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李太白年谱》成就与不足

2014-04-01 11:19:14孙易君
关键词:系年李太白王琦

孙易君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 信息系,河北 石家庄 050031)

年谱作为一种传记体裁,始于宋代,兴于明清。自北宋吕大防编撰《韩吏部文公集年谱》《杜诗年谱》后,编纂年谱逐渐应用到诗歌注释实践中。宋代以降,编订年谱成为诗歌注释中的优良传统,学者重视年谱在诠释诗歌时起到的“知人论世”的作用,为历代诗人编订了数量可观的年谱。然而,对李白年谱的编订工作却一直不够深入,据今人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录》(增补本)一书统计,自宋讫清代以前,杜甫年谱有25种之多,而与他地位不相伯仲的李白却只有2种,即南宋薛仲邕编的《唐翰林李太白年谱》(以下简称薛谱)一卷和明代胡震亨编定的《李白年谱》[1]。薛谱内容粗陈梗概,主观臆断之处很多,而且有一些讹误之处。明代胡震亨的李白年谱是以薛谱为基础的节略之作,同样有篇幅短小,粗浅简陋,舛误甚多等诸多不足之处。这两种年谱由于其自身的缺陷较多,并未得到广泛流传。清代诗歌笺释蔚然成风,年谱编纂方法也更为科学合理。王琦在当时学术风气的沾溉下,编纂了更加准确、详赡的李白年谱,对于阐释李白诗文和研究李白诗学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

王琦编订的《李太白年谱》(以下简称王谱)附载于《李太白文集》的附录五之中,内容丰富、材料翔实,是王琦李白研究的一个缩影。王伯祥评价王谱云:“这一年谱,刊出了许多葛藤,辨白了若干误会,在那时竟是唯一的比较可信的资料。”[2]具体来看,王谱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王谱提到的许多关于李白生平重大问题的观点在李白学术研究史上具有创辟之功,诸多观点至今仍为学术界广泛接受。例如,关于李白生年的考证即是王谱开拓性成果之一。对于李白的出生年代,《旧唐书》《新唐书》均无准确记载,薛仲邕仅仅参照曾巩《序》所说享年六十四和李阳冰《序》载卒于宝应元年(762),便断定李白生于武后圣历二年(699)。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云:“旧谱起于圣历二年已亥,云白生于是年,按曾巩《序》,享年六十四。李阳冰《序》载白卒于宝应元年十一月,自宝应元年逆数六十四年,乃圣历二年也。薛氏据之,故曰白生于是年。”[3]1345王琦指出了薛氏在考订李白年谱方面出现谬误的原因,继而提出自己的考订思路。“然李华作太白墓志曰年六十二,则应生于长安元年(701)。以《为宋中丞自荐表》核之,表作于至德二载丁酉(757),时年五十有七,合之长安元年为是。若生圣历二年,则当云五十有九矣。自当以表为正,故订以长安元年为太白始生之岁。”[3]1345

王琦认为,薛氏的问题在于忽视了《为宋中丞自荐表》李白这一自述性作品及李华所作的墓志铭,这一疏忽导致他在考订李白生年方面出现谬误。《为宋中丞自荐表》系李白亲手所作,关于撰写该表时年龄为“五十有七”的说法有相当高的可信度,根据此表记载的李白年龄,可推算出李白生于长安元年(701)。此外,王琦根据李华所作太白墓志关于其享年62岁的说法,并结合李阳冰《序》卒于宝应元年(762)的说法可以同样得出李白生于长安元年(701)的结论。

王琦这一说法被后世李白研究者广泛接受:晚清黄锡珪在《李太白年谱》中云:“大唐长安元年,辛丑即武后之大足元年也,十月始改长安,太白生。”[4]11不但赞同王说,而且在案语中直接引用王琦的考证。吕华明先生在《李太白年谱补正》中指出:“目前这方面的研究有三大学派:詹锳先生的詹派;安旗先生的安派;郁贤皓先生的郁派。这三大学派在李白生年的确定上都继承了清人王琦的基本观点。”[4]1指出了王琦在考证李白生年方面的权威地位,以及对近现代李白研究产生的深远影响。王琦根据李白诗文《为宋中丞自荐表》和李华撰写的李白墓志以及李阳冰《序》,从整体考虑,进行双重论证,考定了李白准确的生年当是长安元年。

其二,王琦悉心研究,采取了“以诗文为参照”和“以史书为佐证”的编订方法。李白的相关史传资料是编制年谱的首要依据,然而新、旧《唐书》中关于其生平事迹记载均较为粗疏,且两者互有抵牾,因此李白年谱的编订存在较大难度。王琦采用的年谱编纂方法则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一困难。在此,通过王琦考证李白担任永王麟幕府时的系年来看这一方法的具体运用。

李白诗文中有一些关涉到李白担任永王麟幕府的经历,如《永王东巡歌》《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等。关于李白在永王幕府中任职的这一经历,《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有记载。《旧唐书·李白传》曰:“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白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5]《新唐书·李白传》曰:“安禄山反,转侧宿松、匡庐间,永王璘辟为府僚佐。”[6]可以看出,李白从永王幕府,史书有明确记载,但比较简略,没有具体的时间。王琦在《年谱》中指出:“按《通鉴》及新、旧《唐书》,永王麟,玄宗第十六子也。天宝十五载六月,玄宗幸蜀,至汉中郡,下诏以璘为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采访等使,江陵郡大都督。”[3]1037据此,他考定了李白从永王幕府的具体时间为天宝十五载,这样就对李白从永王幕府事件进行了明确纪年。

不仅如此,王琦在《李太白年谱》中进一步指出了《旧唐书》记载李白在宣州谒见永王,与其诗文自序提及的地点有出入。李白在《为宋中丞自荐表》中有如下自述:“避地庐山,遇永王东巡胁行。”[3]1036由此可见,王琦将史传记载作为编订李白年谱的重要辅助工具,但并未对其全盘接受,遽下定论,而是将其与李白诗文结合起来考订李白生平事迹,从而使其年谱更加详细有据。

其三,王谱不仅增加了系年的诗文数量,而且提高了诗文系年的准确度。王琦对李白诗文采取的系年方法大致可分为两种:客观性系年和主观性系年。客观性系年是指依据李白诗文集中某些诗文文本或题下注或序中的某些信息作为依据的系年方式,这些信息包括较明确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例如:《泛沔州城南郎官湖》,该诗序云:乾元岁秋八月,白迁于夜郎,遇故人尚书郎张谓出使夏口。沔州牧杜公、汉阳宰王公,觞于江城之南湖,乐天下之再平也。方夜水月如练,清光可掇。张公殊有胜概,四望超然,乃顾白曰:“此湖古来贤豪游者非一,而枉践佳景,寂寥无闻。夫子可为我标之嘉名,以传不朽。”白因举酒酹水号之曰“郎官湖”,亦由郑圃之有仆射陂也。席上文士辅翼岑静以为知言,乃命赋诗纪事,刻石湖侧,将与大别山共相磨灭焉[3]1376。

该诗序中有明确的年月,王琦根据这一时间信息将该诗系年为乾元元年下,属于确凿无疑的系年。詹锳先生在《李白诗文系年》中为该诗系年时亦利用序文中的时间信息为该诗系年,并明确指出“王谱系乾元元年下,今从之”[7]128。安旗先生在《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为该诗系年时同样沿袭了王琦的说法。

主观性系年是依据对诗意、诗境、诗情的体会作为依据的系年方式,李白某些诗文中没有据之准确系年的时、地、人、事等信息,对于这类诗文的系年,王琦采用了主观性系年。主观性系年的依据取决于个体对诗文的感知与体悟,不同的个体对相同的诗文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即使是同一个体,在不同境遇之下对同一诗文也会有不同的认知。因此,这类诗文的系年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存在一定的争议。

《蟾蜍薄太清》即是王琦采用主观性系年的典型例证,这首诗是李白创作的组诗《古风五十九首》之一,该诗没有明确的时间和人物信息,要为这首诗系年,只能依据对诗意、诗境的体会推断其创作时间。王琦在年谱中先征引《旧唐书》开元十二年废皇后王氏为庶人的记载,然后又云:“旧注谓《蟾蜍薄太清》一篇,为废后而作,玩诗意,当是。”[3]1349指出依据自己对该诗诗意体会,同意旧注关于该诗为废后而作的观点。因此,王琦为该诗系年为开元十二年。晚清黄锡珪在《李太白年谱》中同样将该诗系年为开元十二年,这一系年亦得到了詹锳先生和安旗先生的认可。

王谱凝聚了王琦巨大心血,为诠释李白诗文提供了具体的历史背景,为理解李白思想变化轨迹与诗歌风格变化提供了重要依据,为进一步推进李白诗学研究做出了杰出贡献。但是由于诸多原因,王谱亦存在一些不足,总的来说,王谱的不足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征引资料不当进而造成系年错误。王琦在编订年谱过程中,通过广泛参阅史传材料来确定李白的生平事迹,但由于某些史传材料本身存在谬误,王琦受其误导年谱出现一些疏误。

王琦在《年谱》中根据杜甫《饮中八仙歌》认为李白在天宝二年曾与贺知章、汝阳王琎、崔宗之、裴周南等为酒中八仙之游,并对八仙之名进行考证。“天宝二年癸未,公在长安,与贺知章、汝阳王琎、崔宗之、裴周南等为酒中八仙之游。李阳冰《集序》云:害能成谤,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与贺知章、崔宗之等自为八仙之游……八仙之名,李《序》举其二,曰贺知章、崔宗之,与太白而三。范《碑》举其四,曰贺知章、汝阳王、崔宗之、裴周南,与太白而五。《新唐书》本传云:白与知章、李适之、汝阳王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为酒中八仙人。盖据杜子美《饮中八仙歌》而记之耳。钱牧斋讥其既云天宝初供奉,又云与苏晋同游,为自相矛盾。盖苏晋以开元二十二年先卒,见《旧唐书》,而谓与天宝初与李白同游,恐其误也。然子美与太白同时,遍举其人,自必不妄。或者天宝初苏晋尚存,《旧书》二十二年之下“卒”字之上尚有缺文,遂致滋误,亦未可知。其裴周南一人,不入杜诗所咏之数,意者如今时文酒之会,行之日久,一人或亡,则以一人补之,以致姓名流传,参差不一,其以此欤?”[3]1357

王琦在考证李白天宝二年主要事迹时,以史传材料记载为参照本来无可厚非,他的失误之处在于未能精辨上述资料。关于这一点,詹锳先生在《李白诗文系年》中已经明确指出,“按杜甫《饮中八仙歌》本未言有八仙之游,阳冰集序及传正墓碑乃因杜甫此诗而生附会,遂有“八仙之游”一说,然不能遍举其名,盖亦知其本不在同时也。新书不察,遂一一举杜诗而实之,益凿。”[7]39詹锳先生认为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并未提及八仙互有交游之事,李阳冰和范传正附会杜诗之意,提出“八仙之游”的说法,并且意识到八仙并非同时代之人,所以不能将名字一一列出。詹锳先生亦指出《新唐书》并未正确理解杜诗之意,关于酒中八仙的记载甚为穿凿。因此,王琦的说法并不可靠。

其二,王谱中的附加考证过于繁冗。王谱于李白主要事迹后或诗文后附加了考证部分,某些附加考证部分广泛征引史传材料,证据充分,论证周密,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但置于年谱中与其他部分内容不相协调,割裂了年谱整体内容的有机联系,影响了年谱的整体阅读效果且不符合年谱的体例要求。此外,由于征引材料较多,也增加了读者的阅读难度。王琦考证一个问题的过程中经常会补充对其他问题的考证过程,这样往往冲淡了考证的重点,也使整个考证过程显得支离破碎,不够完整。

总体来看,王谱虽然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缺憾之处,但毕竟瑕不掩瑜。王谱搜集了大量史传资料,对相关问题进行了具体详赡的考证,在考证李白主要事迹和诗文系年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一些研究成果至今仍为李诗研究者广泛接受。

[1]杨殿珣.中国历代年谱总录[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6:90-100.

[2]王伯祥.增订李太白年谱[M].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2.

[3]王琦.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吕华明.李太白年谱补正[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旧唐书:卷一九十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5:5053.

[6] 新唐书:卷 二百一 十五 [M].北 京:中 华书局,1975:5763.

[7]詹锳.李白诗文系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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