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娅
(1.湖北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武汉430065;2.武汉大学艺术学系,湖北武汉430072)
劳伦斯的人生哲学是生命的哲学、自然的哲学和原始人性的哲学。他在《哈代研究》中指出:因为小说是一种缩影,因为人在观察宇宙时必须借助某种理论,所以每一本小说都必须以某种关于存在的理论、某种抽象的哲理为根据或骨架。但是抽象的哲理必须服务艺术的目的,不然小说就会流于说教。[1]190可见,和所有优秀的小说家一样,劳伦斯追求的仍然是小说内蕴的哲理性,因为这才不会使小说流于肤浅和庸俗。
《羽蛇》作为劳伦斯小说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思想和艺术上更具代表性。由于大量使用神话和宗教象征,小说中包蕴了深刻的宇宙哲理,涵盖了劳伦斯的生命哲学思想。小说中的羽蛇神颂歌和原始印第安歌谣中都具有这种自觉的宇宙意识。例如卡拉斯可的颂神词中有:“深眠之人无明天、昨天和今天,只是‘是’;清明、遥远、永恒的宇宙之蛇亦复如此,‘现在’,永远现在……人是蛇之沉眠中的梦……当足之梦触到作为宇宙之心的沉眠的蛇,当性之梦达到‘我不知’的彼岸之梦入永远息止的黑暗,当灵之梦在‘现在’的芳香中化去,当精神之梦与启明星同在,这时,才会迎来完美。因为梦源于和成于作为宇宙之心的、光闪的、沉眠而末眠的蛇。因而,来者是梦,逝者亦是梦;只有‘现在’是永恒,是唯一。”[2]189这是多么神秘深奥的宇宙玄想。甚至这种宇宙意识还带进了两性关系中,使男女之间的结合具有了深层的回归宇宙本体的神秘色彩。小说中这样描写卡拉斯可为凯特和西比阿诺主持宗教婚礼的场景:
“赤足站有肥沃的,面向这神圣的雨水”,卡拉斯可一字一句地用西班牙语说,“在黄昏,在黑夜与白昼之间;男人和女人,要永恒的星辰下相遇,并完善地结为一体,抬起你的脸,卡特琳娜(即凯特)说,这个男人是我降自天国的甘霖……”[2]358
可见,连劳伦斯的性爱观也是与其宇宙意识、生命哲学紧密相连的。劳伦斯认为,现代人的生命力已经在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中日益萎缩,而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类所有关系中最伟大最本质的关系。因此,复活现代人生命力的根本途径就是生新,把自己根植于宇宙之中,用性和血性婚姻来拯救人类。他认为男人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转过头来,回归生命,回归那在宇宙间隐秘流动的生命,它会永远流淌,支撑所有的生命,更新所有的生命。由此可见,我们必须回到劳伦斯的宇宙观和性爱观这一根本问题上,才能对小说有更为深入的认识。
劳伦斯一生思想复杂多变,有时甚至会自相矛盾,但不管如何变化,二元论的思想作为他哲学思想的根基和核心始终贯穿他的一生。劳伦斯认为宇宙间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分为阴阳两面,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成为“二位一体”。也就是一切事物的两面性,无论是宇宙,还是一棵小草,都是由对立的两个方面组成的。人的生命也是阴阳两性合为一体的,个体内部存在着光明与黑暗、精神与肉体、意志与情感的矛盾冲突,男女性爱双方也是一对矛盾对立的统一体。男女性爱的关系是劳伦斯小说探索的重点,劳伦斯的性爱观是与其二元论的宇宙观密切相关的。劳伦斯认为,男人和女人分属于阳阴两极,以男人作为“自我”,女人就是“非我”。由于意识到自我和非我的存在,就产生超越自我、探索未知的需要。因为自我是有限的,如果自我不能认识未知,如果男人不能和女人相结合,他就永不可能达到生命的完满。在两性关系上,要达到回归宇宙本体的最高境界,男人和女人就得回复到宇宙安排他和她各自所应处的地位。“男人和女人并不是两个互不相干,各自完整的实体。……男人永远与女人分不开,他们之间的联系或明或暗,是一种复杂的生命流,这生命流是永远也分析不清的东西”。[3]153而《羽蛇》很好地诠释了他的这一思想,并且让这种思想披上了原始印第安宗教的神秘外衣。这种二元对立的性爱观体现在劳伦斯的小说中,就使得其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精神与肉体上无不经历了激烈痛苦的博斗。而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却正是女权主义批评所批判的,“女权主义批评认为,这些二元项(如太阳/月亮,日/夜等)不是平等的,而是具有等级制的。在男/女的对立中就潜伏着父权制的价值观。男性是主动者和胜利者,女性被置于男性的对立和从属地位。因此,女权主义批评认为,在反抗父权制的斗争中,也必须对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加以消解”。[4]205
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处女作《白孔雀》开始,一直到最后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就一直苦苦探寻着达到这一完美两性境界的途径。为此,他在小说中提出过多种设想,大致可分为三种方式,即:两性对立中的平衡—建立男性的绝对权威—两性差异中的平衡。《儿子与情人》中的女主人公米丽安追求的是一种没有肉欲的纯粹精神之爱,妄想占有保罗的全部灵魂,最后的结果却是保罗反抗并最终离去。《虹》中的夫妻及恋人之间的这种对抗和斗争更加激烈了,布兰文家族的第二代安娜与威廉的婚姻就充满了搏斗。还是在安娜与威廉相互吸引的恋爱阶段,他们为保持自我的相对独立性而展开的内心的较量,就已经开始了。书中充满了一些颇富象征意味的细节描写。比如他们两个在夜晚的麦地里搬运麦捆,安娜总是故意地与威廉岔开,不让他接近,在他刚快接近她的时候马上就躲开;再如婚后,他们在精神上的对抗隔膜,互不相让甚至导致了彼此之间的挑衅和报复,即便是短暂的甜蜜也会立刻被婚姻中无休止的争斗而烟消云散。而布兰文家族最富叛逆性和探索性的全新女性——第三代女性厄秀拉,与她的恋人间的冲突对抗达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厄秀拉对恋人安东所代表的社会势力与信仰充满了势不两立的仇恨,但对他所表现的男性的自然力量又充满了渴望与爱,这种爱恨交织的激烈冲突在书中的海边沙丘之间的那场爱场景中达到高潮。开始时,安东把厄秀拉引到一片灰暗的洼地中去,并痛快淋漓地占有了她。他“似乎感到了无比的满足,似乎感到了能够对她进行一场报复”。[5]654可厄秀拉并未就此屈服,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皎洁的月光似乎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安东企图把她领到一个黑暗的沙窝去,她不仅拒绝了,而且挑衅似地走到充分暴露在月光下一个沙坡上去,仿佛要给他一次最严峻的考验。“她用尽全力把他搂在自己的胸前,简直像发疯一样。这场战斗,这场闯进极乐世界斗争简直是太可怕了,直到后来,这对他的灵魂完全变成了一种痛苦,最后他屈服了,他仿佛死了一样放弃了斗争”。[5]654在人类最原始也最本真的性爱关系中都充满了残酷的搏斗和冲突,劳伦斯对人性的洞察可谓深矣。在《羽蛇》中,劳伦斯借助印第安人宗教的图腾来推崇原始的生命力和血性,主张灵肉合一。他曾提出其著名的血性宣言:我的伟大的宗教就是相信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我所关心的是感知,我全部的需要就是直接回答我的血液,而不需要思想、道德等的无聊干预。[6]62在这里,劳伦斯所说的血液就是原始生命力的张扬、人的本能,而所谓的智力,就是束缚人类思想的文明社会的精神枷锁,只有挣脱这个枷锁,人类的生命力才会得以舒展、才能拯救人类乃至拯救整个社会。
以上论述的是劳伦斯二元论的宇宙观和性爱观,以及它们在其小说中的具体表现。那么,在劳伦斯看来,怎样才能回归宇宙本体呢?劳伦斯在《二元》中说:“宇宙永无起始,也永无终结。生命本身这一创造性的神秘,过去永远存在,今后也永远存在。”[7]227由此可见,劳伦斯的上帝不是一位人格神而是生命的生命力,是无始无终的最根本的存在。他在《启示录》中又提及人类和宇宙是一体的,而宇宙正是那个巨大的生命体,人类只是它的一部分。这样,人类生活最伟大的意义和最高欢乐就是和宇宙生命结合在一起。这种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与中国古代庄子的“天地与我生,万物与我为一”是极为相似的。那么,人类如何达到这种与宇宙同一的境界呢?劳伦斯在《启示录》中指出:“在我们的血和太阳之间有着永恒的生命的沟通,太阳是血—生命力的巨大源泉,它把力量源源不断地输送给我们。”[8]44他认为,远古人还能凭直觉感悟到与太阳、与宇宙的血的联系,正如古老的印第安宗教中对太阳的崇拜和祭祀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自从出现了“逻各斯”(logos),人的意识越理念化和概念化,人的生命力就越被窒息。无怪乎劳伦斯的小说总是不懈地以人的血性意识来攻击人的知识理性所导致的工业化和人的生命力的萎缩。劳伦斯认为要达到“生命源泉”,人要和宇宙合而为一,人就得充分发挥本能和直觉,应该通过人类的本能和直觉而不是通过理性去获得的极为深刻的知识。这也类似中国古代老子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坐忘”思想。在《羽蛇》中我们可以看到,生命源泉实质上就是无意识,要达到生命源泉就要把心智意识驱逐出去,进入彻底的无意识状态。小说中对这种状态有过多次描写,拉蒙通过像一种催眠术似的阿兹台克印第安人的宗教仪式使西比阿诺成为战神,从而建立领袖与副领袖之间的血肉关系,他们就这样进入无意识状态以吸取宇宙生命力。西比阿诺还用印第安人的原始舞操练他的士兵,使他们进入无意识状态。“广场”一章中对印第安原始舞的描绘也非常出色:舞蹈者构成两个相向旋转的圆圈,赤着脚(以便使肉体直接从大地母亲那儿吸取生命之力),用力踏在地上,这就是“鸟步”,在这种舞蹈中个人忘却自我、熔化在生命的流动中。劳伦斯一生都在为增强人的生命意识从而复活人的生命力而奋斗,而这种天人合一的宇宙则是支撑其小说创作的牢固根基。《羽蛇》仍然是这一哲学的折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披上了一层神秘怪诞的印第安原始宗教的外衣罢了。
从表层来看,《羽蛇》中的人物是集神权与政权于一身的人物,小说也强调了他们对这场宗教运动的领导作用。但仅仅看到这一点远远不能深刻把握《羽蛇》的价值所在,因为从上面的引证中可以看出,劳伦斯对生命、生命力和如何达到生命之源的探索才是其潜在的深层主题。但是在他的笔下又出现了像西比阿诺这样的人神合一的领袖形象,这与劳伦斯当时的思想倾向和心理背景是有关联的。一战已使劳伦斯对西方资产阶级民主制度和基督教价值观感到彻底幻灭,他要寻找一个未受工业文明和基督教文化过多污染的,还能保持人的原初本性的地方以拯救生命力日益萎缩的人类,而墨西哥印第安文化正是他所苦苦追寻的救世良方。充满神秘色彩的墨西哥文化使劳伦斯在精神上得到了新生,从而产生了以复活古老文明来拯救人类的设想。[9]这个古老文明不是基督教文化,而是印第安宗教和文化。他从寻找个性自由和精神上的新生开始,在现存的民主制度下求而不得,就转身求助于超人。由此,劳伦斯这一阶段的探索就非常自然地与这些古老的异域文化融合在一起,这些古老的宗教和文化充当了作者复活人类生命力的救世主。相应地,这一时期的小说主题就蕴含了大量的人类学、神话学的成份,充满了原始宗教和文化的神秘色彩。但是,这种思想倾向并非劳伦斯思想的本质,在完成《羽蛇》之后,劳伦斯自己也明确地说道:“领袖与追随者的关系令人厌烦,在人与人之间,男人与女人将建立一种蕴涵着某种温情的新关系,而不是统治与服从。”[10]129由此看来,在劳伦斯思想发展过程中,《羽蛇》是承前启后的重要链接点,它是劳伦斯对生命力探索的必经阶段,对如何达到生命和宇宙之源的执著探求,对研究劳伦斯的一生创作有着重要的作用。
[1][英]D·H·劳伦斯.新墨西哥[M].于红远译.北京:知识出版社,1989.
[2][英]D·H·劳伦斯.羽蛇[M].彭志恒,杨茜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4.
[3][英]D·H·劳伦斯.花季托斯卡尼[M].黑马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8.
[4]王先霈,胡亚敏.女权主义批评[A].王先霈,胡亚敏.文学批评原理[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5][英]D·H·劳伦斯.虹[M].温烈光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
[6][英]D·H·劳伦斯.致柯林斯[M].刘宪之,乔长森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88.
[7]D·H·Lawrence.ASelectionfromPhoenix,New York: Penguin Group,1936.
[8]D·H·Lawrence.Apocalypse,New York:Penguin Group,1966.
[9]刘娅.论《羽蛇》中的宗教救世思想[J].世界文学评论,2012,(1).
[10]Hilary Simpson.D·H·LawrenceandFeminism,London: Croom Helm,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