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诗歌研究综述

2014-04-01 14:44向天渊赵玲
关键词:于坚诗学隐喻

向天渊,赵玲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于坚诗歌研究综述

向天渊,赵玲

(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15)

自1980年代中期发表《尚义街六号》以来,于坚因其独特的创作风格和诗学主张引起诸多关注与争议,成为当代诗歌中的重点研究对象。除了将眼光集中在民间写作立场、日常生活写作主张、生态意识和自然主题、诗歌叙事性及口语策略等几个主要方面之外,研究者也对于坚的部分诗歌文本进行了细致的解读,还有少数学者试图对其诗歌、诗论进行综论性质的阐述;尽管研究成果颇为丰硕,但在观点、方法和思维方式上都尚有提升的空间;作为第三代诗人中持续写作的典范,于坚仍葆有跟踪研究的学术价值。

于坚诗歌;民间写作;日常生活写作;生态意识;自然主题;诗歌叙事;口语策略

作为一个以反传统、非历史方式写作的诗人,一个被赋予无数桂冠的诗人,一个不断引起争议的诗人,于坚受到了众多读者、批评家与学者的关注,有关他的评论与研究逐渐超越其个人写作而指向诗歌的平民化、口语化、生态意识以及诗歌与传统的关系等重要诗学命题。本文从这些研究中提炼几个主要方面进行描述与分析,试图借此个案,探视当代诗歌研究中某些带有普遍性的现象与问题。

一、“民间写作”立场的研究

在著名的“盘峰论争”中,持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两种不同立场的诗人发生了激烈的交锋,于坚是民间写作的代表之一。“论争”发生之后,除了属于“知识分子写作”的王家新、臧棣、姜涛等对“民间写作”立场给予多少有些情绪化的批驳之外,吴思敬、王光明、林童等也发文对论战双方进行了相对中立的评论。于坚诗歌中表现出的“民间写作”立场也受到不少学者的关注,1998年以来,专门对此进行讨论的论文就有十余篇。

在众多研讨中,美国哈佛大学Jillian Shulman著、暨南大学博士生李梅翻译的《于坚:一个诗人的民间立场》[1]一文,较为客观准确地梳理了于坚民间立场的由来、表现及意义。文章将“后朦胧诗人”西川和“第三代诗人”于坚作对比,揭示出两派分歧的原因在于对“主流”和“边缘化”的不同定义。对于坚而言,“民间”意味着诗人不再位于人民的中心,甚至也不位于文化的中心。于坚不仅在心理上感受着边缘化,甚至在地理上也处在云南这一边缘省份,“民间”不仅意味着通过非官方出版物发表作品,成为体制外的作家,还意味着书写窗外的日常世界和普通人的生活经验,借此重建语言与存在之关系。

唐小林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13届学术年会(2008年)上提交的论文《最民间的,恰恰是最宗教的——于坚民间诗学的神学背景》[2],从神学视角来分析于坚诗学的民间立场。作者挖掘出于坚与海德格尔的诗学关联,由此将于坚和基督教神学联系起来,强调他试图为诗歌“去魅”,反对“诗歌向意识形态、知识和乌托邦话语升华”。然而有趣的是,作者在论文开头借用于坚的观点表示:“‘今日的诗人高蹈在形而上的精神高处,他们成了神的隐喻,而不是神自己’,他们已不再是日常生活的栖居者……诗人企图通过抬高自己的位置,来抬高诗歌的地位,其结果是‘诗人遮蔽了诗歌’。”在论文后面的段落又声称:“于坚说‘诗人是人群中惟一可以称为神祇的一群,他们代替被放逐的诸神继续行使着神的职责’。”尽管论者在文章前半部分“与于坚一起”批判了知识分子写作,反对崇高化、反对借用西方资源等,但在后文中,我

们却发现于坚同样认为诗人是神祇,同样使用西方资源,所谓“神性诗学”与知识分子写作中“形而上诗学”并无本质的区别。这让读者感到困惑:究竟是谁陷入自我矛盾呢?是于坚亦或是论者本人?

此外,华中科技大学2008届毕业生李艳的硕士学位论文《从天空回归大地——论于坚的民间立场》,从内容和形式两方面描述了“民间”在于坚创作中的存在样态,包括日常生活的书写、大自然的书写、平民身份的自我定位、口语的运用等。南京大学硕士生孙发翔的论文《细微处见民间情怀——从意象处理的细节探析于坚的创作立场》[3],尽管视角较新颖,但提法是否合理还值得推敲,毕竟“意象”之本意乃“寓意之象”,而于坚却一贯拒绝隐喻、反对文化对事物的遮蔽,试图还原事物的本质,恐怕“意象”一词并非他所喜闻乐见,“意象处理”也很难说是他创作的初衷。

二、“日常生活写作”的研究

我们都知道,“书写日常生活”与“拒绝隐喻”、“口语写作”、“民间写作”等观念一道构成了于坚的诗学体系。尽管这些主张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难剥离出某个方面进行单独研究,但仍有学者分别予以论述。比如陈仲义的论文《日常主义诗歌——论90年代先锋诗歌走势》[4]中介绍了包括于坚在内的先锋诗人选择日常生活为书写对象的趋势;河北师范大学2008届硕士毕业生霍国保的论文《日常主义先锋诗歌论》也将于坚、韩东和李亚伟当做“日常主义写作”的代表人物进行分析。不过更多的做法是以于坚的诗歌文本论证于坚的诗歌理论。

比如,邓云川的《“日常生活”与诗——略谈于坚的诗学追求》[5]就是如此。论文先指出于坚强调“拒绝精炼的、知道的写作,提倡具体的、不知道的写作”,再用诗歌《事件·铺路》加以佐证。类似的还有石国庆和杜伟军合著的《日常经验之光——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于坚等先锋诗人的写作》[6]。该文同样先界定什么是“日常经验写作”,再以于坚等人的创作实践予以论证。这种方式只能算作对于坚诗论的阐释,缺乏更深入的分析与评判。毕兰兰的《于坚诗歌的日常生活诗学》[7]一文由三部分构成,分别以“直面当下:关注日常生活场景”、“诗与非诗:口语化的语言写作”、“诗学追求:日常生活的诗意”为题。在简要分析于坚诗歌中的日常生活场景之后,就用“口语化”理论来进行佐证,接下来又用于坚“书写日常生活的诗意”理论为其写作找到学理支撑,以提升其价值与意义。上述两种思路都在于坚的诗歌文本与诗歌理论中进行循环阐释,而且两种思路都以静止的观点来看待于坚,未能把握其30多年诗作与诗论的变化历程。

声称“开始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些变化”的是吴晓川。他在《日常经验世界中澄明的神性——浅论于坚诗歌20年的立场变迁》[8]一文中有这样的描述:“在日渐开阔的题材选取和表达中,诗人的经验世界已把我们引入到了一个更为深邃和广阔的关于历史与现代、民族与世界、文化与个人、诗歌与生命的叩问之中。”但遗憾的是,他并未对变化中出现的矛盾与悖论予以追问,而是继续以于坚的理论来阐释其创作的变化,且只谈变化的正面意义,不谈变化的负面影响和变化的原因,显得不够全面与彻底。

其他还有一些探讨于坚“日常生活写作”的论文,较具新意的有吴井泉的《去蔽与还原:世俗生活的诗意漫游——于坚诗歌的平民意识与精神空间》[9]、彭丽华的《试论于坚诗歌的两个写作向度及其艺术特征》[10]等,前者将于坚的日常生活写作归结于其“平民意识”,后者重点阐述日常生活写作中的“戏剧化”风格特征,此处不再一一细述。

三、生态意识和自然主题的研究

在于坚的写作中,生态保护与都市现代性的冲突、自然与文化的对立显得尤其尖锐,大部分学者对于坚诗歌生态意识与自然主题的论述都建基于此。较早对于坚诗歌自然主题予以阐释的是台湾诗人、学者黄粱。他在《文化与自然的本质对诘——综论于坚诗篇的朴质理想》[11]一文中指出:“探索自然与文化的本质差异与文化符码对人与自然的双重遮蔽正是于坚诗歌的主题核心。”接着又别出心裁地从结构要素切入,用现代绘画来类比于坚的诗歌:词语为“点”,语感为“线”,最终形成诗歌的“面”。通过这种方式,黄粱揭示出于坚“如排波般袭来加长音数的诗行”的成因。最后,作者通过《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和《0档案》的文本分析,归结出“受难与尊严是言说命运一体之两面”,认为于坚诗篇显示出远离文化中心、回归自然的朴质理想。

沿袭这种自然与文化二元对立模式进行研究的还有洪芳的《还原与超越:于坚诗歌的自然主题》[12]、李玫的《于坚诗歌中的生命旋律》[13]等论文。这类文章不约而同地将于坚“拒绝隐喻”的终极指向归结为

“还原自然”,而这种“自然”,则包含了生态的自然和自然的生活两个层面,这又与于坚“书写日常生活”的主张发生关联,于坚诗学也由此被描述为一个有机、自足的整体。

在于坚的诗歌中,还存在着生态环境保护与都市现代性的二元对立。随着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生态问题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于坚凭借散文集《相遇了几分钟》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7年度生态文学致敬作家”的荣誉,于坚诗歌中的生态主题在此前后也成为研究热点。

张文刚在《“城市”和“乡村”:于坚诗歌的生态寓意》[14]一文中认为,“城市”和“乡村”在于坚笔下构成两种生态景观,城市生态失衡,而乡村生态和谐,于是“诗人的心灵向着‘乡村’突围”。不仅如此,张文刚还注意到于坚对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忧虑,但他将这种微妙的情愫简单化了。首先是忽略了1980年代前期于坚是以比较亲昵的姿态描写日常生活的,比如《尚义街六号》中青年人的城市生活虽然苦涩但仍不失温馨与亲切;其次,于坚笔下的原始风貌、农耕文明以及怒江、乌鸦、蚂蚁、棕榈树等,表达的是一种强健的生命力,一种母性的大地般的情怀,远非“乡村”一词所能概括。

论述相对全面的要算陈增福、汪晶雨合著的《论于坚诗歌中的生态意识》[15]一文。该文将于坚的生态意识描述为四个方面:尊重、还原物性与生命本身;平等姿态中的说话人;自然神性的确认(即对自然的敬畏);真实的原生态语言。第一方面,仍从自然与文化二元对立的视角出发,指出于坚拒绝事物所背负的隐喻,拒绝文化与象征,力图还原事物与自然的真实面貌;第二方面,是指于坚以一种平等的姿态来对待周围的事物,显示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排斥;第三方面,表明于坚对现代化进程的质疑,希望重新唤起人类对自然的敬畏之情以抵抗现代化带来的无节制的贪婪;第四方面,回到于坚诗歌的语言层面,提炼出“写实性”、“还原性”和“散点式”三个特点,再次与于坚“拒绝隐喻”的诗学主张联系起来。不过,本文结构稍欠妥当,一、三两部分属于生态意识、自然精神,二、四两部分则主要属于艺术手段,交错论述,难免凌乱。

朱宇峰的《存在之舌——于坚的城市诗创作》[16]一文,将于坚的诗歌创作分为前后两期,一是20世纪80年代诗意的都市生活书写,二是90年代以降,都市人的“存在”之思。这种划分大体合理,但还不够细致,毕竟于坚在1980年代的创作中,已经包含了对城市生活的反思与质疑,比如他首次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的《记忆》(1981)一诗,就表达出对故乡在现代化改造中可能受到毁灭性摧毁的担忧;此外《三乘客》(1982)和《罗家生》(1986),显然不能武断地纳入“诗意的都市生活”之列,相反,它们都显露出对都市人“存在”之思的端倪。

此外,赵薇的论文《于坚诗歌的动物意象和生命探索》[17]阐释了于坚诗歌中的“动物意象”,如“黑马”、“乌鸦”、“避雨的鸟”等,认为这些动物意象的背后是于坚对生态失衡的担忧,对人与动物不再和谐相处的警惕。然而于坚是否真如作者所言“将目光死死地落在动物身上”?又或者这些动物只是作为自然存在的一部分(与啤酒瓶盖、避雨的树等等事物一样)在于坚的笔下呈现?这些问题还需再加推敲。还有秦春的《诗意与神性的颠覆——〈于坚的诗〉的生态解读》[18]、汪树东的《为大地而歌:生态意识与于坚诗歌》[19]等,都对于坚诗歌的生态意识进行了解读。当然这一研究热点的产生,也与我国愈发重视生态环境的社会风气息息相关。

四、叙事性与口语策略的研究

叙事性及口语策略也是于坚诗歌中颇受研究者关注的两个方面。2006年谢威在《滇池》第5期发表《于坚诗歌中的叙事性》一文。该文总结了于坚诗歌四个“鲜明的特征”:一是场景以及细节——场景的日常性、片段性特征,细节往往充盈而有力;二是人物——并不着力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刻画,而只是印象式、剪影式的点染;三是事件——琐屑、微小,往往体现为对过程的揭示;四是讲究情感的控制,呈现为冷抒情及陈述性的风格。应该说,此后有关于坚诗歌叙事性特征的研究,基本上未能超出这四个方面。如朱孝兵的《平白中的意蕴——浅析于坚叙事性诗歌的诗美特色》就从“文本”和“叙事者”两个层面展开论述。“文本”部分又分为“细部中蕴含的深意”、“重要片段的典型性审美特色”以及“片段组合显示出的归依色彩”三个小节,第二小节谈论的依然是细节的独特性,而第三小节探讨于坚诗歌从容通脱的态度,已溢出叙事性范畴。“叙事者”部分包含两个小节:“叙述者平民化隐退引发的动态审美”和“叙述者声音开拓的‘此在’天地”。前者指出于坚回避了知识分子的高傲,以平民身份书写日常生活之美,与谢威概括的

“场景及细节”的特征类似;后者则与谢威所谓的“冷抒情风格”大致相通。

研究于坚诗歌的叙事性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叙事所使用的语言。受西方20世纪哲学“语言论转向”的影响,第三代诗人大多将目光投向诗歌的语言层面,最著名的是韩东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许多学者也因此将诗歌语言置于本体地位加以发挥和阐释。

因此,在论及于坚诗歌写作的策略时,大多数论文将重点放在其语言策略上。这些文章又可分为三类:一类系统谈论于坚的语言策略,一类从“口语化写作”出发,还有一类则强调“拒绝隐喻”。后两类往往彼此关联,并同时涉及“日常生活写作”问题。

第一类中,比较典型的是重庆师范大学2006届硕士生何雪的学位论文《于坚诗歌的语言策略》。这篇文章不仅分析了于坚的“口语化写作”、“拒绝隐喻”、“对词语的发掘”等诗学主张,还通过对诗歌文本的分析,阐释了“冷抒情风格”、“反讽性”言说、诗语节奏等相关内容。值得称道的是,作者能够辩证地看待于坚的语言策略,指出“口语化”写作并不一定是恢复诗歌语言活力的“万能解药”,如果没有驾驭口语的能力,“口语诗”就会沦为“口水诗”,“日常生活书写”也将成为“流水账”,而且,“口语化”的实质依然是以一种文化语言代替另一种文化语言,这种文化价值必然带有时代性、历史性和社会性,语言实践无法代表诗歌写作的全部方向。

同年毕业的华中师范大学硕士生李领的学位论文《从“反语义”到语词的“乌托邦”——于坚诗论中的语言观探析》也颇具特色。单从题目就能看出,这篇论文建基于两大基点:一是“诗论中”的语言观,二是“从‘反语义’到语词的‘乌托邦’”。前者划出研究范围,后者则表明历时性的研究线索。就具体内容而言,作者运用辩证的、发展的眼光将于坚的语言策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叛逆的,呈现出反中心、边缘化、反语义的特点,后期则对前期过分拒绝传统进行了理性的修正和调整,于坚的诗论也由此贯穿整个汉语诗歌的传统,并带有语词“乌托邦”的色彩。

第二类研究中,厦门大学2008届硕士生陈秋娟的学位论文《于坚“口语化”诗歌理论研究》较成体系。文章除引言、结语之外还有三章,分别以“回到语言的路上去”、“回到隐喻之前”、“有意味的形式”命名。在第一章中,口语对传统的反叛、方言之软与普通话之硬、语言与存在之关系、于坚诗学观念的细微变化、口语诗与口水诗等关键性问题都得到了较好的阐释,尤其是“方言之软与普通话之硬”,因为牵涉到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的论争,大部分学者都只谈于坚的立场而回避论争焦点,陈秋娟却能客观、辩证地分析双方的立场与差异,不仅揭示出“民间写作”、“方言写作”等于坚诗学关键词的价值与意义,也指出了它们的应用界限。“口语化写作”与“拒绝隐喻”实际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几乎所有研究于坚语言策略的文章中,二者都被视为相关体进行论述。陈秋娟在论文的第二章中,首先论述隐喻在诗歌中的作用,接着辨析于坚诗论中“隐喻”背后还藏着“隐喻”,这一点是很多学者没有注意到的。她发现于坚的诗学主张由“拒绝隐喻”改为“从隐喻后退”,并认为这种措辞的变化显示出于坚“更为沉稳澹定的前进:诗人的诗学理念得到了更为准确的表达,能自成一理而服人”。

王晓生在《于坚诗歌的“意义”》[21]一文中说得很好:“于坚所谓的‘从隐喻后退’是指一种文化立场,不能以句读来解读……‘从隐喻后退’更多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入口,以考察诗人如何处理和传统的关系。”陈祖君在广西语言文学学会第九次学术年会上提交的论文《清洁的写作:拒绝隐喻——于坚论》中,将这种“后退”的方式用三种“清除”来加以概括,一是清除文化垃圾,二是清除“大词”,三是清除“诗意”。只不过此处所谓的“诗意”最好限制为一种僵化的诗意,于坚并非是要清除所有的“诗意”。

五、诗歌文本的分析与阐释

对于坚诗歌文本的分析相对集中在《尚义街六号》和《0档案》。《尚义街六号》更多地被视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作,论者往往将其与朦胧诗进行对比,借以阐明第三代诗歌的特色,如吕周聚的论文《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的转型:〈尚义街六号〉解读》[22]就很典型,而单独对此作文本解读的研究反而较少。《0档案》则有所不同,它的诞生不仅意味着对原有诗歌范式的突围,对于坚个人来说也是一次突破,它不再属于“第三代诗歌”,甚至在一些学者眼中根本就算不上是“诗歌”。为此,北京大学“批评家周末”于1994年12月15日还专门组织了一次“对《0档案》发言”的研讨会,由谢冕主持,于坚、牟森、沈奇、孟繁华、臧棣等人参加,会后沈奇整理出《对〈0档案〉发言》一文发表在《诗探索》1995年第1期。从该文可以看出,与

会学者普遍认可了《0档案》在诗歌史上的重要性,肯定这种揭示人的生存现实与语言困境的独特的诗歌形式所具有的强大力量,但同时也表达了《0档案》之后诗往何处去的疑问与忧虑。

除此之外,学界对《0档案》的阐释可谓五花八门。降红燕在《〈0档案〉新解》[23]中,运用俄国形式主义批评理论,分析了《0档案》“陌生化”手法所具有的创新意义;也用结构主义观点,透过语言游戏营造出的空洞的能指,揭示出《0档案》隐藏着的深刻的所指;还运用接受美学的观点,指出《0档案》既赋予读者解读的权利,也对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提高解读文学作品的能力。篇幅不大的一篇论文运用三种理论,反映出面对《0档案》这一独特文本时,论者企图使用各种工具挖掘其深层内涵的强烈欲望。遗憾的是对三种方法的运用都未能深入,这也显示出研究者面对缺乏现成批评范式的诗歌文本时所感到的困惑与无力。

不过,仍有两篇论文从上述困境中跳脱出来,较为深刻地阐发了《0档案》的内涵和价值。它们是张柠的《〈0档案〉:词语集中营》[24]和奚密的《诗与戏剧的互动:于坚〈0档案〉的探微》[26]。张柠紧扣文本中“动词的遭遇”,考察了“被档案彻底删除的、外力造成意识形态化的、向名词自然蜕化的”三种动词,通过对词汇的剖析指出档案与日常生活的断裂,提出了知识分子应“正视生活、面对虚无、面对断裂、面对‘地狱’”的命题。奚密则非常独到地从“诗与剧”的文本对比出发,先分别对《0档案》和牟森以《0档案》为蓝本创作的实验剧《戏剧车间》进行分析,然后予以互文性阐释,指出:“原诗深入探讨了语言与存在的问题……而舞台剧以直接、具象的暴力凸显了诗文本里潜在的暴力……总体而言,两者都试图将传统文类限制缩减至最小,以发挥最大的自由表现的能量。在不自由里商榷自由,以个人的存在来超越体制的局限,这或许正是艺术的本质,也是《0档案》诗与舞台剧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

当然,对《尚义街六号》和《0档案》的批判性声音也不少。曹山柯在《文化诗学观照下的中国当代新诗》[26]一文中称:“我们读到的《0档案》与其说是一首几百行的长诗,不如说是一个无形式、无中心、无意义的充满语言碎片的文本,严格说来,它不能算是一首诗。”但大多数的批判性文章并不建立在充分研读文本的基础上,而是出于捍卫传统诗歌审美范式或曰“诗性特质”的目的,我们暂不纳入于坚诗歌研究的范畴。

除去《尚义街六号》与《0档案》,于坚还有不少诗作得到了学者们的关注。比如马绍玺的论文《对真实的担当与重建汉语诗歌精神——于坚诗歌理论两题》[27],就选择《对一只乌鸦的命名》和《棕皮手记》进行细读。又比如王珂的《〈纯棉的母亲〉:平民“圣母”的真实生活》[28]、李润霞的《平淡诗意中的历史追忆——解读于坚诗歌〈纯棉的母亲〉》[29],都选择了于坚诗歌较少受人关注的《纯棉的母亲》进行解读。但此类论文中的大多数都偏于赏析,较少理论建树与方法启示。

六、综论性质的研究

应该说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的诗学理想,而且想用创作来实现这种理想,但结果却不可避免地发生错位与偏差。于坚也是如此,他既是诗人,也是颇为多产的诗论家。他的诗论是其诗歌研究必不可少的参照,反过来也是如此。这种理论与创作彼此印证、相互阐释的情况,在为研究者提供方便与捷径的同时,也存在着彼此遮蔽、相互误导的风险。相当一部分学者在对于坚诗歌进行综论式研究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所归纳出的“特质”或“要素”,究竟是来自于他的诗作还是诗论。

例如,陈仲义的《于坚诗歌论》[30],从“自然”、“日常”、“隐喻”、“物象”、“语言”五个方面论述了于坚诗歌的特质,虽然全面、周到,却没有将这些诗歌特质与于坚诗论区别开来,而是先指出于坚认为怎样,然后再以其创作加以佐证,这样的论述虽然简便,但只见对于坚诗论的补充性阐释,缺乏整体性的审视与反思。不过,我们也应看到,这篇文章在论及“拒绝隐喻”时,辩证地认为,这个观念其实是一种无奈的选择,诗歌不可能离开隐喻,于坚的写作也不例外,“拒绝隐喻”的提法源于恢复汉语命名能力的逼迫,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于坚本人也对此进行了修正与完善。

类似的文章还有谢有顺的《回到事物与存在的现场:于坚的诗与诗学》[31]。谢有顺被于坚引为知己,正因为如此,他能够坦然指出于坚的听觉缺陷与其认知世界方式之间的内在关联,并敏感地触及于坚的个人理想与所背负的压力之间存在着的繁复纠葛。他不像陈仲义那样力求全面,而是抓住于坚诗学中“事物”与“存在”两个核心概念进行深度阐释。虽然也是从诗学观点出发再以文本为例证,但侧重时代话

语制度和诗歌环境的考察,历史性地解释了于坚诗歌策略所抗拒的势力及其形成的原因。

与这两篇文章有所不同的是上海大学2008届硕士生段凌宇的学位论文《于坚诗歌评述》。该文所谓的“评述”,实际上是挑选于坚诗歌的三个方面来加以述评,第一是“自然”主题的变化,第二是“日常生活”书写的张力,第三是于坚诗歌中语言和存在的关系。这三点又与于坚自己划分的创作三阶段①于坚曾将自己的写作划分为三个阶段:“八十年代初以云南人文地理环境为背景的‘高原诗’时期;八十年代中期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口语化写作时期;九十年代以来更注重语言作为存在之现象的时期。”参见于坚《抱着一块石头沉到底》,《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相对应。这种纵向的主题提炼未尝不可,但要注意的是,这三种主题并不是阶梯式的递进关系,它们在于坚的创作中长期共存,只是分别凸显于不同时期而已,如果讨论于坚的自然写作只局限在第一时期,讨论日常生活书写只局限在第二时期,则显得过于刻板,与实际情况并不相符。

在众多“综论”性质的研究中,叶向东与张越合著的《于坚的诗学思想》[32]一文探讨了“地域”和“母语”对于坚诗学的影响,这是未被其他研究者发现的重要论题,具有补充性和开拓性。叶、张二氏认为:于坚是极具生活现场感的诗人,他笔下的“自然”是云南高原的“自然”,所谓的“口语”对他而言就是云南方言,云南地处边缘,属于多民族聚居之地,这些特质都进入了他的诗歌,尤其是他亲历了昆明的现代化变革,城市问题也就成为他生态写作的重要部分。

另外,还有一些学者选择从一个或两个维度切入转而辐射其他层面的方式对于坚的诗学观念进行研究。陈超的论文《“反诗”与“返诗”——论于坚诗歌别样的历史意识和语言态度》[33]从“历史意识”和“语言态度”两方面进行解读,丰富了对于坚诗歌的阐释。他指导的两位硕士生——2006届的刘佳慧、2008届的张科伟在他们的学位论文《解构与重建:另一种担当的诗学》和《论于坚去蔽的诗学及叙事性中的元诗写作》也没有追求系统和全面,均围绕于坚诗学的两个核心“去蔽”和“反乌托邦性”进行阐释和分析。与“反乌托邦性”相关联的另一个关键词“诗意的栖居”,也受到研究者的青睐。2010年四川师范大学陈冬梅的硕士学位论文《走在归家的路上——评于坚重建生命现场的诗学特征》和2012年山东师范大学硕士生崔荣兴的学位论文《寻找栖居之地——论于坚的创作精神诉求》都以“诗意的栖居”为核心,勾连起于坚对自然家园的皈依、对日常生活的诗性书写等多个层面。

七、结语

综观二十余年来的于坚诗歌研究,我们发现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就内容而言,纵向看,主要集中在于坚20世纪的创作和诗论。这既因为新世纪以来诗歌更加边缘化,诗学事件减少,关注度降低,也因为于坚世纪前后的创作和诗论存在较大差异,为阐释设置了障碍,导致对其动态变化的失察。横向看,主要集中在与其诗论相关的部分诗作上,其余的大多无人问津,冷热过于悬殊。

其次,在研究方法上,最为明显的是诗歌与诗论的相互或者说循环阐释。这种方法看似便捷有效,但却忽视了其矛盾与抵触的方面,而这些地方往往正是解读于坚诗歌的突破口。此外,由于于坚的几个诗歌主张彼此关联,形成一个相对完备的体系,使得研究者容易陷入其中,将几个主张两两互证,这样做无助于跳出作者思维,进行更为客观、辩证的深度剖析。即使在于坚发表了新的诗论之后,研究者也出于惯性将新主张纳入旧系统之内进行阐发,并未探索其新的涵义。

最后,就研究成果而言,从1980年代至今已近30年,每年的相关论文数量一直呈增长趋势。数百篇论文中不乏高质量的硕士论文,但并未诞生专门针对于坚诗歌研究的博士论文或专著。原因可能有三,一是相关研究越积越多,于坚本人也对自己的诗歌进行了充分的阐释,因此难以进行学术创新;二是于坚诗歌“拒绝隐喻”、“口语化”的特点决定了诗歌的通俗晓畅,不像朦胧诗那样需要长篇大论去挖掘其内涵和意蕴;三是于坚与第三代诗人一同登上历史舞台,他个人的诗歌主张早已融合到群体之中,在洪子诚编著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程光炜编著的《中国当代诗歌史》中,于坚都被纳入到“他们”诗派进行阐述,但这些教材性质的文学史往往论述群体主张较为充分,对诗歌文本及个案的阐释则相对不足。这或许也是因为第三代诗人重在观念革新,创作反而不及诗观那样夺人眼目。由于于坚后期脱离了“他们”诗派,类似王学东《第三代诗论稿》(2010)这样的专著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再将他纳入其中。这些都说明于坚

诗歌身份的特殊性,有关他的定位与评价还需深入讨论。

当然,研究进度未能与诗人创作同步,研究方法求便捷而较少创新,研究思维囿于诗人的自我阐释,急于发表研究成果,缺乏持续挖掘、深入反思、系统论述的耐心等等问题,绝非个案,而是一种普遍现象,是当下新诗研究亟需跨越的重重障碍。

总的说来,对于坚诗歌的研究,无论内容、方法、观点都还存在提升的空间,尤其是于坚至今仍然坚持写作,其诗歌、诗论与前期相比均有显著变化,他也因此成为第三代诗人中持续写作的典范,葆有跟踪研究的学术价值。

[1]Jillian Shulman.于坚:一个诗人的民间立场[J].青年作家,2007,(8).

[2]唐小林.最民间的,恰恰是最宗教的——于坚民间诗学的神学背景[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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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价值论与伦理学研究】

[栏目主持人]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江畅教授

[主持人语]“中国梦”具有深刻的哲学价值论意蕴和道德价值。罗健和姚才刚的《中国梦的哲学价值论解读》从哲学价值论的视角,分析了中国梦的内涵与发展目标所具有的鲜明的价值属性、价值理念和价值取向。王常柱的《中国梦的道德价值探析》从中国梦的政治承诺、价值品格和道德境界三个层面的分析,得出中国梦已成为新时期凝心聚力、催人奋进、引导中国人民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面旗帜的结论。本期还推出了阐释佛教、基督教和犹太教善恶观的三篇宗教伦理学文章。陈坚在《佛教修行: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兼与儒家“克己复礼”的比较》中提出,佛教所提倡的“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虽然与儒家所主张的“克己复礼”有着同样的道德诉求,但两者的实践语境不一样,而这是佛教修行“自利利他”的道德定律决定的。林季杉的《论〈圣经〉的生态伦理观——兼论原罪的现代模式与生态危机》认为,《圣经》所蕴含的丰富生态伦理思想,直接涉及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同时也包含着对神与人、人与人、人与自我关系等更深层次问题的思考。在张爱辉的《论犹太教的善恶观》看来,犹太教的善恶观极具特色:善、恶的标准是上帝,顺从上帝律法就是善,否则就是恶;恶的根源在于人本身,因为人有意志自由;公义的上帝总会按照自己的标准惩恶扬善,因而人应该笃信上帝,谨守律法,弃恶从善,过道德的生活。

I206.7

A

1001-4799(2014)06-0013-07

2014-01-15

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资助项目:2012YBWX087;重庆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资助项目:1110006

向天渊(1966-),男,重庆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外诗歌与诗学研究;赵玲(1989-),女,四川射洪人,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2011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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