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本论与中国艺术精神
——兼论儒、道艺术精神的会通

2014-03-31 11:41刘延福
关键词:天地宇宙生命

刘延福

(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河南焦作454000)

“气”是中国文化的元范畴,是中国学术史上最基本、最核心、应用最广泛的范畴之一,从哲学、心理学、文学,到天文学、医学、政治学,几乎所有的领域都离不开它的参与。在这种“气本论”思想影响下,中国艺术论成为一种“气本”艺术论,有着不同于西方的理论特质。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唐君毅先生认为:“艺术文学之精神,乃人之内心之情调,直接客观化于自然与感觉性之声色,及文字之符号之中。”[1]195在中国文人眼里,艺术不仅仅是以审美欣赏为目的,它在实践上有着更广泛的目标和人类文化要求。换言之,艺术精神的实质在于人的精神,艺术精神的最大特质在于具有特定的人文性质与价值指向。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中国的艺术精神并不局限于艺术内部,它实际上体现出了更为广阔的社会文化精神。作为中国文化主导地位的儒、道两家,在“为人生而艺术”的艺术精神论上取得惊人的一致。

一、生命、人格精神

“气”在中国哲学中具有本原性或本根性的特点。“中国哲学中所谓气,可以说是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以气解说宇宙,即以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为一切之根本。”[2]39“通天下一气”(《庄子·知北游》以下仅注篇名)的思想使中国的哲学家与艺术家善于以生命体的形式看待宇宙中的万事万物,他们把世间的所有一切 (从自然事物到艺术)都看成是一个又一个生气贯通的、鲜活的生命,将艺术活动看成是生命的律动。“气”是构成艺术家的生命,艺术既是艺术家生命之“气”的物化,又是艺术家的生命体验活动,更是作家生命力的直接表现。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艺术,有气则生,无气则死。因此,作为生命力体现的艺术要想得到认同,就必须体现出生命意识,体现出对生命价值和生命意义的肯定。徐复观先生认为,中国艺术是“把主观生命的跃动投射到某一客观的事物上面去,借某一客观事物的形相把生命的跃动表现出来”,“这种生命的跃动,通过反观内照,由幽暗中澄汰出来,形成晶莹朗澈的内在世界,这就是艺术的精神世界”[3]30。钱钟书先生将其看成是“把文章通盘的人化或生命化 (animism)”[4]391:

在我们的文评里,文跟人无分彼此,混同一气,达到《庄子·齐物论》所谓“类与不类,相与为美,则与彼无异”的境界……超越对称的比喻以达到兼融的化合,当然是文艺创造最妙的境界,诗人心理方面天然的辩证法[4]397-398。

气论哲学家认为,人之气与物之气在根源上是一致的,他们反对物我对立,主张泯灭物我关系,提倡在面对外在事物的时候“听之以气”、“以物观物”。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艺术论则主张艺术的最高境界是通过“气”达到“与彼无异”、“兼融化合”的最妙境界——以生命体验的方式来书写“通盘人化或生命化”的文章。这既是中国艺术所特有的言说方式,也是中国文评的突出特点。刘勰《文心雕龙·风骨》曰:“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附会篇》曰:“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颜氏家训·文章篇》曰:“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苏轼《东坡题跋·论书》曰:“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曰:“大凡诗,自由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这些理论家将文章比喻成人的身体,用以评判文章的高下优劣。文章既然如同人的生命,就要表现出人类的生命特征,即不但要体现出人类对完美生命体征、生命活力的追求,也要体现出应有的价值判断;表现在个体生命价值的追寻上,就是儒家常说的“君子人格”。换句话说,要将人格精神、人的价值与尊严融透于艺术之中,这是“为人生而艺术”的中国艺术精神的精髓。如儒家认为,艺术(特别是音乐)是人格修养的重要途径,是君子人格完成的标志和最高境界。

道家没有像儒家那样自觉地将艺术看成是道德进升的工具,但他们的艺术精神仍然与儒家“为人生而艺术”的精神殊途而同归。他们对艺术态度的落脚点仍然在于人生,即要成就艺术的人生。“他们的目的,是要在精神上与道为一体,亦即是所谓‘体道’,因而形成‘道德人生观’,抱着道的生活态度,以安顿现实的生活。”[5]35-36因此,虽然他们没有刻意将人格的完善当作艺术的价值追求,但他们的重点仍然在现实生活上,他们的艺术理论也在客观上契合了这一目的,与艺术的这一价值不期而遇,而且比儒家的理论更彻底、更深刻、更纯粹,他们所提倡的“无为”、 “心斋”、 “坐忘”、“物化”、“虚”、“静”、“明”的观点也更符合艺术发展的客观规律。因此,从根本上来说,儒、道两家关于艺术在人格修养上的最终意义是一致的,“只有儒、道两家思想,才有人格修养的意义。因为这种人格修养,依然是在现实人生生活上开花结果,所以它的作用,不止于是文学艺术的根基,但也可以成为文学艺术的根基”[6]364。可见,儒、道对生存境界的追求,深深地镌刻在他们对艺术精神与价值的追求之中。

二、群体、社会精神

按照气本哲学的观点,“气”不但存在于人的生命个体之中,人类群居的社会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气所存在的场域。“气”是联系个体与群体、个人与社会的桥梁与纽带。人与人之间可以通过共有的“气”实现生理机体与心理认知的沟通,实现由简单的生物的人向复杂的社会的人的转变。在这个转变过程中,艺术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作为先秦儒家思想集大成者的荀子曾对此做过深入探讨。《荀子·乐论》云:“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音乐本生于人之性情之气,故其感人至深,浃髓沦肌,能够迅速而深入地变化人之性情,从根本上影响到人的内心。此种变化的途径,《荀子·乐论》认为是经由“气”而实现的:

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唱和有应,善恶相象,故君子慎其所去就也。

奸邪之声感动人心,而邪逆之气应之;邪逆之气形于歌舞而成象,则悖乱由是而生。雅正之声感动人心,则平顺之气应之;平顺之气形于歌舞,则平治由是而生。因此,恰当的声乐艺术应该“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乐论》),这样才能够使人“耳目聪明,血气平和”(《乐论》),进而达到“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乐论》)的目标:

故乐在宗庙之中,群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

音乐艺术可以在宗庙、闺门、乡里族长中,发挥着“和敬”、“和亲”、“和顺”的巨大作用,这是对孔子所说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诗教传统的进一步发挥。可见,儒家特别重视艺术的群体价值与社会作用。虽然在魏晋以后,由于受到道家思想及玄学的影响,古人开始对艺术特别是文学的自觉性有了自觉的追求,但也从未放弃儒家诗教的传统,仍然非常重视艺术的社会作用。特别是韩愈提倡“文以载道”的思想,以文学作为推行教化的有力工具,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看作艺术的重要内容,力图通过艺术使个人与社会达到和谐统一的理想化状态。此后,中国的文人大多以此为能事,在艺术创作中自觉地将这一思想践行下去。特别是周敦颐、张载、程颐、程颢、邵雍、朱熹、陆九渊、程守仁等著名的理学家,在他们的诗文中处处体现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的思想,影响至今。

与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不同,道家与佛家则选择了超然的态度,特别是道家,他们既不出世,亦不入世,而选择了介乎两者间的“游世”,讲返璞归真、清静无为。体现在艺术上,他们不刻意要求艺术必须担负某种社会责任。与儒家“为人生而艺术”相比,他们更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看起来似乎他们与儒家思想是格格不入的。然而,老子主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道德经·第十九章》),庄子也说:“古之人,在混茫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失,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缮性》)被认定为黄老道家之学的《管子》也认为:“善气迎人,亲如兄弟;恶气迎人,害于戈兵。”(《心术下》)可见,道家的落脚点也在于实现从个体到社会再到宇宙的和谐,追求自然纯朴、混沌而又和谐、无争无扰的社会秩序。他们主张“无为”、 “无用”、 “绝圣弃智”,排斥感官之乐,其目的是通过艺术达到个人本身、个人与他人、个人与宇宙之间最大的“乐”,最大的和谐。这亦是对群体、社会精神的另一种阐述。

三、天地、宇宙精神

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认为:“中国思想之思维方式为并连思考。”[7]253气论以“整体关联”的思维方式来把握客观世界。气的本原性、生成性与流动性决定了气存在于世间万物之中,并将整个宇宙关联在一起,世间万物都可以通过气实现贯通转换。作为“气本”的艺术,也与宇宙自然有着密切的联系。由于共同特质——气的存在,“一气相通”,故能物我、天人相交,最后达到天、地、人一体。中国的艺术家在论述艺术时,不是孤立地就艺术论艺术,而是将艺术、人、社会、宇宙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来看待。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关照着天地万物,审视着天地之道和整个宇宙生命的节奏。“宇宙,心之鉴也,生命,情之府也,鉴能照映,府贵藏收,托身心于宇宙,寓美感于人生。”[8]144生命融入宇宙大化之中,由生命可体悟天地之美,由天地而能体悟生命之美。 《周易·系辞下》云:“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从伏羲氏开始,古人已经自觉地以审美观照的方式观照天地万物。王羲之《兰亭集序》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中国的艺术家在对外物观察、摄写的同时,主动地沟通主体与客观世界,希望通过艺术将自己对宇宙自然的认识展现出来,澄怀观道,达到庄子所说的“与天地精神往来” (《天下》)、 “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知北游》)的最高境界。此种最高境界,也就是“天人合一”的天地精神、宇宙精神。

天地精神或宇宙精神要求艺术创作达到主客合一、与物冥化的境界。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万事万物血脉相连,气息相通,共生共荣,是浑然一体的整体。“通天下者一气耳”,气通万物,无物不存,一个“气”字把天地万物联系在了一起。万物皆然,艺术亦如是,此即刘勰所谓“与天地并生”。因而,真正的艺术应该实现主客混而为一、与物冥化。只有取消了物我差别、主客二分,视天地万物如同一物,达到主体与客体的互融,进入“物化”状态,泯灭自我,物我两忘,才能在艺术中随心所欲、自由出入、出神入化。庄子《达生》曰:

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与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作为尧时代的画师和巧匠,工倕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合乎规矩,臻于极致,就是因其能够做到“指与物化”。要想做到这一点,创作主体首先要“堕尔形体,黜尔聪明,伦与物忘” (《在宥》),去其形体之欲,忘掉概念性的知识活动;其次,在创作时还要化掉法的规定性与局限性,手不知笔、笔不知手,如解牛之庖丁、佝偻之承蜩。由于他们既能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养生主》),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又能够“与齐俱入,与汩俱出”(《达生》),与外在的事物化而为一,真正做到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无思无虑而从容中道,这样才可做到“不敖倪于万物”,具有“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 (陆机《文赋》)、“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赠秀才入军》)的宇宙情怀和宇宙人格,才能由技以进乎道,从艺术技巧层面上升为艺术境界层面。这才是最高的艺术创造。虽出人工,宛若天成。同样,这样的艺术才能“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天下》),包容古往今来,寄托伟大的思想,表现广袤深邃的宇宙世界与人生哲理。

天地精神或宇宙精神要求艺术应关切万物、讴歌自然,从对自然的审视中表现宇宙的奥妙。古代艺术家从来没有将外在事物看成是异己的东西,他们全盘地将宇宙生命化、生命宇宙化,认为自然与人是血肉相连、生命相通的,有着共同的本源——气。因此,他们希冀通过对自然的赞颂与讴歌,领悟人存在的价值与尊严。因此,中国古代的艺术家经常寄情于山水,并将自然心灵化、心灵自然化。孔子早就讲过“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将山水与君子的人格联系在一起;他也曾称赞曾皙“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的自然、惬意的生存状态。庄子的作品更是充满了对大自然的向往与讴歌,对自然万物中的宇宙精神的礼赞。如“山林舆,皋壤舆,使我欣欣然而乐舆”(《知北游》);“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天道》)。更重要的是,庄子为中国艺术的发展,特别是对魏晋以后山水诗、山水画寄意自然、玄远淡泊的境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然,这种对自然的描绘并不是简单的描摹,而是通过描摹自然、刻画自然体现深刻的人生哲理与主观情致,通过艺术达到对自然、对生命、对人生的无限关怀。

天地精神或艺术精神要求艺术应摈弃或超越一切世俗的感官之美,保持独立的艺术品格。道家的艺术理论最为贴近这一点。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道德经·第三章》)又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开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 (《道德经·第十二章》)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观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道家似乎是对美、乐以及巧 (艺术技巧)的问题持否定态度。但道家所讲的美,并不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的世俗之美。世俗之美是感官之美,是最肤浅、最浅薄的快感之美,而“大美”则是一种本质的、绝对的美。“天地之美”,也就是作为最高形态的“道”的美,是“不言”之美、“不议”之美、 “不说”之美,体现出澹然无极、广阔虚邈、寂寞无为、冲淡寂寥、若有若无、纯净素朴的特点。它是一种原生态的、根源性的美,表现在艺术中就是那些能体现出自然的本质、不留人工雕琢痕迹的“至乐”、“天乐”的艺术,这是他对艺术的最高追求。因此,“大美”的获得,首先要求摈弃世俗之美、浮薄之美、世俗之乐、感官之乐、世俗矜心着意之巧。因此,艺术只有不为名而累、不为物役、不为技巧而累,只有像大自然一样遵循冲淡寂寥、无为无用、自然率真的原则,保持艺术独立的品格,才能“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下》)。只有这样的艺术,才能使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不仅是庄子对“大美”、“至乐”的最高要求,也是中国所有的艺术家的最高追求。

四、余 论

气论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具原发性的理论学说,也是贯穿中国传统文化始终的、决定其发展方向与特点的主要范畴和重要理论形态。以气论文是中国艺术的特色,“气”贯穿于中国艺术理论与艺术实践的全部。以气论文不仅揭示出艺术表现与艺术传达的奥妙,也使得中国的艺术理论在气论的基础上得到了统一。中国的艺术精神以气为特色,它所包含的生命人格精神、群体社会精神和天地宇宙精神,是“气”论基础之上的艺术生命与个人、群体、社会乃至整个宇宙自然的宇宙大生命的会通。真正伟大的艺术家与艺术作品,“为人生而艺术”,既要切近现实、关注人生,又要有国家、民族精神与历史责任感、使命感,还要有俯仰天地、放眼宇宙、胸怀天下的博大胸襟,这才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最高境界,才是儒、道艺术精神会通的契合点。

[1] 唐君毅.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 [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1] 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3] 李维武.中国人文精神之阐扬:徐复观新儒学论著辑要[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6.

[4] 钱钟书.钱钟书散文 [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

[5]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 徐复观.徐复观文集:第2卷[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7] 李志林.气论与传统思维方式 [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0.

[8] 方东美.生生之德[M].台北:黎明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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