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河流

2014-04-02 07:55梁弓
青春 2014年3期
关键词:中师工作

梁弓

一九八四年

第一次进城我七岁,刚刚读小学。父亲三十二岁。父亲开着杂货店,春节前夕,去市里进货,顺便带我去玩玩。我们骑自行车去的。确切地说,父亲骑着车带我。坐在后座上,搂着父亲的腰,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在我眼中,几乎就是整个世界。

骑车两个多小时,中午时分,赶到郊区亲戚家里。吃过午饭,父亲不忙他的事,先是带我玩。十分钟来到市区,看到好多高楼,好多人,那些叔叔和阿姨,尤其是姐姐,都很漂亮。现在想想,可能并非长得漂亮,而是打扮得漂亮。再想想,二十年前也打扮不到哪儿去,比农村人强些而已。当时自然没想这些,只是想,如果以后娶个城里女孩,该是怎样一种情景呢?

下午过得很快,只玩了两个地方:动物园;准海战役纪念馆。玩得很开心,至于到底看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或许逛动物园吧,我们要寄存自行车,老师傅嫌车子太破,说没必要寄,扔在一边肯定没事。车子真的没寄。连锁都没有。出来天黑了,骑着破车又回郊区睡觉。

这一晚过得很不好,因为亲戚家男主人不在,父亲要去找他。我一个人闷闷不乐,女主人就拿香蕉给我吃。我咬了一口,惊叹不已: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在亲戚家住一晚,第二天上午离开了。在市里随便逛逛,时间比兔子跑得还快,转眼又吃午饭了。下午去市场进货。买了花灯。这个记得很清楚。回来时风大,我躲在父亲大衣里。冬天黑得早,还没到家,路上就看不见了。更麻烦的是,车子没气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打气都不成。父亲仍然骑着,我则下来跟着跑。一个七岁小孩,也可以跑得很快。到了邻村,我们借气筒打气,父亲继续骑车带我。

回到家的时候,突然发现,月亮偷偷出来了。

一九八九年

十二岁的我,已经读初一了。学校是新校区,凌乱不堪,自习课学生劳动,平整校园。劳动时候不学习,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对我来说实在开心。正打闹着,一个老乡跑过来,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你爸出车祸了。

犹如晴天霹雳,我握住铁铣,一下子就懵住了。

扔掉工具,飞快地往医院跑。医院不远,就在校门口,穿过马路就是了。三叔背着父亲一路狂奔。父亲腿上流着血,嘴角挂着笑容。那是一种神智不清的笑容,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意识,任凭怎么叫也无动于衷。我的泪立刻出来了。跟着跑几步,又折回去。三叔背着他的哥哥,我要找我的弟弟。我六岁的弟弟是跟父亲一起出事的,不知现在怎样了。向人打听,知道没伤着,只是受到些惊吓。不久之后,父亲除了腿部留些隐患,基本痊愈了。我这才松了口气。

也就是从那时起,对于现代科技产品,充满了仇恨。或许这是一种不理智的仇恨,但事实的确如此。现代科技为大众提供诸多便利,而对于我,万一父亲伤得更重,甚至是……就算它提供再多方便,也不抵给我造成伤害的万分之一。

父亲住院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医院,方便照顾父亲,也能节省些住宿费。吃饭有时在学校,有时在医院。在医院就吃母亲煮的鸡蛋挂面。或者鲜鱼汤。住院处在医院西部,铁门紧锁着,每次过去,我都要走很长很长的路到中门,再走很长很长的路绕回去。有时早晨起晚了,就爬铁门过去。再后来即便不起晚,只要没白衣服看见,我也爬铁门。早起的病人活动筋骨,天天可以看到一个小孩笨手笨脚地爬那扇高过他数倍的铁门。

一九九二年

我读初中成绩还行,本以为考中师绝对没问题。父亲虽然没说,但我明白,他也希望我这样。家境不好,早一点工作,可以早一点减轻家庭负担。班主任也希望我读中师。当时的情况是,哪个班中师上得多,班主任不光有面子,还有物质奖励。唯一不想读的只有我。读了中师,以后做小学老师,几乎就没希望读大学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参加了中师预选考试。勇敢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对于十五岁的我来说,还不太现实。那年预选全班过了五个,从未出过前三名的我却落选了。班主任狠狠训了我一顿。父亲照例没说什么,只笑笑。

预选的失败,让我失去了读中师的机会。虽然不稀罕,但失败了,总归觉得不舒服。后来中考成绩不错,远远超过中师线,能读重点高中。读大学后,有一次父亲问我,那次是不是故意的?指的是故意落选。说实话,我没这么想,真的是考砸了。现在明白了,有些失败并不可怕,反而有助于以后的成功。当年若真预选上,读中师教小学,以我的性格,可能一辈子留在小学了。不会来上海。也不会拼命写小说。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吧。

当然有件事情,始终没告诉父亲。我在写诗。考试靠平时努力,但不顾一切地写诗,多多少少,总会受到一些影响。我读汪国真的诗,模仿写了几十首,现在一字也没留下。

读大学后仍然写诗。诗作发表后,似乎跟汪国真永远告别了。

一九九三年

九三年底,高中读了一年半,让我心烦意乱。

重点高中强手如林,这在我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入学前十五名的我,第一次考试竟跌至全班倒数第一。一个班二十人也就罢了,竟有六十多。我可从来没考过六十多名。高二文理科分班,我想了想,还是选了文科。以后读大学,写小说,屡屡遭到退稿,我就后悔当初走错了路。当然,如果选择了理科,也未必会一路平坦。未来的事说不准,谁也无法把握。历史不能假设。

九三年冬天,迎来我十六岁生日。我自己倒不记得了。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却发现父亲和弟弟早已守在那儿,面前放着一盒蛋糕。我笑了,父亲也笑了。跟父亲、弟弟及室友分享过蛋糕,父亲弟弟睡我的床,我跟同学挤着睡。

或许不习惯跟别人同床,或许有其他原因,总也睡不着。想着想着,想到了夏天的事。有一次跟弟弟吵架,谁也不理谁。母亲摘来蕃茄,弟弟在睡觉,我挑最红的吃了,一个也不留。转一圈回来,弟弟坐在台阶上吃蕃茄。他也不说话,只是挑最红的给我。

我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接蕃茄的时候。还有那个有月亮的晚上。

一九九六年

年底回家过春节,诸多朋友难得相见,喝酒吹牛。我不好喝酒,也不能喝。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少喝酒,少喝酒。上了酒桌,一个个意气风发,牛气冲天,推杯换盏豪爽得很。经不住人激,我也多喝了几杯。饭局结束,朋友各自离去,只我睡主人家中。黄昏出门,终于大吐一场。还好没吐在朋友家。还好住得近,晕晕乎乎就到了。

回到家,听说村里放电影。我最喜欢的露天电影。在麦场上。头还有点沉,我躺在床上,对父亲说,一会儿叫我看电影。一觉醒来,赶忙问时间。父亲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没事,电影还没开始吧?看看手表,已是午夜一点了。我就怪父亲怎么不叫我。父亲没说什么,笑了笑,但明显松了口气。

那晚的事,是后来听母亲说的。我睡着睡着,脖子起好多红疙瘩,把他们吓坏了。找来医生,说是喝酒过敏,没事的,休息休息就好了。父亲为了让我“好好休息”,没敢叫醒我,又不放心,便跟母亲守在床前,等我醒来。

从此以后,每有聚会,能推的酒都推掉,为自己,也为了家人。有同学激我,男人哪有不喝酒的。激也不喝。是否有男子气概,并非喝不喝酒所决定的。常常喝得烂醉如泥,洋相百出,就是男子汉?

一九九七年

许多年前的事情,至今让我耿耿于怀。

那年暑假,因为一件什么小事,现在早记不清了,我跟弟弟吵翻天。感觉父亲偏向弟弟,很不服气。最后变成我跟两个人吵。这个家是没法呆了,还是回学校的好。那时刚到家几天,还不想回去,但昏了头,就去市里买票了。路上我想,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到了火车站,毫不犹豫地买票,回来仍是快感十足。但到家门口,就有些后悔了。母亲告诉我,父亲也出去了,我一出门就追我了。我说,干嘛?其实心里很清楚,父亲要阻止我买票。票已到手,一切都来不及了。父亲回来,显得很失望。我们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感觉时间过得好慢。许久,我说,票都买好了。父亲接过,看了看说,退掉吧。尽管会损失退票费,总比走的好。

当天下午父亲退票,没退掉。好像退票也有时间限制,不能太晚,也不能太早。过两天,父亲又往市里跑了一次。四次来回路费,快能买张半票了。或许父亲会这么想,但我想,这还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一九九九年

这一年的事,我曾在一篇名为《父子之战》的文章里提到过。就要毕业了,父亲希望我留上海。在他看来,上海是个大都市,对我将来的发展有好处,对外说出去,也是有面子的事。

对于我的情况,父亲实在不了解。除了发表两篇小说,还没什么用,其他一无是处。父亲明白后,又想我进家乡最好的中学。对此我并不怎么热心。那所中学门槛很高,要求毕业生是党员,干部,还要获过奖学金。这对我来说太遥远了。但父亲固执己见,匆匆替我联系了那所学校。

父亲自然是一片好心,希望我能进个好单位。但他犯了个错误,以为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所以事先没通知我。对于这一点,说实话,我很介意。后来父亲打电话来,我也没当真,只是复了份别人的成绩单寄过去。我想只要他们不麻烦我就行了。

实际上寄成绩单只是麻烦的开始,接下来父亲经常打电话,催着要这要那。我什么证书都没有,只能复印别人的。那时我对假的东西特别反感,有一段时间甚至想逃出去,不回来了。我之所以会那么想,现在看来可能是还太年轻了。年轻的我做了件很绝的事,写信告诉校长我的材料都是假的,让他们别烦我了。我想校长知道真相就不会再为难我了。

大约是四月份,父亲打电话要我回去,说可能试讲。难道那封信学校没收到?我有点疑惑,也不想回去,毕竟回去一趟很累,可父亲说我不回去他就到上海来。我没想到他的态度如此强硬。后来才知道,也是别人的怂恿,要吓吓我。我不算孝子,但还不至于让父亲因为这点小事来回奔波。

我是第二天早上四五点钟乘火车抵达徐州车站的。当时天还灰蒙蒙,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清洁工在打扫卫生。我沿着黄河故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看见对面一群人在练功。灰蒙蒙的天气,一群人在练功,我就突然有点怪怪的感觉。

大约是八点钟,我到建行找到帮我联系工作的本家叔叔,由他带我去见那所中学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胖胖的,将他们学校吹虚一番,然后让我先回去。当天我就回家了,晚上接到叔叔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写过什么信。我就知道那封信校长终归还是收到了,但一直都没处理。我在心里将校长大骂一顿,然后承认了,承认之后第二天就回上海了。之后我再没为工作的事回过徐州,直到毕业。

半年之后,我进了本镇的一所中学。那所中学还不错,起码工资发得起。父亲说,别胡思乱想了,就这样吧。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在这儿结婚生子,然后工作到老。父亲还算容易满足。我一直这么认为。

二○○一年

尽管没人赞成,尽管很多人反对,尽管我也知道困难重重,但我还是辞职了。这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固执地做自己认准的事。至今我都不清楚,这样是好是坏。但我一点,我想写点东西,真想写出点名堂,不能老呆在中学里。在这个小镇,没有时间,只有忙碌,没有精力,只有疲惫。我要辞职,然后读研。这不是最好的路,但有可能是条捷径。问题是,我考不考得上?

我考过一次,一边教书一边考研,差一点点。有工作还好,考不上还有个饭碗,辞职了,考不上怎么办?我已经想好了,考得上上学,考不上去南方打工。丢掉正式工作打工,在许多人看来,简直发疯了。至少在我家乡是这样的。

对于这个决定,父亲没反对,但他也绝不会赞成。父亲的性格决定了,他只能保持沉默。其实父亲也很清楚,无论他赞成或反对,都于事无补。考试前夕,父亲说,辞掉也好,老师那么多,当作家比当老师好。在此之前,他经常提及某某作家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事情。

考研还是考上了,遗憾的是,我离“作家”还有千里之遥。

二○○二年

读研生涯,并非我想象般美好。烦心的事似乎越来越多。弟弟下学了,在家无聊,想出来打工,到了上海自然要投奔我。有个亲人在身边当然好,但有时也挺麻烦。

弟弟初中毕业,觉得读书没意思,不上了。当时职中半死不活,弟弟想试试。父亲觉得意义不大,就没让他上。一个读研,一个才初中毕业,父亲心有不安,时常有种愧疚感。父亲老是说,当初让他上职中,花点钱,混几年也好啊。所以弟弟打算出来,母亲虽反对,父亲还是同意了。父亲只叮嘱我,照顾好弟弟。

刚到上海,弟弟住在我宿舍。宿舍不准留宿他人,但小心些,问题也不大。我给弟弟联系工作,做一段时间,不想做了。自己找几份工作,也都没做多久。似乎每个工作都不适合。三天两头往我这跑,睡我的床。我在九三年就说过,最讨厌跟人同床了。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他每次换工作,都让我有种压力。有一段时间,最怕接他的电话,一打电话来,就知道又要炒老板鱿鱼了。

某个周末,我去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看到一只熟悉的旅行包。弟弟躺在我的床上,悠闲地翻着杂志。不用说又辞职了。我突然火了。训他几句,坐在书桌前发呆,直到深夜也没上床。弟弟起初还很坦然,见状不对,下床拍拍我说,睡觉吧。我说,那么小的床,能睡开两个人?你睡吧。可以想象,口气肯定好不了。弟弟讪讪的,又回床上去了。其他同学也不作声。半小时后,弟弟又叫我。我说,你烦不烦,睡你的觉好了,我不睡。弟弟说,你这样我能睡得着?先睡觉,明天一早我就走。

第二天清晨,弟弟起来就走了,说是去职介所,找到工作最好,找不到就住那儿,五元一夜。一直到下午,都没给我打电话。这一天我心神不宁。六七点钟下起小雨,心情更加烦躁。犹豫一下,还是去职介所找他。跟我预料的差不多,弟弟工作的事还没着落,一直傻等着。

就算床再小,也得挤了。我绝不可能把他扔在那个地方过夜。

二○○四年

我跟弟弟承诺过,帮他联系剧组,拍电影。如果有潜力,再去电影学院进修。朋友的戏迟迟未拍,我的心也迟迟悬着,父亲说,真能去拍电影?在他看来,电影不是一般人都能拍的。我说,尽是争取吧。

经过两年的磨练,弟弟成熟多了。他的工作也很稳定,在火锅城里。工作分两班,白班,夜班,每个月换一次。白班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夜班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凌晨四点,熬了个通宵,再骑自行车回来,总让人担心。这也是我急着给他换工作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我没敢告诉父母。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他们本来就挂念,知道这样,会更担心的。

年龄大了,人就会变得脆弱,无论他曾经多坚强。一次打电话,父亲不在家,母亲接的,告诉我父亲说他很想我。这话以前从未说过。突然间觉得父亲苍老了。晚些再打电话,父亲呵呵地笑着,说,不知怎么的,这些天老觉得想你。这话说第二次时,我没说什么,挂断电话立刻去火车站买票。以前父亲总是劝我,少打电话,少回家,免得花费那么多钱,有钱多买些营养品。这次他没劝阻我。

从家里回来,电话打得勤一些,父亲偶尔还会劝我。我笑笑,心想那能花多少钱?见不到面,听到声音也是好的。

看书,写东西,闲下来的时候,我就想想往事。想父母,想弟弟。当然还有一些朋友。临睡前也想。睡醒了也想。我有时也很奇怪,为何这方面记性特别好。一次从梦中醒来,窗外雷鸣电闪,大雨滂沱。看看枕边的手机,凌晨四点,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四点钟,正是我弟弟下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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