古体文但看做实习文法的工具,不看做中学国文的目的”。他还特意在国语文教材中增加了“国语文的文法”[7]601-603。
1932年,胡适发表了第三次讲演,所提标准又有变化,在文法上的要求又有所提高:“能懂古文国语在文法上之大致同异,而交互翻译”,“有天才高且熟于文法者,宜鼓励古文作文”。在教材方面,胡适提出要将国语文法教材和古文文法教材加以区分[8]。
胡适的三次演讲,都将“人人能用国语自由发表思想”、“没有文法上的错误”作为首要标准,而在文法的比较上,见出中国文法之不足还是次要的,关键是显出西方文法之“精密”、“谨严”:“教员除了答复学生问难以外,还要随时指出旧白话文在文法上不严密的地方,并且要学生同时在外国文上努力,以补正中国文法上之缺点。因为一个通晓外国文的人,再做国文,文法上比较谨严多了。”[8]
讲求文法,进而追求“精密”、“谨严”的文法,体现出胡适的一贯思路:以“科学”标准要求现代白话,从而使“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真正具有一个确定的标准,使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都符合“科学”的要求,并且讲求文法也就能使文章的写作者掌握一整套具体的方法、技巧,按照规定好的程序写出通顺的文章。这正是胡适思路的关键所在。
有意思的是,胡适同时却又认为中国文法是完善的,见于1923年《国语月刊》“汉字改革号”的卷头言:
小百姓二千年中,不知不觉地把中国语的文法修改完善了,然而文人学士总不肯正式承认他;直到最近五年中,才有一部分的学者文人正式对这二千年无名的文法革新家表示相当的敬意[7]651-652。
1925年9月,胡适再度赞扬了“小百姓”为中国文法革新所做的贡献:“我们要晓得在二千年之中,那时候的小百姓,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把我们的语言改良了不少,我们的语言,照今日的文法论理上讲起来,最简单最精明,无一点不合文法,无一处不合论理,这是世界上学者所公认的。”[9]24-25在《国语文学史》中胡适还提到,“国语经过二千年的自由进化,不曾受文人学者的干涉,不曾受太早熟的写定与规定,故国语的文法越变越简单,越变越方便,就成了一种全世界最简易最有理的文法”[10]21-22。
胡适看似前后矛盾,其实有着内在的原因:他批评古文文法,是为了推进国语的建设和国语文法的建构。在国语文法研究还显不足、国语文学精品严重短缺时,胡适注意的自然是西方。但是胡适对中国文法、语言的褒扬,是为从历史上寻找国语和国语文学的依据。当然胡适的真正用意显然不在褒扬“小百姓”和历史上的白话和白话文学,说到底还是为了凸显文学革命的意义。胡适所说的进化最高等的中国语和最简单实用的中国文法,是从二千年来立论的,着眼的显然不是历史而是当下和未来,是理想中的国语和国语文法。不仅如此,“最简单最有理的文法”也突出体现了胡适实用主义的指导思想,这恰恰是在西方影响下形成的。
认为西方文法精密、谨严,进而承认西方文学与文化的优势,可以说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共识。只是对于文法问题,新文化阵营内部的看法并不一致:胡适重视西方文法,其实是着眼于简单、实用,他以语言文字为工具,作为研究语言文字运用规律和规范的文法则同样不过是一种工具。而胡适无疑又是以准确、精密这些科学化的标准来要求的,对中国语文科学性的要求对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了异常深远的影响。然而鲁迅、周作人等人对文法问题的关注,却超出了工具论,他们以语言文字学的功底,从文学创作的切身体会出发,将文法问题与中西思维方式、文化差异联系了起来,从而将这一问题的探究推进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鲁迅、周作人兄弟对文法问题的思考,虽然同样深入到思想革命的深度,但他们是以文学为立足点的,突出地表现在他们对“欧化”的提倡上,落实于他们的翻译主张与实践。
1929年,鲁迅在《〈文艺与批评〉译者附记》中,提到了“硬译”:
因为译者的能力不够和中国文本来的缺点,译完一看,晦涩,甚而至于难解之处也真多;倘将仂句拆下来呢,又失了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在我,是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手”这一条路——就是所谓“没有出路”——了,所余的惟一的希望,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11]329-330。
因此,在鲁迅看来,要弥补“中国文本来的缺点”,有效途径莫过于“翻译”,甚至是“硬译”。1931年,赵景深发表《论翻译》一文,为误译辩解说:“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鲁迅将其归纳为“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针锋相对地维护“信而不顺”[12]350-352。后来在与瞿秋白的通信中,鲁迅再次强调自己是“至今主张‘宁信而不顺’的”,因为“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12]391。
鲁迅强调“硬译”,与他对中国文法的深切认知密切相关。在他看来,“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这语法的不精密,就在证明思路的不精密,换一句话,就是脑筋有些胡涂。”[12]391为此,他虽然支持大众语文,但也注意到其中的问题,如方言的不足:“譬如‘妈的’一句话罢,乡下是有许多意义的,有时骂人,有时佩服,有时赞叹,因为他说不出别样的话来。先驱者的任务,是在给他们许多话,可以发表更明确的意思,同时也可以明白更精确的意义”[13]79。
从思维方式和思想革命的立场出发,鲁迅提醒人们,“欧化文法的侵入中国白话中的大原因,并非因为好奇,乃是为了必要。……评论者何尝要好奇,但他要说得精密,固有的白话不够用,便只得采些外国的句法。比较的难懂,不像茶淘饭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是真的,但补这缺点的是精密”[14]548。
因此,即使是支持大众语文,他也坚持“精密的所谓‘欧化’语文,仍应支持,因为讲话倘要精密,中国原有的语法是不够的”,他举例说,连反对欧化者所说的“欧化”,都是一个外来词,所以“有些新字眼,新语法,是会有非用不可的时候的”[13]79。
周作人在这一点上与兄长是一致的。在1918年2月《新青年》4卷2号上,周作人在为《古诗今译》而写的Apologia(题记)中,专门提到了“真翻译”一语:
什法师说,“翻译如嚼饭哺人”,原是不差。真要译得好,只有不译。若译他时,总有两件缺点;但我说,这却正是翻译的要素。一、不及原本,因为已经译成中国语。如果还同原文一样好,除非请Theokritos学了中国语,自己来作。二、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同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我随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15]12。
周氏兄弟坚持的硬译、直译得到了新文化同仁的大力支持。钱玄同认为“周启明君翻译外国小说,照原文直译,不敢稍以己意变更。他既不愿用那‘达旨’的办法,强外国人学中国人说话的调子;尤不屑像那‘清室举人’的办法,叫外国人都变成蒲松龄的不通徒弟,我以为他在中国近来的翻译界中,却是开新纪元的”[16]355。胡适赞美周作人“用的是直译的方法,严格的尽量保全原文的文法与口气。这种译法,近年来很有人仿效,是国语的欧化的一个起点”[7]257。傅斯年同样高度评价了周作人的直译:“《新青年》里的文章,像周作人先生译的小说,是极好的。那宗直译的笔法,不特是译书的正道,并且是我们自己做文的榜样。”[17]227其实,这种“欧化”不仅体现在他们的翻译中,也迅速融入到他们的创作之中。而这种欧化的道路无疑“是在文法上的”[18]3。
不过,周作人特别强调,“因为欧化这两个字容易引起误会,所以常有反对的论调,其实系统不同的言语本来决不能同化的,现在所谓欧化实际上不过是根据国语的性质,使语法组织趋于严密,意思益以明了而确切,适于实用”[19]757。
可见“欧化”的根本目的并非是将汉语改造为外语,而是为了使汉语更为精密,以适应建设现代民族国家思想文化的需要,这不仅是对汉语的改造,更是对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改造。
晚清知识分子已经开始自觉地探求汉语文法问题,但是“五四”知识分子对汉字与文法关联、文法与思想关系的揭示,却更进一步深入到汉字自身的特性并提出了思想革命的要求,却是晚清知识分子所难以企及的[20]。
注 释:
① “文法”与“语法”的区别曾被着意指出,即论者强调文法是针对书面语、文章,而语法是针对口语。但是这一区别逐渐消除,后来学界统一只使用“语法”这一术语。但是这一部分的论述为照顾历史语境,还是使用“文法”一词。
② 汪晖认为,“1916年,就在《新青年》杂志孕育白话文运动之前,胡适在《科学》月刊第二卷第二期发表了他写于1915年6月的长文《论句读及文字符号》及两篇附录《论无引语符号之害》和《论第十一种附号(破号)》,这些文章不仅发表于首用横排、标点的《科学》月刊,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于《科学》月刊的形式的一种说明”。参阅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二部),三联书店2004年,第1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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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
[3]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M]//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
[4]璩鑫奎,唐良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
[5]胡 适.逼上梁山[M]//胡 适.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
[6]胡 适.胡适文集:第2册[M].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7]胡 适.胡适文集:第3册[M].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8]梁 心.胡适关于中学国文教育的三次讲演——侧重第三次讲演[J].社会科学研究,2009(1).
[9]胡 适.胡适文集:第12册[M].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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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鲁 迅.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2]鲁 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3]鲁 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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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钱玄同.钱玄同文集:第1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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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周作人.国语改造的意见[M]//钟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第2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0]郭 勇,覃银芳.公共话语视野中的中国文学现代转型[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