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所见的人间关怀

2014-04-03 14:57:30戴琏璋
关键词:文王诗经关怀

戴琏璋

(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台湾 台北)

《诗经》所见的人间关怀

戴琏璋

(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台湾 台北)

《诗经》之为“经典”,与后世一般诗集不同。它所反映的生活样态具有代表性,它所表达的人间关怀属于一种原初典型。两千多年来,人们吟咏这里的诗篇,都会有所兴发,进而有所感悟。《诗经》中表达基本关怀与终极关怀的代表性作品,勾勒出先民生计与情爱方面的意趣与憾恨,据此而描述其个体关怀与群体关怀的特色,并且抉发其中所蕴含的终极关怀。经由诗篇的流传、孔门师弟的体证,《诗经》所呈现的终极关怀,成为儒家人文教化的核心,指引着华夏子民安身立命的途径。

诗经;生计;情爱;个体关怀;群体关怀;终极关怀

《诗经》,是华夏民族最早的诗歌总集。这里收录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的一些民间歌谣、宫廷乐歌以及宗庙颂辞,共305篇。这些诗篇,全面呈现了周代前期500多年各阶层的生活样貌。诗人们运用文学手段,真挚地表达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生动地反映出各色人等的喜、怒、哀、乐。《诗经》中的早期作品距今已有3000多年,晚期的也有2500多年。时间相隔这么久远,诗人们所运用的语言文字、所描述的生活情事、所喻示的意趣思想,对于我们难免会显得陌生而不易索解。我们要能顺遂地进入《诗经》天地,真切地有所感受和体会,就不能不讲究解读的方法。宋儒朱熹对此提出三个要点,值得注意:“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1](P2)

凭借章句、训诂来了解语意,通过讽咏、涵濡来体会情味,这可说是《诗经》读者的共识。除此以外,朱子认为还要进而作省察审核的工夫。这工夫,落实于内心深处,作用于 “情性隐微之间、言行枢机之始”。这对一般读者而言,恐怕是不容易做到的,或许还会有人提出怀疑:真有这个必要吗?朱子所说,显然是针对《诗经》之为经典,而指出读者该有的作为。所谓经典,乃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2]它不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还要落实在人们具体生活中起主导作用;它也不只是一些增进见闻的知识,还要触动人们心弦,引发共鸣,导引人们沈思,获致感悟。《诗经》之为经典,与后世一般诗集不同,它所反映的生活样态,有代表性,它所表达的人生关怀,属于一种原初典型。这里有“至道”,可开展人文之“鸿教”。当代读者怎么摆脱往日经教的迂阔、时俗学风的肤浅而开辟新径,适切地掌握其中义理,酝酿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资粮呢?笔者遵循朱子途径,提供一得之愚,或可为《诗经》的现代解读抛砖引玉。

一、基本关怀释例

(一)生计的情致与不平

1.《豳风·七月》

(1)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2)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3)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4)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5)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6)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7)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8)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3]。

周,是华夏农业文明创建的朝代。远在尧舜时期,周人祖先弃,即以农业专长被任命为后稷,封地在邰(今陜西武功县)。后世公刘继起,仍以农耕的祖业建立基地,豳(今陜西旬邑、邠县一带)即为公刘所开发。公刘后人,古公亶父、季历、文王祖孙三代,都是在农业基础上,厚植实力,积德行义,使封国日益强大。后继的武王才能一举灭商,建立王朝。

《七月》这首诗,描述豳地农民四时生活的情况。裴普贤说:“《豳风·七月》第一章前段言衣,后段言食,即以衣食二事提挈全诗。二章至五章接言衣,六至八章接言食。写衣是春蚕秋绩,冬猎取兽为裘。写食是春耕夏实秋收冬藏。每章在时序月令的进展中夹叙杂事,点染眼前景物,末尾以祭祀饮酒颂祷作结,写来错落有致,所以诗虽长无平淡呆板之感”[4]。

衣食之事,的确是人们生计所基本关怀。《七月》作者,以时节推移为主纲,娓娓道出豳地农村人们谋求衣食的生活情貌。他夏历、周历并用①,既增添了修辞变化,也反映出周初改朔,但农民仍依夏历行事的实情。农村生活与自然密切相关,秋风一起,就想到要准备冬衣,春阳温暖,即忙着下田耕种。听到仓庚(黄莺)歌唱,要采桑养蚕,鸟(伯劳)啼鸣,则绩麻纺纱。仲夏夜晚,有斯螽(蚱蜢)②、莎鸡(纺织娘)鸣奏相伴,秋天则换成蟋蟀,当牠一步一步迁入屋内床下,就该警觉寒冬来了,赶快塞好北窗,门户也要涂泥,才能抵御冷风入侵。农村生活就是这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整年辛劳,获得温饱,就要感恩,按时祭祀是大事,既感谢天生地养,也感激祖德流芳;美酒佳肴,欢庆丰年,举杯互祝“万寿无疆”!

方玉润《诗经原始》,对《七月》一诗有极高评价。他说:“今玩其辞,有朴拙处,有疏落处,有风华处,有典核处,有萧散处,有精致处,有凄婉处,有山野处,有真诚处,有华贵处,有悠扬处,有庄重处。无体不备,有美必臻。晋、唐后,陶、谢、王、孟、韦、柳田家诸诗,从未见臻此境界”[5](P671-672)。

方氏的赞叹,出自他本人讽咏、涵濡的心得,初学者未经再三咀嚼,不易领会。方氏认为:“读诗当涵泳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窥古人义旨所在。”[5](P20)《七月》的通章大意,可从农村生活特别重视天时、地利与人和这三方面来揣摩。作者对季节变化的敏锐感应,对大地生态的仔细观察,以及对人间互动的真切表述,都成功地刻画出农人生计的真实情貌。诗人的刻画,3000年来一直引发共鸣。读者吟哦间,可以分享其中鸟语蝉鸣、稻香瓜甜。祥和安泰的田园总是人们徜徉生息的原乡。

2.《魏风·伐檀》

(1)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2)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3)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6]

魏,在今山西芮城东北。朱子说:“其地陋隘,而民贫俗险。”[1](P43)《魏风》七篇,“多怨怒之音。”[7]如《园有桃》,是士子对时政的忧叹;《硕鼠》是庶民对贪官的怨恨。《葛屦》是缝衣女对贵妇的讥刺;而《伐檀》则是工匠对剥削者的不平。他们终年辛劳,难得温饱,而贵族却是不劳而获,坐享其成。他们质问这些养尊处优、作威作福的“君子”,“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忿忿之情已不能局限于《诗经》常见的四字句来表达,七字句、八字句才可以宣泄胸中积恚。通过吟咏,还可发现:这里“廛”、“貆”押韵。二三两章的“亿、特”“囷、鹑”也一样。因此“不稼不穑”要与后面的七字句一气相贯,“不狩不猎”与后面的八字句也一样。这样吟诵,这股不平之气会呈现刚劲之势,可以感受到工人们的质问隐隐然蕴涵一种反抗精神。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不平恚愤在人间社会似乎很难消失。2000多年来,制度一再更改,我们仍可发现尸位素餐的人物总会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种种场合。

(二)情爱的温厚与凉薄

1.《郑风·女曰鸡鸣》

(1)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2)“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3)“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8]

程俊英说:“这是一首新婚夫妇的联句诗。诗用对话、联句的形式,表现了一对新婚夫妇情投意合、欢乐和好的家庭生活。诗的对话和联句形式,给后世诗歌影响很大,可尊为联句诗之祖。”[9](P150)这诗的对话,只在开头两句标明说话者身份,后文就全让读者依语意、口气来分辨。后人乃有不同解读。程俊英认为第一章三、四两句及第二章全部为妻子所说;第一章五、六两句及第三章全部为丈夫所说[9](P149-150)。这种读法,最能彰显夫妻间的温厚情爱,意味深长。妻子一听到丈夫说要去“弋凫与雁”,便说会替他烹调美味,两人一起饮酒享用。向往着在这样的日子中白头偕老,共享琴瑟和鸣的情调。丈夫被这温婉的诉说所感动,也说出心底的话。“知子”三句,是全心领受绵绵情意的表白,“杂佩”三句,则是真诚回报日久天长的许诺。这诗三章,各有独特风格,讽咏全篇,可以在平实的对话中感受到浓浓的情意。夫妻间彼此关爱、交光互映的生活情调,不就是幸福人生的基础吗?

2.《卫风·氓》

(1)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2)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3)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4)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5)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6)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10]

《氓》这首诗,诉说一位女子不幸婚姻的遭遇。她品尝过恋爱的滋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用情之深,近乎痴迷。婚后,她操持家务:“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忙碌辛勤,弄得昏天黑地。青春岁月不经意地挥霍,不过三年,对方竟然变心:“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反反复覆,玩弄感情;恶形恶状令人伤心。说什么“及尔偕老”,那记得“信誓旦旦”。当初蚩蚩然憨厚的小伙,原来竟是没有分寸、不知反省的妄人。这种婚姻,这样的日子,无限辛酸,哪有止境!

裴普贤说这首诗 “真是两千六七百年前一篇感人杰作,也是在两千六七百年后的今日社会还照样搬演着的悲剧。”[4](P189)诗人捕捉人间实情,往往在具体事件中寓有普遍义蕴。《氓》之所以能超越时空局限,至今仍然撼动人心,就因为这里的情感波澜还在我们身边汹涌。

生计与情爱,永远是人们不可或缺的基本关怀。《诗经》作者引导我们感受到《豳风·七月》的祥和氛围,也让我们听到《魏风·伐檀》的抗议心声。人间既有《郑风·女曰鸡鸣》的和乐家庭,也有人搬演《卫风·氓》那样的婚姻悲剧。当我们正视人生百态,了解种种人间实情,是否会有进一步的省思,并自我提升呢?答案是肯定的,人间实情的了解越全面,随之而有的省思就越深刻,自我提升的动力也越强劲。

二、终极关怀释例

(一)个体关怀的极致

《大雅·抑》:

(1)抑抑威仪,维德之隅。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庶人之愚,亦职维疾,哲人之愚,亦维斯戾。

(2)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吁谟定命,远犹辰告。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3)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虽湛乐从,弗念厥绍,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

(4)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夙兴夜寐,洒扫庭内,维民之章。修尔车马,弓矢戎兵,用戒戎作,用逷蛮方。

(5)质尔人民,谨尔侯度,用戒不虞。慎尔出话,敬尔威仪,无不柔嘉。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6)无易由言,无曰:“苟矣,莫扪朕舌”,言不可逝矣。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惠于朋友,庶民小子,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

(7)视尔友君子,辑柔尔颜,不遐有愆。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8)辟尔为德,俾臧俾嘉。淑慎尔止,不愆于仪。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彼童而角,实虹小子。

(9)荏染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维德之基。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僭,民各有心。

(10)于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

(11)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12)于乎小子!告尔旧止。听用我谋,庶无大悔。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11]。

朱子《诗经集传》为《抑》作注说:“《楚语》左史倚相曰:‘昔卫武公年数九十五矣,犹箴儆于国曰:自卿以下,至于师长士,茍在朝者,无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夕以交戒我。……于是作《懿戒》以自儆。及其没也,谓之睿圣武公。’韦昭曰:‘“懿”读为“抑”。’即此篇也。”②

卫武公名和,约生于周厉王十七年,卒于周平王十三年(约公元前861~758年)。他继兄长共伯余而为卫侯,即位后致力于国人的安和与团结。在周幽王被犬戎所杀时,又率兵助周平戎,建立大功。周平王乃提升他爵位为“公”④。

讽咏《抑》这首诗,我们可以感受到卫武公在求致个体生命之完美上有强烈意愿。他自我期许很高,作为一个君主,要展现鸿图大略以安邦定国,要拿出深谋远虑来指引臣民(“吁谟定命,远犹辰告”)。这就务必使自己成为一个明智的“哲人”,但却不可有“哲人之愚”:“不知臧否”,“荒湛于酒”,“迷乱于政”。这又务必修养自己的德行:从整饬威仪到谨慎言谈,从独处室内到接待人物,从治理内廷到戒备外敌,以及祖德的绍继、天命的敬畏,处处都须检点,时时不可懈怠。这修养工夫,直达内心深处:“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彻里彻外由一“敬”字概括。敬,出于自爱自重。敬,使人发心动念不敢恣肆,也使人俯仰天地惕然自敛。自敛积蓄了创发的动能,戒慎有助于是非的辨识。于是敬提升了个体关怀的层面,激发出归于至善的愿力,终极关怀的蓝图豁然显现,引导人上达无限之境。

人毕竟是有限的存在,在上达无限过程中,怠惰时或有之,差错也常难免。严格自律者,因此必然有所自责。《抑》这首诗,对武公的自戒自责有极真挚而生动的描写。诗人从第三章起就以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的口吻营造真我对俗我的谆谆训诫,呈现武公的自律、自责。试看第十章:“于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责求之恳切,规劝之殷勤,令人感到面对长者的凛然。接着再看第十一章:“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尔我对举,严辞责备,叩人心坎,令人又有面对严师的汗颜。最后一章,语气趋缓,却又指出“天方艰难,曰丧厥国。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民生困急,邦国沦亡,深深的忧患,驱使耄耋之年的武公,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天方艰难”,“昊天不忒”,敬畏天命的情怀,驱使耄耋之年的武公,戒慎恐惧,始终不渝。

《诗经·卫风·淇奥》据说是诗人赞美武公的作品。说他的学养,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功力;写他的仪表,有“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的风采;提到他的成德,则说像金、锡那样精纯,像圭、璧那样温润。早年的武公,“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让人景仰;后期的他,“宽兮绰兮”,“善戏谑兮”,显得亲切而风趣。武公严谨的自戒,不懈的修为,造就了完美的君子人格,也使受惠的国人永远怀念。

(二)群体关怀的极致

《大雅·文王》

(1)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2)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3)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4)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

(5)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王之荩臣,无念尔祖。

(6)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7)命之不易,无遏尔躬。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12]。

这首诗,追述文王肇造周邦的德业,人们多认为是周公所作。根据相关文献可知,文王一生勤勉,早年参与开垦、种植工作,对于生计之艰辛、民间之疾苦,充分了解。他中年继位为西伯,不敢耽于逸乐,全心全意关怀小民,照顾孤苦无告的人,明德慎罚,力求全民安和乐利⑤。他结交很多贤士,如吕尚、闳夭、散宜生、南宫括、泰颠及虢叔,都成了他得力的左右手⑥。大家齐心协力,在政务上表现出正德、利用、厚生的辉煌成绩⑦。据说邻近的虞、芮两国,因争夺田地而纠纷难解。他们的国君来周请求评断,入境之后看到耕者让畔,行者让路,老者处处有人帮助,两人感到惭愧,从此平息争端⑧。

周人认为文王是他们受天大命振兴邦国的君王⑨。文王之所以能承受天命,当然是由于他敬德行义。而他之所以能终其一生不懈不已地操持德义,动力根源则在对天命的虔诚敬畏。这是农业文明长期积累的信念,也是夏、商两朝兴亡历史的教训,而且还是太王、王季以来周人代代相传的祖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是他们的座右铭,“命之不易,无遏尔躬”是他们的自我警诫。虽然“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亹亹”“穆穆”的文王借着永不懈怠的敬德,可以获致上天的昭示:“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不要跋扈自傲,不要慕外贪得,应当优先平理狱讼事件。)”“帝谓文王:‘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我所眷念在明德,待人不要疾言而厉色,别靠鞭扑来树威;不要刻意去谋虑,一切放下顺天则。)”⑩这些上天的昭示,并非通过繁复的宗教仪式而降达,乃是出于文王至诚无息的觉识。这些昭示,并不直接陈述皇天的恩典,只是指点人间事务应然的大端。这些指点,虽然标为“帝谓文王”,其实又何尝不可说是文王的自告自诫。不过诗人的说法毕竟有他的用心,“帝谓文王”既标示这是敬畏天命的效应,同时也凸显出这些昭示的神圣性、定然性。人的自告自诫只具应然性,转为上天的指示,就使应然兼具定然。如果说应然出于道德意识,那么应然且又定然则兼具道德、宗教意识。应然必须有识有知,提升到应然而定然之后,才能“不识不知”。这不识不知,当然不是愚 无知,它是有识有知的一步自我提升、一步辩证发展。必如此才能不陷于小识小知,不执着为一偏之见;必如此才能开显大智慧。诗人用“顺帝之则”来表示这一绝对自由的心境,来指点群体关怀的极致所蕴涵的终极目标。

三、结 论

《诗经》,这部周人的诗歌总集,载录了华夏农业文明重要发展时期人们生活上所展现的种种情态、景物间所触发的种种意想。这305篇作品,长期流传,脍炙人口。人们或低声吟哦,或高声演唱,总能在这里咀嚼出隽永的情味,体会到深刻的道理,所以它不同于一般诗集,它是经典。笔者遵循朱子指示的门径,选择具有代表性的诗篇,作出解说,期能为《诗经》义蕴引一端绪。

周人的基本关怀,无论是生计或情爱,300篇中佳作很多。本文所举,只是选样。相隔二三千年,这些作品在我们讽咏中仍然生动真切,足以引发共鸣。《豳风·七月》、《魏风·伐檀》所描述的生计状况,《郑风·女曰鸡鸣》、《卫风·氓》所刻画的情爱样貌,都可认为是华夏子民生活的原初典型,它们不但有代表性,而且也具启发性。

300篇中表达个体关怀与群体关怀的作品也不少,本文选取《大雅》的《抑》与《文王》,意在据以勾勒周人内心的一种终极关怀。相隔二三千年,这些诗句我们如能“涵濡以体之”,而且“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它们仍然鲜活有力,足以提振一往向上求致美善的心志。无论是《抑》或《文王》,由个体关怀、群体关怀的极致所开显的终极关怀,是同一类型,都以止于至善为终极目标。这至善,不是一个静态的定点,它在变动不居的事物中呈现;它不以客观绝对的姿态展示,只在物我互动感通中彰显。这感通,关键在于主体心灵的价值意识。这价值意识的强度,与基本关怀、个体关怀、群体关怀的深度成正比。情深而文明,意笃而义切,关怀极致,转出止于至善的宏愿,激发超越有限、上达无限的潜能。于是自勉自诫,敬天爱人,诚敬之德贯彻始终,永不止息。所以这样的终极关怀,必涵一亹亹不已的工夫。不已由于精诚,精诚所以不已。人在不已中完善基本关怀,也在不已中成全个体关怀与群体关怀。这样的终极关怀,在“赫兮咺兮”“宽兮绰兮”的“有斐君子”那里体现,也在“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的穆穆圣王那里体现。经由诗篇流传,孔门师弟,也体证了这样的终极关怀。从此它成为儒家人文教化的核心,指引着华夏子民安身立命的途径。

注:

① 诗中“七月”、“九月”等为夏历,“一之日”、“二之日”等为周历。“一之日”当夏历十一月,“二之日”当夏历十二月,“三之日”当夏历正月,“四之日”当夏历二月。“蚕月”指夏历三月。

②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71)屈万里:《诗经释义》(台北:华冈出版部,1967.111)则说:“斯螽,或谓即〈周南〉之螽斯,或谓非是,未详。”

③ 朱熹:《诗经集传》(台湾明启书局,1952.141)按朱子所引,见于《国语·楚语上》。引文与今所见《国语》之载录稍有出入。

④ 据《史记·卫康叔世家》。按:《史记》称武公弒兄自立。司马贞《索隐》认为“此说非也。”参见司马迁:《史记》(卷37),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2-3。

⑤ 参见《尚书》之“无逸”、“康诰”。

⑥ 参见《尚书》之“君奭”。

⑦ 《国语·周语上》:“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国语》(卷1),台北:里仁书局,1980.1。

⑧ 参见《诗经·大雅.绵》:“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毛传》。

⑨ 参见《尚书》之“大诰”、“康诰”。

⑩ 《诗经·大雅·皇矣》,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16之4)(卷16之4)第9、13页。释文参考 《诗经释义》,第216、217页。

[1]朱熹.诗经传序[A].诗经集传[M].台北:台湾启明书局,1952.2.

[2]刘勰.文心雕龙·宗经[M].范文澜注.台北:台湾开明书店,1958.13.

[3]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8之1)[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7-25.

[4]裴普贤,靡文开.诗经欣赏与研究[M].台北:三民书局,1964.308.

[5]方玉润.诗经原始(卷8)[M].台北:艺文印书馆,1981.

[6]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5之3)[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9-12.

[7]屈万里.诗经释义[M].台北:华冈出版部,1967.76.

[8]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4之3)[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3-6.

[9]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0]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3之 3)[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1-7.

[11]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 18之1)[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8-19.

[12]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 16之1)[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1-14.

【责任编辑:来小乔】

Worldly Concern of theOdes

DAI Lian-zh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Philosophy,The Central University of Tai Wan,Taipei)

The Odes is a classic because it is different from most of later poetry anthologies.People’s life recorded in the Odes was typical.For two millenniums,people have been reading these poems and comprehending the meaning of life.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in the Odes spoke of love and livelihood of our ancestors,as well as their interests and regrets.Based on these contents,the poems showed solicitude for individuals and groups.Through the spread of the poems and the realization of Confucian scholars,the ultimate concern demonstrated in the Odes became the core of Confucian values and gave directions to all the Chinese people.

the Odes;Livelihood;Love;Solicitude for Individuals;Solicitude for Groups;Ultimate Concern

I 207.22

A

1000-260X(2014)06-0005-06

2014-09-28

戴琏璋,当代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台湾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兼任研究员,主要从事魏晋玄学、儒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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