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京华
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谥元,学者尊称濂溪先生、周濂溪、周元公、周子。北宋中期真宗、仁宗、英宗、神宗时期在世,官至尚书虞部郎中、提点广南东路刑狱。
周濂溪是湖南永州道县人,宋代称道州营道县营乐里,世称濂溪故里。周濂溪本人曾在湖南任桂阳县令、永州通判、郴州知州,至今永州朝阳岩、九龙岩还保存着周濂溪的石刻手迹。在永州期间,他写了《任所寄乡关故旧》诗,说道:“老子生来骨性寒,宦情不改旧儒酸。……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突出反映了他清正廉洁的为官准则。到南宋中期,宁宗嘉定间,王象之编纂《舆地纪胜》,卷五十八“荆湖南路·道州”已经有“形胜·濂溪”条目,说“在州城西三十里,周茂叔故居也”。又有“古迹·舂陵濂溪、九江濂溪”条目、“人物·周濂溪祠堂”条目,说“在州学,胡铨为记,淳熙重建,张栻为记”。又有“人物·周敦颐条”,说周敦颐“有《通书》、《太极图〔说〕》等书,倡明道学”,程颢、程颐“闻茂叔论道,慨然有求道之志”。周濂溪喜爱自己的家乡,晚年不忘故里,筑室名曰“濂溪书堂”。湖南永州濂溪故里和周敦颐的思想一样,与他的思想传播始终同步地扩散着自己的风物、乡土的魅力,历代解读《通书》、《太极图说》与吟咏濂溪故里的诗歌,都纚纚不绝。
在两宋当时,程珦父子、潘兴嗣、蒲宗孟、度正、黄庭坚、朱熹、吕祖谦、魏了翁、胡宏、张栻等人,都对周濂溪的学术思想加以推崇,特别是朱熹编纂《伊洛渊源录》和《近思录》,突出周濂溪、程颢、程颐、邵雍、张载五人,即“北宋五子”,创建了理学道统。这一认识集中体现在《宋史·道学传》中。其中说道:“孔子没,曾子独得其传,传之子思,以及孟子,孟子没而无传。……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作《太极图说》、《通书》。”
这里已经把周濂溪的思想地位表述得很清楚了,这就是周濂溪的思想是承接着千有余载的圣贤之道。只是世隔千年,需要人们重新加以理解而已。
经过“新文化运动”之后,在近百年期间,人们很少讨论“圣人”、“圣贤”了,即使谈到“圣人”、“圣贤”也大都只是把它当作普通名词看待。但是,在我国学术思想传统中,“圣人”、“圣贤”其实是有所专指的特殊名词。自上古以来,真正可以称为圣人的,先秦只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先秦以后,像汉代大儒董仲舒、扬雄,隋代大儒王通,唐代大儒韩愈,也只能称为贤人,而不是圣人。所以《宋史·道学传》又说:“两汉而下,儒者之论大道,察焉而弗精,语焉而弗详,异端邪说起而乘之,几至大坏。”此后直到两宋,才又产生出几位圣人,就是周濂溪、二程子、朱子。所以,周濂溪在我国古代的圣人中,从孔子算是第三位,从孔孟以后算是第一位。这是明清时期整个东亚都认同的。
我国文化传统可以从不同的层面加以分析,可以称之为东方文明、礼乐文明、农业文明、儒家为主体的文化,等等,而从人类的主体性上界定,我国文化传统就是圣贤文化。
我国文化传统,是把人的教养分为圣人、贤人、士三个次第,这也就是周濂溪所说的“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
《周礼》说:“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能创兴称为“作”、称为“智者”,这样的人叫做圣人。能继承称为“述”,称为“巧者”,这样的人叫做贤人。稍稍勉强一点儿,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圣人就是最好的发明家、最好的劳动能手。由于这些人的不懈努力,以死勤事,以劳定国,孜孜矻矻,鞠躬尽瘁,使得人群在比较长久的一个时期之内,点亮思想的明灯,这明灯照亮了人群的前途,施之于民,能捍大患,能御大灾,使得人类的文化事业,“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经久不息,传之久远,古代称之为“圣贤之道”。
“道学”之名,自古所无。“理学”之名,也是自古所无。“道学”、“理学”、“心学”、“性理学”等等名称,都是两宋大儒面对当时价值观念中出现的问题,重新提出来的命题。因应时代的问题、变化而重新提出命题,这是真正的“创兴”。真正能够创兴,从而给一个时代带来思想的光明的人,叫做“圣人”。
周濂溪就是这样的圣人。二程、朱子也是圣人,而周濂溪又位居理学之首,是宋代新儒学开山的人。评价周濂溪的思想地位,首先应当从这里看起。
两宋理学兴起的思想背景,是五代的人文沦替、廉耻丧尽。如欧阳修《新五代史·冯道传序》所说:“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社会动荡,导致人们只剩下本能欲望,而丧失了人作为人的创兴精神,“灭天理而穷人欲”。所以宋儒振起,提出要遵循天道、天理,节制人欲。
孔子的儒家思想,学者公认其核心概念是“仁”,又称为“仁道”,也就是“人道”。从“仁道”、“人道”到天理、天道,表面看来是有变化,实际上同条共贯,并无不同。孔子说过:“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灭天理而穷人欲”原本是《礼记·乐记》里的一句警告。它说,人类身上有纯净的天性,也有物质的欲望。如果好恶没有节制,无所不为,就是人化于物,天理灭矣。可见“灭天理而穷人欲”的根本原因,是人化于物。人类的物质欲望无限膨胀,“强者胁弱,众者暴寡,智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于是天下大乱。
周濂溪的理学开山地位,与朱熹构建新儒学道统的信念有关,但是,周濂溪本人的思想中也确实领悟到了一些人类最普遍、最根本的元素,作出了自己的思想贡献。
再过三年就是周濂溪的一千周年诞辰。两宋距离我们有大约一千年之远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社会问题都已经过去了。但是,“人化于物”的问题,今天仍然存在着。因而,今天重读周濂溪的经典、两宋圣贤的著作,似乎可以感到,他们的指点和警告不是对宋朝人说的,而恰像是针对我们今天的人们、针对当代的社会问题,而作出的预言一般。只要人群社会中还有“人化于物”的想象存在,周濂溪的思想就仍然具有伟大的思想意义和积极的现实作用,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