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含雪

2014-04-02 23:57解飞飞
青春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安瓜子嫂子

解飞飞

恰逢江南降初雪,楚楚动人的雪花婆娑飘落,仅一会儿工夫就戛然而止,只在石桥乌船上薄薄铺上层糖霜,连空气也有甜味。码头上,小安穿件粉白色短短窄窄的棉袄,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冲我招手。

她将我的行李放在一条窄窄的小船上,又伸出纤细的小手拉我上船,待我坐稳,小安娴熟地撑起蒿,船儿便听话地在一泓清水中穿行起来,悠悠荡荡摇摇摆摆地将俗世留在了码头。要说江南韵味,苏州景致最能体现,可到了这座偏远的小镇上,才发觉十足的江南情调,不仅需要表达,还需要藏掖,这寂寞无人捧的地方,没有受打扰的烦恼,倒保留住了可贵的姿容,微微一掸眼:落日的余晖、两岸积雪的树枝、斑驳的拱桥、风吹冰裂的咔哧声,皆有韵味。

我低头看小安棉鞋前半截都湿了,便想起带来的几双新鞋和漆器镯子,到底是来镇上做客的,也应该准备些礼物。

“小安,你把船停下,换掉湿鞋,我正好带了新鞋来。”我一边说一边打开行李包。

她弯弯的眼睛闪烁欢喜的光芒,顾不上扭捏,停好船,脱下棉鞋套上了新短靴,哎呀,真是妥帖。我赞许好看,她听着高兴,饱满双唇微微上扬,应该有20岁了,但稚气未脱,纯然娇笑,情态柔软。

小安站起身,又开始撑船,往小镇深处去,河上的船只多起来,岸边渐渐热闹起来,有粮油店、水果店、杂货店等等,还有摆设小摊的,吴侬软语连吆喝也轻柔细滑。小安冲岸边一位摆瓜子摊的年轻男子招手,喊道:“豆子,我家姐姐来了!”豆子立刻回应一声,随即离开瓜子摊,走到河边帮忙绑住船。小安灵敏,一下子蹿上岸,我实在没那本事,只好老老实实从台阶上走,豆子为人很细心,叮嘱道:“石头台阶上有冰,慢着点。”上了岸,行走在石子路上,恍惚到了另一世,那河水将肉身凡胎已经渡去,只觉得脚步和心情都轻巧。豆子将瓜子全部收进一个麻袋里,放在自行车座的左侧,又将我的行李挂在右侧,然后推着车和我们同行,看出他们两人相当亲切熟稔,说话间夹杂着玩笑嬉闹,又唯恐冷落了客人,不忘向我介绍镇上的种种,也无非是哪户人家的豆腐脑做得极好,可以去尝尝,要不就是某位裁缝的手艺远近闻名,找他裁制件棉袄过年倒不错。豆子说:“咱们这里太静了,来做客的人待一天就会嫌闷了。”小安听了表情有些急,连忙问我:“飞姐姐喜欢静的吧?”我点头说:“你猜对了。”小安放心地一笑,梨涡深深。

说着无关痛痒的闲话,很快就到了小安家。小安哥嫂二人热情地迎上来,让我坐下喝茶、吃零食,问一问扬州亲戚的近况。快到过年了,矮矮的竹几上摆放了不少糖果和花生之类,椅垫子也是红底大团花的,窗上贴着崭新剪纸,浓浓年味扑鼻而来。不过,豆子成了没人理的,和小安打了声招呼,依旧骑了车去卖瓜子。

小安嫂子最是憋不住,还没等开饭,就询问我:“听说这次来买绣品?”

我点头说道:“是呀,我妈和姨妈都退休了,闲着发慌就开了家商行,与其到外头去进货,不如跟亲戚拿,姨妈说你们家的绣品很受欢迎。正好周末,我就过来帮她们买,也省得她们跑。”

小安嫂子眉眼带笑:“虽然镇湖镇刺绣出名,可我们家的拿出去,不比他们的差,有个在观前街开店的老板,也是亲戚推荐到这边来买的,进了一次货,半个月以后又来了一次。可惜我们这地方偏僻没名气,要不然开个什么小店,光做游客生意,就发财了。”

我把礼物拿出来分了分,小安哥哥憨憨笑,连声说太客气了。小安嫂子一边看礼物一边继续说:“小安这孩子上学是没什么本事,绣花绣得不错,要在古时候,说不定能选进宫里绣龙袍呢。”她说到这里,咯咯笑起来,我却忍不住想,小安很聪明的样子,读书应该不成问题,总是指望她绣花挣钱,上学怎么能专心呢?小安居然一派天真地旁边帮腔:“我脑子总记不住东西,课文背不出来,数学公式也默不出,就干脆不读了。”

饭菜上了桌,典型的江南家常菜,番茄炒鹅蛋、虾米炒青菜、红烧鱼、草鸡汤,清香可口至极。我吃了几口,忍不住感叹:“就是什么有机食品,也没这个好吃。”小安嫂子得意,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介绍:“那当然,我们屋子后面就有一小块菜园子,现摘现炒,鹅蛋、草鸡是昨天我妈从村子里带过来的,鱼是你哥一大早自己去钓的,全都是最新鲜的,平时吃不到吧?”

我说:“这回真有口福!”小安听我这样说,又连忙伸出筷子夹菜到我碗里。小安嫂子见了说:“小安跟你投缘,别的亲戚来吃饭,她怕生,端了碗躲到外面去吃。” “看了她就觉得亲切,以后小安要来扬州玩,我一定陪她去瘦西湖公园。”小安哥哥插嘴道:“那你干脆给她在扬州城里找个工作算了。”小安嫂子的脸色突然一变,哼道:“胡说什么!”说完扔下碗筷,居然扬长而去,进了内屋。小安哥哥黑了脸,也随即跟着去,两个人争吵的声音隐约传了出来。小安见哥嫂进了屋,连忙找了只大碗,装了饭加上菜,又反扣上另一只大碗,露出腼腆表情:“我去给豆子送点午饭,马上就回来,别告诉他们啊。”我允诺点头,她一溜烟跑得无影。小安嫂子到外屋来,看见小安不在,便嘱咐我不要听信小安哥哥的话,千万别替她找什么工作,否则家里的绣活谁来做?小安哥哥在旁边不悦,责备道:“不能这么自私,也要为她想想,这么大个姑娘了,连电脑都没用过。”小安嫂子则揶揄男人:“你妹妹别说电脑了,自己脑子都不会用,本来就没文化,找工作也找不到像样的,趁早不要为难亲戚。”接着小安哥哥又另提出一件事情来,是本镇一户人家的儿子考上了苏州大学,毕业留在了苏州城里,全家也跟着儿子去定居,不过这位大学生因为谈了几个女朋友都不成功,不知不觉将年龄拖大了。家里人着急抱孙子,想起了小安眉清目秀的脸,托了镇上喜欢做媒的来说说,而且声明不在乎小安没学历,只要肯持家生孩子就行。小安嫂子没有话回嘴,只好语气软了下来,拉着我评理:“操持一个家多么不容易,公婆去世得早,我就是俗话里说的长嫂如母。一家几口人,嘴巴都靠这点手艺,小安嫁到城里,我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要嫁就嫁本镇的!我肯定会算工钱给她,现在找个手艺人,太不容易!”小安哥哥不服气:“刚才还说小安的不是,现在又惦记她有手艺。再说了,家里的生意我没出力吗?这次订单可是我托了亲戚帮忙才……”说到这里,他们突然不好意思起来,而我,则有些觉得尴尬,临走之前母亲关照先少买绣品回来试试,可小安一家却对我这趟充满希望。

小安回来后,带我去看住的房间,那间客房小巧玲珑,衣柜、床、梳妆台全是老式的,木纹细腻,雕花复杂,颜色褪了些,最叫我着迷的古董家具。大床四边支起了蓝印花色的厚布帐子,两侧用铜色帐钩子挽起,露出里头铺设的丝绸被面。轻轻推开朝南处一扇红木格子狭窗,窗外是小桥流水人家,河中停泊着船,远远处有小山的轮廓,加上薄薄的积雪,简直是画,窗是画框,将此景收拢镶嵌。一树晶莹的蜡梅成为画中亮色,也许恨香味的浓郁,雪来了,立刻躲到它的清凉里去,调和了芬芳的厚度,若隐若现地散发欲说还休的气质。坐在窗前看雪中的青砖黛瓦、粉墙楼阁,不说传奇胜传奇,心里是笃定的稳妥,斜倚暖榻也好,轻嗑瓜子也罢,怎样闲适都相宜。这景不会是卢祖皋“四无尘、雪飞云起”一类,太旷野了,也不是李清照的“背窗雪落炉烟直”,清高了些,可“雪里已知春信至”嫌直白,时令上也不太吻合,还不如那两句烂熟于心的唐诗呢。我说:“想起小学时候学的唐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小安接口道:“我也学过的,本来忘记了,你一提就想起来了。”然后,她跟着念了一遍,问我是谁写的,我告诉她是杜甫。

下午,小安陪我在镇上闲逛,也叫上了豆子。这里河道如织、石桥纵横,房子基本是明清时代的,保存很完好,梁、柱、门、窗上的木雕和石雕工艺精湛。巷陌人家祖祖辈辈都居住在沿河的老屋里,察觉不出什么特别来,依样画葫芦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生活,时代的进步或多或少会给予小镇一些影响,那也是丰富改善生活的部分,却没有影响到整体的氛围。墨瓦盖顶的长长廊柱上刻着一个早已模糊的繁体字,歪歪扭扭,大约是百年前,某个顽童从私塾先生那里学了点皮毛,卖弄起来的杰作。临水的美人靠沧桑斑驳,倚栏而坐,可以看曲水蜿蜒、拱桥重叠,午后有了阳光,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声音入耳,混合洗衣人的棒槌声,高低起落,声部混合,神韵无限。廊下好几家小吃店,有卖乌米饭的,这饭不是用来做主食,而是当点心吃。一只木饭桶上面盖着被子保温,有人要吃,卖饭人取出巴掌大的小瓷碗,装上黑黑的饭后再浇一勺子白糖,因米是热热的,糖粒很快融了进去,食客就站在铺前,用蓝花小瓷勺舀着吃。豆子生怕我不知道乌米饭是何物,详细介绍这米如何用树叶汁水染而成,用咸肉蒸是另一种味道。还有一家卖娘子饼的,生意很好。我想总要带点地方特产回扬州,不如就买娘子饼好了。只见做饼的师傅将熟饼料放在一格一格的木槽里,压实,刮去多余粉末,再一反扣,敲敲木槽背面,饼自然脱落出来,一只只排列整齐,仿佛码好的象棋。

出了廊,我们过小桥行至戏园子门口,这是过去镇上人休闲时的去处,听评弹、看越剧什么的,现在有了电视,戏园子就无用了,不过在婚丧嫁娶时会再度热闹起来,办红白事的主人家请来镇上皮影戏班演出。面条店周老板嫁女儿,这几天下午都有皮影戏演。其实,来看戏的多半为凑热闹讨喜糖,大约就那么几出,早就看腻了,不过平时相处得不错的,给东家捧个场罢了。我仔仔细细将一出戏看完,名叫《三打白骨精》,剧情早就被改得离谱,白骨精变成了好姑娘,还挑水、做饭呢,我疑心他们是将白骨精和田螺姑娘、七仙女混淆了,孙悟空从头到尾没露面,只是凭空喊了两声,不知道是什么用意?戏看完了,我们钻过一席土黄色门帘,看到了幕后戏班子,只有三个人。一男一女年纪有四十多岁,用木杆操持皮影兼说唱,可谓男女主角吧,另一位老先生负责拉琴和敲锣。豆子故意直着嗓子问:“孙悟空呢?还三打,一打都没有。”那女的很着慌,以为是东家派人来抱怨,拿出孙悟空的皮影坦白道:“喏,昨天弄坏了,还没时间新做呢。”果然,孙猴子腰都断了,还打什么打呢?面条店老板娘过来给皮影戏班发喜糖,她认识小安,见了我这生面孔的,便问哪里来的客人。小安介绍说是扬州来的亲戚,老板娘抓了一大把喜糖塞在我手里,这里不兴派发巧克力,还是奶糖、水果硬糖之流。接着,老板娘又再三嘱咐小安一定要带我去喝喜酒。

出了戏园,不觉已到傍晚,夕阳余晖照着残雪,水中有流动的倒影,一路碎金散去,游曳的水鸭子都成了五彩琉璃鸭,光晕染上船头岸尾,乌门飞檐,蒙上层梦幻般的纱笼,美得令人震撼,偏偏这镇又是不知不觉的表情,顺理成章随遇而安的心态,好像一位天生丽质的俏人儿,懒得华服抹粉,穿布衣蓬松着如云的乌发,可谓不着一锦,尽得风流。

天又下起雪来,豆子说他家就在旁边,不如去坐坐,顺便拿两把伞,免得落雪湿了衣服。我们刚进屋,他就忙着冲好两个热水袋递过来,我说豆子挺懂事的,小安却说豆子挺不容易的。这时,豆子眼圈有点红了,原来是个命运坎坷的年轻人,父亲去世后,母亲嫁到外省去,无法带他走,他只好守着两间房继续卖炒货,和小安有点同病相怜,加上从小相识,所以很投缘。豆子应该是个手脚勤快的人,光看这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就知道了。我安慰小安:“他不会总是卖瓜子。”小安纳闷,一脸错愕:“不卖瓜子卖什么呀?”她实实在在觉得卖瓜子没有什么不好。豆子倒茶给我们喝,抓了把瓜子放在桌上说:“那尝点这个。”他自己光顾着剥壳,并不吃,而将瓜子仁聚在一只干净碟子里,递给小安。小安要分一半给我,我说那可是豆子的劳动成果,你自己留着,看他们两人情意绵绵羞羞答答的眼神,真真是纯纯的小儿女情怀。

第二天,我选好了绣品,小安的手艺很好,自然多买了点,也不枉一家子对我的热心。我说这雪一会儿下一会儿停,实在说不准,星期一还要上班,趁早出发,否则路难走。小安很不舍得,她原以为我会多留几天。我们站在那扇窗前说了点告别的话,窗外的雪景比昨日还要好看,小安问我那两句唐诗怎么念的,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窗含雪”三个字。我笑着跟她说:“窗含雪念起来也很好听,很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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