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亮球
(华北电力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2206)
美国作家欧内斯特·海明威的作品一直为读者所青睐。国内外许多专家学者也对其进行了多方面、多视角的学术研究,许多学者从某一文本出发,或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出发,探讨海明威的自然观与生态思想,研究其生态意识的复杂性。本文试图在生态批评理论的基础上,以海明威《老人与海》《非洲的青山》等多部作品为研究对象,讨论这些作品中所反映的生态意识。一方面,通过对作品人物的言行分析,揭示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思想;另一方面,通过小说中的追猎者与猎物、人物与万物等故事来说明人类欲望与自然和谐共处之间的矛盾冲突。基于此,海明威对自然的态度是复杂而矛盾的,他热爱自然、享受自然,拥有一定的生态保护意识,但又存在违反生态的思想。海明威在多部作品中展现了猎杀动物的细节描述,在少部分作品中展现出对动物的怜悯,直至后来对动物的热爱,这些都表现了其自然观从人类中心自然观到非人类中心自然观的细微变化。本文全面系统地分析海明威在各个时期的多部作品体现出的自然观的双重性,揭示了作品中所表现出征服自然和尊重自然两种完全不同的自然观,也表明了其生态观与创作观在所处的时代与环境中仍没有摆脱历史的局限性。
生态批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始于美国,是在整个地球发生了环境危机的大背景下产生的。1978年,威廉·鲁克特(William Rueckert)首先使用了ecocriticism(生态批评)这一术语,提出“把生态学以及和生态学有关的概念运用到文学研究中去”[1]。该理论是以保护生态为中心,研究文学和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文学批评理论,旨在确定文学、自然和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地球中心”考察文本,而不是“人类中心”,焦点集中于环境问题,意在唤醒人们生态保护的意识。其理论基础涉及多个学术领域,尤其是各种生态理论方面的研究,深层生态学和环境伦理学亦包含其中。生态批评家普遍认为人类应当与自然界保持一种积极的和谐共处的关系,倡导全新的生态价值观。
美国生态文学批评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主要研究在文学作品中如何表达自然与环境,在此阶段,环境主义者推崇利奥波德的“生态中心论”思想。卡森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1963)标志着人类生态意识的觉醒,也开启了生态学的发展。生态诗学不仅强调生态系统的概念,也加强了生态文学批评的理论建设,是生态文学批评的第三阶段。生态批评在创建理论体系方面取得了一定成绩,提出了一些有意义的思想。例如,非人类中心说主张非人类存在物;“环境伦理说”或“环境哲学”;“敬畏生命论”和“生命中心论”,特别是奈斯(Arne Naess)等人提出的“深层生态学”可以视为是生态文学批评的理论基础。
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是西方文化的核心,其自然观的说法是,人类居于生物圈的中心位置,因为人属于理性动物,与其它生物相比,只有人具有内在价值,而其它生物充其量也只是人类的工具,仅具有工具价值,因此不属于人类伦理关怀与道德共同体关注的目标。海明威多数小说的主题均为人和自然的对立以及人征服和战胜自然,探讨人与动物、自然之间的关系。从他作品中描述狩猎的场景可以发现,海明威对待自然的态度多为自然观的展现,反映了他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
海明威的很多作品基本上是一场场狩猎过程的真实再现,在描写追猎或处理猎物时表现出作者对待动物和自然的态度。初期作品中,人物对被打死的猎物没有任何同情和怜悯之心。
在《非洲的青山》中作者描述了解剖公苇羚的过程:“……就把刀子戳进去,但是刀子太短,把心脏推到了一边。……就割断大动脉,热哄哄的血喷到了我的手指上……将它的内脏出清,掏出肝脏,割掉苦胆。”[2]50
在《曙光示真》中:“狮子前腿向前滑倒,头颅垂了下去。……狮子挣扎着要站起来,金·克又对它开了一枪,狮子躺倒了。”[3]
在《老人与海》中也体现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价值观,老人一方面热爱鱼,一方面想尽办法要杀死鱼。故事中细腻地描述了老渔夫熟练的捕鱼技巧,使读者感受到他的残忍与无情:“他用一只脚踩在鱼身上,从肛门朝上,倏地一刀直剖到它下颌的尖端。然后他放下刀子,用右手掏出内脏,掏个干净,把鳃也干脆拉下。”[4]97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主人公生态意识的缺失。狩猎者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猎杀野生动物的行为中,个人欲望虽然得到了满足,但破坏了大自然的生态平衡;没有意识到人类不是大自然的中心,而只是大自然的微小部分,大自然中的任何生命均不是人类乃至大自然的附属品或工具,在生态系统中每个生命都是生物圈上的一环,占据各自的应有位置,不应该被任意残杀,否则会导致生物圈的内部紊乱,失去生态平衡。
以上这些场景都使读者感受到猎杀的血腥和猎手的残忍,说明海明威创作思想中,存在着人类为征服自然及为生存所需而表现出的对动物的不友好的根源。这些作品是海明威现实生活创作观的反映,其生态意识的形成与其生活经历、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等方面有很大关系。他从小受到家庭,尤其是父亲的影响,一生都酷爱打猎,其作品展现了生活与环境的融合。
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即奈斯所称的“生物圈的核心民主”,指人类与非人类、有机体与无机体,都有自身价值,人应该融入大自然,与大自然保持一种和谐共处的融洽关系。这种生态思想在海明威的一些作品中也有一定的体现,他认为自然是独立存在的,人和自然之间要良性互动,而不能对立存在。
美国早期的叙事和描写都是以生活在森林中的大型动物为主要对象,海明威的作品表现了强烈关注自然环境的心态。美国学者沙琳·默菲(Charlene M.Murphy)在《海明威的优雅猎手们:矛盾性还是双重性》中指出,海明威最初写作时意识到了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在后来30年间,他一次次回到这一主题上,关注大自然本身[5]。而美国评论家罗伯特·弗莱明(Robert Fleming)曾指出,“历史上几乎没有像欧内斯特·海明威那样如此关注自然世界的作家”[6]。
在《非洲的青山》中,他追踪并开枪打中那头公貂羚,但事后后悔地说道:“我在想那头公貂羚,向上帝祈祷,但愿根本没开枪打它。现在我既打伤了它,又失去了它。”[2]232
《一个非洲故事》中的小主人公戴维在听朱玛讲述完老公象的历史后,便对它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想“帮那大象的忙”[7]248。戴维对被追猎的大象怀有怜悯的态度和懊悔之心,并对父亲和朱玛心存不满,对猎人的残忍表示反感,说明他具有生态保护意识,认为大自然的所有生物与人是平等的。
从上面的作品可以看出海明威自然观的悄然转变,从对捕杀动物的后悔到祈祷,从怜悯到怕失去它。在猎杀过程中,也逐渐地意识到人类与动物之间的自然联系和类同性,开始怜悯和同情它们,并为自己曾经的猎杀行为深感自责、痛苦。
在《非洲的青山》中,作家回忆了自己因右肩膀断裂而住院的一个场景。在那孤单一人的不眠之夜,由自己肉体的疼痛进而联想到:“……心想也许我正在经历的正是对所有猎手的一种惩罚。……我做的一切都报应到了我自己的身上。”[2]128
在描述被子弹打中时:“……胃里突然有一阵火烧火燎的拉扯感,使它直想呕吐。……它感到子弹打中了它的下肋,而且一直穿进去,嘴里突然涌出热乎乎的、尽是泡沫的血,它飞也似的向高高的野草丛中跑去……”[7]248
通过这样的思考,猎手承认动物与人的类似性,即动物与人一样能够感觉到伤痛,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惧。这两段细致入微的描写体现了人类对动物的认同感,从狮子的角度体验到疼痛和暴力。在最原始的然而最本能的需求、欲望和恐惧方面,动物和人一样,同样能够感受到生命的快乐和痛苦。
《老人与海》中,两条海豚游到小船边来翻腾、喷水,老人圣地亚哥对自然界万千生灵产生了广博的爱,说道:“他们戏耍,打闹,相亲,相爱。它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一样。”[4]67体现了海明威自然生态观较大的转变:人本能地亲近自然和热爱自然,摒弃征服自然的行径。人类既然也是自然中一员,就应与一切动物平等、和谐相处。
海明威从对动物的热爱到平等关系的建立是他非人类生态观逐步形成的过程,正如格兰·拉夫(Glen Love)所指出的,“海明威一方面爱好渔猎,另一方面又不时流露出对猎物的同情”[8]。海明威预见到了几十年以后人类的关注点。人与动物是平等的,所有动物跟人一样,都有感受痛苦和享受愉快的能力。不管一个动物的本性如何,人类都应当平等地关心它。人类如果认识到动物生命和人类生命的相似性,就能够很轻易地把人对人所具有的那种感情转移到动物身上。
海明威在感受到环境的恶化波及到动物的生存问题时,显现出对动物的关爱,体现了他亲近自然,对大自然的热爱。从捕杀小动物发展到捕杀大动物的过程中,逐渐滋生了对动物的怜悯意识,后来他愿与动物作朋友,曾为自家养了十几年后死去的猫而流泪,这些都与最初猎杀动物时带来的快感形成鲜明对照。观念的变化,体现了他人格的成熟与生态意识的增强,也体现了他在成长中自然生活观的变化。这种积极的生态意识对人类社会的进化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由此我们可以感受到海明威赋予主人公一种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人类的精神与动物的灵性形成生态的和谐与大自然的共融,人不能够用残杀动物的方式来显示自己的能量。对于动物,人类也要珍视它们,像爱护人类自身一样爱护动物。
海明威所创造的文学世界中,有着丰富的生态意识,体现了他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向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的过渡,以及自然生态观的初步形成。在《非洲的青山》《大双心河》《我躺下》《曙光示真》《一个非洲故事》《老人与海》等一系列作品中,明显倾注了他大量围绕生态问题而展开的思考,是进行生态研究的很好的案例。生态批评理论探讨了人类不文明行为既伤害了动物,同时也伤害了自己。而《老人与海》就是关于生态问题思考的结晶。
海明威生态意识源于其现实生活创作观,他亲近自然、热爱自然、享受自然,一生都热衷于世界范围内游历、欣赏斗牛、打猎、垂钓、冒险等户外活动,将生活融于大自然中,其作品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自然生活观。我们应现实、客观地认识、理解、尊重海明威真实生态观的历史局限性和复杂的自然生活观。
与此同时,他的作品来源于熟悉的生活,能与读者产生共鸣,符合他坚守的生活创作观,能透视出海明威对生活的乐观与热爱。
海明威通过作品阐明了人类与自然要维系良好关系,需要自身付出努力,做出贡献。他因残忍猎杀动物而产生怜悯、忏悔、反思,在面对被破坏的自然和被伤害的动物所表现出的坚毅和真爱情结时,立场还有所动摇,不够坚定,这些都不加掩饰地反映了他性格的复杂性,展现了人的不具完美性的特征。他在作品中完成了自己成长的过程,体现了世界观和生态观的变化与真实的形成过程。这些在人类发展进程中必然形成的认知过程,诠释了人类社会的真、善、美的逐步演变与写照,告诫我们在自然环境中要形成健康的生态认知观,应为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的社会做出努力。
[1]WILLIAM RUECKERT.Literature and Ecology:An Experiment in Ecocriticism,Iowa Review[M].Winter,1978:71-86.
[2]海明威.非洲的青山[M].张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海明威.海明威文集:曙光示真[M].金雯,杨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193.
[4]海明威.老人与海[M].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5]海明威.海明短篇小说全集[M].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165.
[6]ROBERT FLEMING.Hemingway and the Natural World[M].The University of Idaho Press,1999:1.
[7]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海明威短篇小说精选集[M].汤永宽,陈良廷,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年版,2003:248.
[8]GLEN LOVE.Practical Ecocriticism[M].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2003:133-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