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歌有关

2014-04-02 23:54安琪
青春 2014年3期
关键词:青蛙北京诗人

安琪

以33岁为界

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除了故乡漳州和异乡北京,就没有在其他地方生活过一个月以上。从出生开始到读漳州师院到毕业分配工作,我的活动范围都在漳州,这使我对远方极为向往。我经常想,倘使我有过在外地生活的经历,我就不至于在33岁这样一个对女人而言已不年轻的年纪破釜沉舟来到北京。但我终究是来了,后来我又想,女性中既然有秋瑾、丁玲、萧红这一路背井离乡不按常理出牌的,就得有人来延续她们这一脉,我算一个吧,当然我不能和这些前辈相提并论,但总归走的是她们这一路。

故乡和异乡最主要的差异自然是体制内外的差异,在故乡,我可以安稳地过着月月领工资不怕失业的生活,在异乡,则是即使有高收入也要担心哪一天突然没了工作就要饿肚子的焦虑(更何况我到北京后从来没领过高薪)。对现在不分配工作的80后90后而言,我们这些1960年代出生的人今日北漂的,都切身体验到无法为外人道的体制内外的反差对心理的折磨,好在我一直比较认命,既然路是自己选择的,就没什么好说的。我身边有若干辞职北漂的朋友有的抑郁症了,有的宁愿在地下室熬着也不想接受这个现实去打最底层的工……我是一个物质欲望极低的人,差不多吃得饱穿得暖就行了,无论在什么地方生活上我都能适应,要调整的就是如上所述的心理落差。至于气候什么的也不是问题,事实上我挺喜欢北京的干燥,我甚至认为北方四季分明的气候有利于人的身体健康(我经常在公交车上看到成群的老人到各个景点游玩,在北京,老人们坐公交进出各景点是不收费的,在南方,老人们很少见之于公众场合),当然,这是我的一己之见,未经求证。

以33岁为界,我的一生分为前世和今生,我时常把到北京的那一年视为我的新生,因此我今年只有10岁。事实上那个福建时期的我真的已经很陌生了,那个曾经如此疯狂如此奋不顾身如此歇斯底里谈诗写诗如此嫉钱如仇如此视日常琐事为庸俗的女人,她到底是谁?

之北京

我曾用如下文字表达过我来北京的原因:曾经有一只生活在一口名叫漳州市芗城区的井里的青蛙,因为刻苦修炼诗歌功而突然神力大展跳得更高,某一天它经由无意间的一跃似乎窥见井外另有一番奥秘,这只青蛙于是想,难道,除了我头上这圆圆的直径三尺的天之外还有更大的天?不行,我要去看看。主意一定,青蛙终于在某个时刻跳出井外,一蹦一跳来到一口名叫北京的井,在这个直径三千米的井里,有无数无数的青蛙、蛤蟆、鱼虾蟹,还有龙蛇,青蛙觉得好紧张,原来它生活的直径三尺的井只有它一只青蛙,它一点压力和恐慌都没有,现在,一切难有定论。

我就是这一只从三尺井跳到三千米井的青蛙,诗歌就是帮助我跳出三尺井的那个瞬间力量。因为孜孜以求于先锋诗歌的写作,我在改变诗歌语言的同时也改变了看待世界、处理世界的方式,那时我极端、激进、破坏性极强,越来越不安于体制内清闲安逸、一年等于一生的文化馆工作,抱定无非一死的决心辞去一切,只身一人来到北京。我清楚地记得2002年12月13日那个雪花飘飞的清晨5点21分,火车停驻在西客站,穿着南方乳白色风衣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我趴着车窗,默默地在心里念叨:北京,我来了。多年后我读到沈从文自传《无从驯服的斑马》,看到他也这么默默念叨了一句,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

如果说最初来北京是怀揣着青春激情与理想梦幻的话,那么当我辞去老家的工作与生活时,在北京就是非如此不可的必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2007年我写了《极地之境》一诗,它基本上体现了我在北京的心境:现在我在故乡已呆一月/朋友们陆续而来/陆续而去。他们安逸/自足,从未有过/我当年的悲哀。那时我年轻/青春激荡,梦想在别处/生活也在别处/现在我还乡,怀揣/人所共知的财富/和辛酸。我对朋友们说/你看你看,一个/出走异乡的人到达过/极地,摸到过太阳也被/它的光芒刺痛。

北京大梦

在北京,我最烦福建时期的同学朋友问我“在干嘛”,每有人这么问我就答“在活”。北京是一个不确定的城市,往往今天你住海淀,明天你就住朝阳。今天你做编辑,明天你就卖羊肉串了。所谓“日日新”大抵可以称之为北漂中人的常态。对我而言,北京的政治中心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国庆大典我们也没票去看,奥运会公司索性放假让我们回故乡“避孕(运)”——那个阶段的北京各个行业基本都停滞了。我曾经有五六年没看电视的经历,好在有网络让我与世界的关系不至于恢复到原始人状态。在北京,生存的第一要义让我的眼光保持与生活平行,必须盯住脚下的大地才能在人流滚滚的北京不会跌倒,我的诗写因此回到生活——在福建,我曾有凌空蹈虚的抱负;在北京,生活太具体了,烦恼具体,纠结具体,无根之漂泊具体,我心力交瘁,已无能再做长呼吸,我的诗写因此变得短促——在福建,我曾以百余首长诗令诗界同行称叹。北京给我的,是一批代替日记抒发心境的短诗,恰恰是这些诗作,伴我度过了北京时期艰难波折的动荡生活。

北京是一个包容性极大的城市,这里生活着各色各样的人,达官显贵有之,平头百姓有之,跟其它城市最大不同的地方在于,这里有一个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群,他们怀揣着各种手艺因着各种理由奔赴此地,心中都藏有不平凡的大梦。无论实现还是破灭,这个群体共有的人生轨迹诠释了“吾道不孤”的老话。随着国家对毕业生的不包分配,这个群体的队伍会越来越壮大,既然在老家同样得自谋生路,何不到京城一试身手?这是我的理解。对文化人而言,北京颇为丰富的文化聚会提供给无名者当场见识有名者的便利契机,这种见面的最大好处是,打破了有名与无名的界限,使曾经的仰视者暗暗把仰视对象拉到自己可以平视的角度,有时竟也萌生“彼可取而代之”的勇气。在北京,与高手交流的方便犹如没有堤坝的水,众水之间的混杂和搅拌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学习。能够在北京存活的大都有几把刷子(这是一个常识),谁也没有必然优于其他人之处。这就是北京。如果说在福建我曾经觉得水已满的话,在北京我则永远两手空空,无论生活还是写作,焦虑一直在。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和一切初次进城的小地方人一样满怀好奇,采取地毯式搜索的方式尽可能逛逛北京每个景点并为每个景点赋诗一首或撰文一篇。我到北京时正是冬天,灰蒙蒙的北京和传统中国意境真的很吻合,而鼓楼西和苇子坑都使我联想起《红楼梦》中同样地名,如果没记错的话,鼓楼西是薛宝钗家开当铺的地方,苇子坑是贾宝玉曾经策马驻足所在。在北京读明清话本小说似乎是很相宜的,而论及对我写作的影响则谈不上多少,我的写作资源更多来自个人的人生际遇和感受,在北京,除了传统文化,还有同样强大的秉持异端的艺术家群体,他们,也构成了一种文化。今后,我应该有意识地吸取这两种文化的精华。

诗歌与时代

新世纪以来,无论外部环境如何看待诗歌与诗人,诗歌界内部的火热和对诗艺持久的探索是一直不曾中断的。诗人不是自杀和精神病的代名词,各行各业都有自杀和精神病存在,媒体独独对诗人群体的这两种现象表现出超乎寻常兴趣在表明媒体妖魔化诗人的同时,也反证了每个人内心隐藏的诗意(正是因为有诗歌情结,才如此关注诗歌事件)。大抵一个人一生的某个阶段譬如大学阶段,总有诗意的冲动。你追求美,追求浪漫,这些,都是诗意的表现。至于你写不写诗,那是另一回事。作为诗人,维护诗人和诗歌的尊严很重要。我经常在网上和报上看到一些人得病了寻求捐款,动辄就挂出诗人名头,而实际上在诗歌圈根本就没人知道此突然冒出的病人是诗人。我不反对募捐,但不喜欢用诗人的名头来博取可怜。我经常跟朋友们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是我作为“人”出的事,与诗歌无关。但我愿将我的所有荣誉归之于诗。我不喜欢给诗人抹黑的行为。

说到诗歌与时代的关系我的理解是,可以写时代,也可以不写时代。前一阵我接受南京大学张子清教授关于狄金森问题的访谈时答道,时代进入到21世纪,重读狄金森的诗依然能引发共鸣可见诗歌与时代是可以没有关系的,狄金森作为一个“修女”式的诗人,一生足不出户,弃绝社交,几乎活在自己的内心中,她的诗大抵表达的也是一己之感悟,之悲欢,她和同时代的惠特曼并称美国的大诗人,写作路径却截然不同显然说明了诗歌创作不一定非得宏大、主流才可。每一个人只要写出独属于自己这一类人的悲欢也就行了,时代其实就是由无数不同类型的人和事构成,你写出一类人和事,你就为时代注入了这类人和事的血液。关键是,你写得好写不好你这一类人和事。

我的诗歌语言观

我所理解的现代诗写作更多的是语言的自觉。即寻找一种有别于过去年代过去诗人的写作模式,包括词语的组合,句子的组合,甚至词组自身组合的反传统反常规。尽管这种尝试颇为艰难,造成的直接后果有时会如一些读者所言的“头晕目眩”和“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以为这还是值得的。

因为诗歌写作本身就是对既定空间的突破和对未知空间的创造。允许一部分人在传统的河流中遨游,也应该允许另一部分人自掘河流,前者固然保险,后者因为更加艰难而理应受到更多尊重。对我迄今的写作,我认为它们还没有达到我所追求的创造一个新世界的目的,我众多诗作的写作资源有人物或事件的触动和自身阅读经验的累积,只要稍作冷静分析是不难进入诗作中的脉络的。对此,我深感道路漫漫,求索无尽。

一首诗如果只停留在表面字句所给予的冲击是浪费的,或者说,如果读者轻易地就能与作者的意图达成共鸣,那作者反而应该仔细反思一下是否提供给读者的东西太少,是否把读者视为无物。任何一个艺术门类都有高雅和通俗之分,诗歌也不例外,总会有一部分人是为读者写作的,还会有另一部分人是为志同道合的作者写作的,对前者我深怀感激,他们保证了诗歌在大众中的形象,(真保住了吗?)对后者我则饱含敬意,他们在做着搬运巨石到金字塔顶尖的工作。诗歌的最终完成有赖于两者的密切配合。

外在的生活每时每刻都有变化出现,内在的世界就更不用说了。也许有人因不习惯于生活的混乱而处心积虑地把生活摆设清楚,或者竟是掩耳盗铃地以为生活有条不紊地理想、美好。我个人却还在为无法恰切地在诗中表现出生活和内心的混乱而感到遗憾和难为情。我无限敬佩庞德、乔伊斯、普鲁斯特等文学大师们在处理混乱题材的能力,想必在他们写作的过程中是一直有人指责他们混乱的。他们写出了他们的混乱,使人类的每一个体都能自其间找到无论是宽阔的还是微乎其微的影子,并由此得到某种认同。

对于更年轻的写作者甚至更年长的写作者,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要他们从传统的思维和写作模式中走出,一点不讲情面地或乍乍呼呼或苦口婆心地要他们破坏一点,再破坏一点。在我,是深深地领略到用全新语言对生活做重新描述或解释的妙趣,我们无法用双手建造一个实在的空间,用想象和语言总可以吧,一个新词一个新想象就是一个新空间。我们无法双脚脱离大地,但我们可以眼望天空把随意的每一颗星星重新命名,或在虚无中用笔杜撰一个黄昏,一个人无我有的生活。当我想象每个人都学会此种手艺之后,随便在哪里我都能被邀请进入他们杜撰的黄昏或生活,我的世界该是多么新鲜和旷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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