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修“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及对其散文的影响

2014-03-31 11:41刘越峰
关键词:学术思想欧阳修人情

刘越峰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4)

论欧阳修“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及对其散文的影响

刘越峰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沈阳 110034)

北宋仁宗庆历前后是中国学术史上重要的转型期,“以人为本”是这一时期学术思想的亮点。在众多庆历学人中,学坛盟主欧阳修“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颇具典型性,而这种思想又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散文理论及散文创作,对宋代散文审美风范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

欧阳修;以人为本;散文;理论;风格

北宋仁宗庆历前后是中国学术史上重要的转型期,这一时期的学术被学者称为“庆历学术”,代表人物包括范仲淹、欧阳修、李觏、邵雍等学者,“庆历学术”涵盖的范围非常广泛,其中“以人为本”是这一时期学术思想的一个亮点。这种学术思想不但是学术界经学变古的重要表现,而且它对当时的散文理论也有重要影响,在众多庆历学人中,学坛盟主欧阳修“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颇具典型性,而欧阳修这种思想又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散文理论及散文创作,以下试论之。

一、欧阳修“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

在中国春秋时代以前,人们有浓重的尊神敬天思想,而从春秋时代开始,以儒家为代表的各学派,开始着重关注现实生活中“人”的问题,提出了一系列与“人”有关的命题,如孔子所谓“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1],以及后来孟子的“仁者爱人”[2]等。后经不断发展,逐渐形成了传统观念中的“以人为本”的思想,就其实质而言,是关注作为个体“人”的人格、人情、尊严等,在士大夫具体的政治实践中,表现为关心民事、体恤民情、导泄民怨,充分重视下层百姓的心声等方面内容。

在庆历学人中,欧阳修是“以人为本”学术思想的重要代表,在他的学术思想中“以人为本”的理念如同一条红线贯穿始终。欧阳修在论述圣人经典的特质时非常强调这一思想,他认为圣人所作的经典,其旨并不高深玄远,都是切于事实,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所谓:“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3]669在欧阳修看来,《春秋》《周易》等经典都是圣人本着这一原则创作而成:“孔子何为而修《春秋》?正名以定分,求情而责实,别是非,明善恶,此《春秋》之所以作也”[3]307。在传统观念中,《周易》是一部推天理而明人事的经典,欧阳修为突显其重人事的学术理念,甚至有意忽略《周易》推天理这一重要方面,直接将《周易》看成是一部专门论述人事的经典:“《易》之为说一本于天乎?其兼于人事乎?曰:‘止于人事而已矣,天不与也’”[3]878。因此,他十分赞赏王弼能切合“人事”说解《周易》的治学特点:“若其推天地之理以明人事之始终,而不失其正,则王氏超然远出于前人”[3]949。

同时,欧阳修还主张学习圣人经典,不要只是专心于记诵文辞,而要努力挖掘其中的现实意义,将文辞变成对现实、对百姓有用的资源:“欲其不迂而政易成,有渐而民不戾者,其术何云?儒者之于礼乐,不徒诵其文,必能通其用;不独学于古,必可施于今”[3]673。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研读圣贤经典时,准确地把握经典的根本所在。欧阳修认为:“今夫学者,知前事之善恶,知诗人之美刺,知圣人之劝诫,是谓知学之本而得其要,其学足矣,又何求焉。”[4]卷十四这里所提及的前世善恶,诗人美刺以及圣人的劝诫都与人事有关,抓住了这些就是“知学之本而得其要”,这样也就抓住了经典的根本。

另外,欧阳修还从现实出发批评了两种学者不正确的治学态度。其一,针对一些学者对儒家经典开始进行形而上的探索,欧阳修从重人事、重实践的角度加以否定:“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学之行之,或未至其一二,而好为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此予之所不暇也”[3]670。他又说:“六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为性而言也,故虽言而不究。予之所谓不言者,非谓绝而无言,盖其言者鲜,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3]669他把对“性”的讨论看作是“无用之空言”,坚决反对一些学者解经时不切人事,专谈虚玄的做法。今天我们从学术史的角度看,欧阳修不赞成学者对儒家经典形而上的探索并不符合学术发展方向,但他解经重现实、重人事的出发点却是值得肯定的。其二,一些学者仅仅局限在自己的小天地内,弃百事而不关心。欧阳修也对此颇为不满:“至于高文大册,何尝用此!而今人不然,至或弃百事,敝精疲力,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是真可笑也。”[3]2 164“盖文之为言,难工而可喜,易悦而自足。世之学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则曰:‘吾学足矣。’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曰:‘吾文士也,识于文而已。’此其所以至之鲜也。”[3]664

与以上两类文人相比,那些上达圣人之道,下通于世务的人才是聪明的君子、真正的儒者。用欧阳修自己的话说:“是君子者,皆知众工之事也。先王之大道,圣人之所谟也,意谓聪明之人,下通小人之贱事,上达圣人之大道,无所不知。”[4]卷八作为学坛领袖,欧阳修在理论、治学实践等方面牢牢地把握住了“以人为本”的经学思想主线,解经讲求实际,重视民生、民情,这使他成为了庆历前后儒学复兴运动中典型的代表。

二、欧阳修在“以人为本”学术思想影响下重人情的散文创作理念

陈植锷先生曾经指出:“在北宋文化史的各种层面中,与儒家学派关系最密切的是宋代散文,即古文。古文是宋学传播与传承的主要工具,北宋古文运动是儒学复兴运动最亲密的伙伴。无论草创期还是繁荣期,站在儒学最重要位置上的学者,往往也是古文方面最有成就的作家。”[5]确如所言,学术思想对当时的散文理论、散文创作也有巨大影响,如前所述,“以人为本”的思想是以欧阳修为代表的庆历学术的主流,这种学术思想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这个时代的文学创作,欧阳修就有较为典型的重人情的创作主张。

我们知道,重人情是“以人为本”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庆历学人虽然在“以人为本”的观点上高度一致,但在对待“人情”的态度上还是有分歧的。当时有的学者因其学术思想排斥“人情”进而影响到了他们的文学创作理论,如邵雍主张“以物观物”,他在《观物外篇十》中指出:“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6]936邵雍所谓的“以物观物”是和“以我观物”相对,强调排除一己私心杂念,甚至不让任何情感掺杂其中,用这种方式来体察万物,以求作到“穷理”、“尽性”,并认为这是“圣人”重要的特征之一。他强调:“圣人利物而无我。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6]936-937与此相关,邵雍的文学理论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这种学术思想的影响,他在《伊川击壤集序》中说:“近世诗人,穷戚则职于怨憝,荣达则专于淫泆。身之休戚,发于喜怒,时之否泰,出于爱恶,殊不以天下大义而为言者,故其诗大率溺于情好也。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7]他并不赞成在诗文中抒发作者的喜怒爱恶之情,认为诗文是“溺于情好”、“不以天下大义为言”的表现,对“穷理”、“尽性”没有任何帮助[8]。虽然邵雍的文学创作实践与其理论有一定的差距,但他反对诗文言情的理论不但不符合诗文的特质,尤其重要的是这种理论到“二程”时得到了畸形的发展,对诗文创作产生了不良的影响。

与邵雍等人相比,兼学者和文学家于一身的欧阳修对“人情”问题的认识却有独到之处,他对经典表现人情的这个特点非常重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欧阳修看来圣人也是以人情为本的:“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3]288,“此人情之所不忍者,圣人亦所不为也”[3]1 872。在《又答宋咸书》中欧阳修明确提出:“圣人之言,在人情不远”[3]1 015的主张。受此影响,他坚持认为诗文创作也必须与人的情感相联,这才是诗文创作的本义之一:“诗文虽简易,然能曲尽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诗义者以人情求之则不远矣。然学者常至于迂远遂失其本义”[4]。卷六他在《梅尧臣诗集序》中表明了文章对作家宣泄情感的重要作用。

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3]612。

欧阳修在评价诗文时,也多是从“人情”的角度出发,主张用古今一致的“人情”推究诗文的本义,如他在解释《诗经》时就是如此。

螽斯,大义甚明而易得,惟其序文颠倒,遂使毛郑从而解之失也。蛰螽,蝗类微虫耳,诗人安能知其心不妒忌?此尤不近人情者[4](卷一)。

《关雎》本谓文王、太姒,而终篇无一语及之,此岂近于人情?[4]

在《六一诗话》中欧阳修明确表明了诗文创作的基本功能是:“资谈笑,助戏谑,叙人情。”[3]1 957他甚至称赞《老子》文章有注重“人情”的优点,认为“其于覈见人情,尤为精尔,非庄周、慎道之伦可拟。其言虽若虚无,而于治人之术至矣。”[3]1 965在《琴枕说》中他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物理损益相因,固不能穷至于如此。老庄之徒,多寓物以尽人情,信有以也哉!”[3]1 976众所周知,欧阳修总体上对老庄思想持否定态度,但在这里还是赞扬《老子》有重人情的优点,足以表明他对重“人情”创作理念的重视。

由此可见,与同时代的一些学者相比,欧阳修能由“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导引出注重散文宣泄人情的功用,既符合中国学术“致用”的发展趋向,也对其散文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欧阳修重人情的创作理念对其散文创作的影响

欧阳修重“人情”的创作理念对他散文的内容、表达方式和风格等方面都有影响。

就散文内容而论,在欧阳修四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中,他创作了大量直陈时事,反映现实民情,阐述自己政治主张的文章,如《原弊》《本论》《为君难论》《朋党论》等政论文;另外还有将近四百篇的奏议类作品,更反映了北宋政坛的政治斗争以及自己的政治主张,如《论吕夷简札子》《乞根究蒋之奇弹疏》《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其他奏章内容也相当广泛,涉及到了国计民生的方方面面,其中有对大兴土木表示不满的,如《论罢修奉先寺等状》,对盗贼四起表示关注的,如《论沂州军贼王伦事宜札子》《论资贼事宜札子》等,认为军队应居安思危的,如《论乞诏谕陕西将官札子》《论军中选将札子》等。无论是政论文,还是直接论说时事的奏议,无不表现出欧阳修对现实、对功业、对百姓关注的热情。这正是他注重现实,渴望建功立业的重要表现之一,恰如莫砺锋先生评价:“他的政论文都直接关系到当时的现实政治,像表达政见的《与高司谏书》《朋党论》,抨击时弊的《论美人张氏恩宠宜加裁损札子》《上杜中丞论举官书》,为民请命的《论救赈雪后饥民札子》《论大理寺断冤狱札子》等,无不仗义执言,义正辞严,字里行间洋溢着凛然正气和过人胆识。”[9]

就散文表达方式而言,受重人情的诗文理论影响,欧阳修倡导散文应采用迂徐和缓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欧阳修为更好地表达“人情”而主张一种迂徐的表现方式,他在《诗本义》中多次论述了这一观点,如在《小雅·四月》中说:“‘民莫不谷,我独何害’者,民被患愈深则其辞愈缓,盖知其无如之何,但自伤叹而已。”[4]卷八在《小雅·何人斯》中说:“古诗之体,意深则言缓,理胜则文简。”[4]卷八在《时世论》中说:“因其所以哀,思其所以兴,此《关雎》之所以作也。其思彼之辞甚美,则哀此之意亦深。其言缓其意远。”[4]卷十四在《大雅·荡》中说:“凡言刺者皆是也,其过恶已甚,顾力不可为则伤嗟而已。盖刺者欲其君闻而知过,伤者顾其君不可与言矣,直自伤其国之将亡尔。然则刺者其意浅,故其言切;而伤者其意深,故其言缓而远。”[4]卷十一在《论尹师鲁墓志》中欧阳修对这一观点更有集中的论述:

《春秋》之义,痛已益至则其辞益深,“子般卒”是也。诗人之意,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君子偕老”是也。不必号天叫屈,然后为师鲁称冤也。故于其铭又但云:“藏之深固之密。石可朽,铭不灭”,意谓举世无可告语,但深藏牢埋此铭,使其不朽,使后世必有知师鲁者。其语愈缓,其意愈切,诗人之义也[3]1 046。

欧阳修认为,要在文章中充分地表达出作者的情感,尤其是哀伤之情,必须要采取一种和缓的言说方式,这与中国传统温柔敦厚的诗教不谋而合。在重人情创作理论的影响下,文贵和缓也成为欧阳修散文创作遵循的重要法则之一。也就是说欧文迂徐和缓的特点也与欧阳修重人情的创作理念有关。

就散文总体风格来说,欧阳修的散文有含蓄多情的特点,之所以如此,正是欧阳修受这种重人情的创作理念影响的结果。因此欧阳修在具体散文创作中也是竭尽全力把每一篇文章写得摇曳多情,尤其是一些墓表、记、序类作品表现特为突出,如果这类文章是记述与自己相当熟悉的人物,像石曼卿、梅尧臣、江邻几、谢绛等人,欧阳修能自觉地将自己的经历、感受和慨叹融汇于字里行间,例如《祭梅圣俞文》,因欧阳修与梅尧臣关系密切,文章围绕自己和梅尧臣一生交往展开,将梅尧臣的性格、思想等与作者对朋友的思念之情和自己垂老的感慨相结合,如泣如诉,余音袅袅。其它类似的文章还有《黄梦升墓志铭》和《王彦章画像记》等。还有一类文章尤其值得注意,作者与散文中主人公并不熟悉,更多是受别人委托,作者在勉为其难的情况下作文,按常理这样的文章往往容易写得枯槁局促、少情感,但欧阳修在解决这类问题时能巧妙地用自己或第三人作为陪衬,也让这类难作的文章成为言情写志的载体,收到了良好的写作效果,如《释密演诗集序》,这是欧阳修为僧人写的一个序文,作者与僧人本无深交,他在撰写这篇散文时便将石曼卿一直作为“客”,大谈盛衰之理,让整篇文章情趣盎然,以至于成为欧文中令人击节称赏的佳篇。类似的文章还有《明因大师塔记》《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等。综之,无论是什么体裁,什么题材的文章,欧阳修总能竭力将其打造成传情的经典,难怪林纾干脆把“情韵之美”看作是欧阳修“六一风神”的重要特征之一:“世之论文者恒以风神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韵之美。”[10]这正是欧阳修重人情散文创作理论作用的结果。

总而言之,欧阳修“以人为本”的学术思想,影响到他注重宣泄人情的散文创作理念,进而对其散文内容、表达方式和散文风格等方面都产生了重大影响。据此我们可以认定,欧阳修的学术思想,乃至于整个北宋的这种关注现实、纡徐多情的散文风格正是庆历前后“以人为本”学术思想的延展与深化。

[1]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4.

[2]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197.

[3] 李逸安.欧阳修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4] 欧阳修.诗本义[M].通志堂经解本.

[5] 陈植锷.北宋文化史述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397.

[6] 邵雍.皇极经世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

[7] 邵元亨.伊川击壤击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17.

[8] 陈明霞.论欧阳修词评价与文人审美情怀[J].河南理工大学:社会科学版,2010(04):441-445.

[9] 莫砺锋.论欧阳修的人格与其文学业绩的关系[J].中国文学研究,1997(4):37.

[10] 林纾.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85.

[责任编辑 王晓雪]

Ouyang xiu’s People-oriented Thought and Impact on His Prose

LIU Yue-feng

(College of Literature,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Liaoning, China)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was a significant transitional period of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with the people-oriented thought as its prominent characteristic. Of all the scholars, Ouyang xiu was the most representative one, which had a directive impact on his prose theory and writing. It also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on the aesthetic style of prose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Ouyang xiu; people-oriented; prose; theory; style

2013-12-19

辽宁省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L13DZW031)。

刘越峰(1970—),男,辽宁沈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化研究。

E-mail:shenyangliu@126.com

I206.2

:A

:1673-9779(2014)01-004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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