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潇月,史丽玲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云南 昆明 650500)
艾略特的《荒原》于1922年在《标准》杂志发表以来,立刻引起中西学者的热烈议论,除了诗中反映的现代主义诗学特征外,此部杰作中的救赎主题也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近年来颇有一些优秀论文和著作出现,如张剑发表于《外国文学》2010年第1期的《艾略特与印度—<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的佛教、印度教思想》和乔明文发表于2011年2月《时代文学》的《沉沦,超越及救赎—解读艾略特<荒原>中的生命美学》,从新的角度对该主题进行了研究;陈庆勋2008年出版的《艾略特诗歌隐喻研究》、江玉娇2010年出版的《诗化哲学:T·S艾略特研究》也有篇幅涉及艾略特的救赎思想。各位学者或从诗人的宗教背景、哲学修养,或从诗中意象隐喻等角度对此进行论证,给艾略特的研究增添了不少有价值的观点。然而诗中的叙述艺术并未得到太多的关注,是《荒原》研究中较为空缺的方面。笔者认为完备的叙述技巧是该诗取得成功的关键,艾略特借此才得以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救赎观念。作为现代主义诗歌的典型代表,《荒原》的叙述整体性和统一性被局部性和非连续性的叙述特征所取代,然而混杂破碎的叙述下铺陈的是一条完整的救赎道路,艾略特消解了诗歌的表面秩序却用贯穿始终的理想将其重构。本文将从时空交错杂陈、叙述者的多重聚焦和宗教文化的融会贯通三方面来对艾略特在诗中反映的救赎观进行解析。
叙述学中,“时间”是个很重要的概念。热奈特将时间倒错的叙述技巧大致分为两种类型:预叙和倒叙,预叙就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即预期性叙述;倒叙是“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以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叙述”,[1]即回顾性叙述。这两种叙述方式是小说里常用的延长时间和扩展空间的方法。然而诗歌由于篇幅有限更适于用一种更为复杂的叙述方式,即热奈特在预叙和倒叙基础上总结出的“无时性”叙述。此种叙述的时间点在故事中很难确定,有两种突出的表现方式:共时性和片段性。共时性叙述是把故事时间拉到同一平面上,削平时间的线性关系,突显事件的空间性。而片段性是把曾经是某个整体事物的一部分切割重组,从而给人支离破碎的感觉,彰显空间的多维性。《荒原》中既有倒叙又有预叙,但最突出的还是无时性叙述,诗中的时间秩序被消解,不同时空的多个事件同时呈现。然而正如陈庆勋所说,这种无序的状态只是诗的表层结构,碎片通过隐喻的建构作用形成了一种深层结构和内在的有机整体。原型为全诗提供了骨架,与现实层面的描写互动而重构了秩序。《荒原》中最重要的原型即是《金枝》中的繁殖仪式和魏斯顿《从仪式到神话》的圣杯传说。渔王失去了生育能力而导致大地荒芜,只有当骑士找回圣杯,渔王才能恢复生育能力,世界才能恢复生机。艾略特全诗的架构便是围绕此传说来进行的,因此,原型中传达的死亡与再生的主题赋予了诗歌一种秩序,各种时空不明的事件都统一于死亡与新生这一原型主题中。
诗歌的第一节《死者葬仪》以四月这个季节开头,本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却被描述成残忍的、充满了回忆与欲望的季节,冬天反而是温暖的。季节的颠倒已暗示了死与生的关系。主人公莫衷一是的国籍暗示了地域观念的丧失和人的无根状态,诗歌的基调形成。《旧约》片段的引用使时空转移到公元前600年左右的古巴比伦,上帝出现,但给出的都是关于死亡的预言。瓦格纳歌剧《特瑞斯坦和伊索尔德》情节加入后,因故事背景是欧洲中世纪,时空转移到那时的海上。本节的最后点明了伦敦这一“并无实体的城”,[2]时间似乎被拉到现代,城市中的死亡气氛与历史中各个时空重叠,但是诗人也留下了伏笔,写道“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首,今年会开花吗?”,[2]虽然尸体的意象是死亡的象征,却也蕴含了开花的希望。第二节《对弈》里比较突出的空间大致为一名不知名女子的房间和一个酒吧。女子房间的陈设看不出是古是今,包含了多个时间:《变形记》中翡绿眉拉被野蛮国王强暴的故事把叙述时间拉回古罗马;对弈影射的是中世纪的偷情故事;汽车的出现又是现代的表征。酒吧明显是现代伦敦,丽儿和几个朋友在其中的对话讲述了一个背叛丈夫和堕胎的故事。不同时空的片段都被拉到同一平面,围绕偷情这一主题进行讲述。第三节《火诫》承接上节的时空设置,以现代伦敦为主要时空点,而主题也是上节的进一步发挥,先以泰晤士河畔为典型场所进行叙述,妓女与顾客毫无羞耻地放纵情欲和冬夜渔王在死水垂钓的场景并列呈现,暗示了情欲的放纵就是荒原产生的根源。古代先知却看到了打字员和公司职员有欲无爱的交媾,而后穿插了三个伦敦贫民窟女子自述的失去贞操的事情,而这些放纵的后果即是入地狱,是在燃烧的火中祈求主的救拔。第四节《水里的死亡》讲述腓尼基人费巴莱斯的死亡,尸体在海中沉浮。 这一水手在水中“经历了他老年的青年的阶段”[2]这样的叙述又一次点明了衰朽后又恢复青春。第五节《雷霆的话》叙述又回到了《圣经》里的时间,耶稣死去又复活,人们却怀疑他的存在。时间回到现代,教堂是空的,暗示了人们失去了信仰。之后叙述空间转到恒河,在信仰佛教的印度,雷霆说话了,指出三种拯救人类的法宝,即“给予、同情、克制”。[2]《吠陀经》与《圣经》里的场景交替出现,最后又回归现代伦敦:“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2]虽然现实是支离破碎的,诗人却“用片段支撑断垣残壁”[2]暗含了秩序的重构和重生的希望。艾略特把历史中的事件拉入现实,时间无限延伸,空间无限扩展,便能借古喻今。诗歌处处是对死亡和新生的典故叙述,绝望中透着对救赎的希冀。如果说时空的交错杂陈是艾略特在叙述上的宏观把握,叙述者的多重聚焦更从细节上进一步增加了《荒原》的丰富性,突出了救赎的主题。
热奈特用三种聚焦来描述三种视角类型:1.叙述者>人物,即零聚焦;2. 叙述者=人物,即内聚焦;3.叙述者<人物,即外聚焦。[3]《荒原》讲述了多个故事,但是诗中却没有一个独白的中心人物,由于诗中人物众多,诗歌以内聚焦叙述为主,将叙述者进行不停的转换,偶尔穿插零聚焦与外聚焦叙述,读者很难一眼判断叙述者是谁。
总体来说,叙述者大部分是诗中人物。首先是一位名为玛丽的人物,作为“我”来对该节进行全知叙述。有学者考证出此玛丽原是指奥地利女伯爵,因为她在自传中所写种种事例与诗中叙述吻合。玛丽的叙述传达了上流社会的空虚无聊和死气沉沉的气氛。而后叙述者换为上帝,给人关于死亡的预告。聚焦对象 “你”既可指以西结,也可指约伯、以赛亚,还可以是泛指的圣经读者。当瓦格纳歌剧中的水手成了叙述者,聚焦对象中出现了会算塔罗牌的女相士,而塔罗牌中的人物腓尼基水手、岩石的女主人、独眼商人、被绞死的人、绕着圈子走的人群也同样是聚焦对象。特别的是诗节的最后一句“你!虚伪的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2]叙述者超越了诗中人物,变成了诗人本人,人物的聚焦也变为零聚焦。这句悲哀的谴责与呼号引自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其诗描述的是巴黎道德败坏,人沉沦其中而无法自拔的局面,由此表露了艾略特对现代大众面临同样现实的痛苦感受。与标题《死者葬仪》吻合,整节诗歌的叙述弥漫着一种欲振乏力的低迷气息。《对弈》承袭了这种氛围,聚焦对象一名不知名的女子坐在光辉的宝座上,感到 “局促不安,迷惘”。[2]全知叙述者起初是隐藏在聚焦对象之后的,而后“我”作为一名旁观者出现,在内心的意识里回答不知名女子的话,叙述的话筒被交给人物,引出下棋一事。 偷情的丽儿成了聚焦对象,“我”又成了丽儿的一个伙伴,是她丑恶行为的见证者。该节的最后一句引用了《哈姆雷特》中奥菲利娅发疯后的一段话,“明天见,太太,明天见,太太,明天见,太太。”[2]聚焦对象既是丽儿又是奥菲利娅,这一结合既是对疯狂状态的暗示,又预示了丽儿的命运,即放纵之后的后果是疯狂之后的死亡。第二节的零聚焦叙述使叙述者能够以冷静的口吻陈述世界的不堪,诗歌的氛围也由迷惘到绝望。如果说《对弈》是诱惑的开始,有一些被迫的无奈,《火诫》就是情欲的肆意放纵,这从其中的聚焦对象变换即可看出。泰晤士河畔的“仙女”们和城里老板的后代,薛维尼和博尔特太太,都是顾客与妓女的关系。夜莺的歌声再次响起,重复翡绿眉拉被强暴的事件。士麦那商人邀请另一男子共度良宵,有同性恋的暗示。伊丽莎白和莱斯特身份尊贵却是不圣洁的爱的代表。下层社会也一样,三名贫民区长大的少女的叙述表露了女人们对贞操的漠视。此段的聚焦对象有多个,都是肉欲横流的人们,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被卷入情欲的污流,而叙述者“我”显然已不是上节中丽儿的伙伴了,“我”在河畔哭泣,在隆冬的死水中垂钓,暗指失去性能力的渔王。看到河畔仙女和薛维尼和博尔特的“我”作为全知的旁观者,目睹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直到泰睿奚爱斯的出现,“我”的身份才渐为清晰。泰睿奚爱斯是奥维德《变形记》中的人物,因看到两只巨蟒交合而经历性别的改变,兼具两性经验,他具有预言的能力,他曾在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中出现,因此居住在底比斯,目睹了俄狄浦斯与其母的乱伦。他的旁观者身份和预言能力暗示了前节出现的女相士正是他,正如艾略特在原注中说明的,泰睿奚爱斯兼容了所有其他人物,独眼商人和士麦那商人合为一人,腓尼基水手和福迪南王子也没有清楚地分别,所有女人也混为一体,泰睿奚爱斯作为同时有男女两性器官的人,又集诗中所有男女于一身,[4]这里的融所有人于一身并非指他亲自经历了所有人的事件,而是说他具有所有人的视角。至此,叙述者大于人物,叙述方式由内聚焦变为零聚焦。泰睿奚爱斯作为叙述者,没有参与任何一场肮脏的勾当,而是观察了每件事的来龙去脉,又随着他把焦点不断转换而把不同人物的猥亵行为呈现出来。
叙述者身份的清晰并未给诗歌气氛带来转折,诗歌第一节呈现死亡的现状,第二、三节揭示了原因,也传递出少数有预知能力的人面对不堪的现实的无力感。然而诗人始终没有放弃救赎的希望,到诗的第四节才出现诗歌着重传达的轮回主题。《水里的死亡》中聚焦对象费巴莱斯被水剃净他的骨,外邦人或犹太人朝着风的方向看,诗歌就此给出了希望的方向。第五节进一步给出了救赎途径。叙述者的声音变成雷霆的话,给出三点训诫,雷霆说“给予”时,叙述者反问自己是否有所付出。雷霆说同情时,叙述者反省自己把自己封锁在监狱,与外界隔绝。雷霆说克制时,叙述者说船欢快地作出反应,其实就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了。诗人在此引用《吠陀经》里的梵文进行叙述,因此叙述主体既是雷霆,又是佛陀,诗人意指在人们失去信仰活在精神荒原中时,佛陀的话能起到雷霆般振聋发聩的作用。如果能做到佛陀训诫的三点,最后的结果就是诗的结尾:“平安,平安,平安”。[2]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诗歌的多个叙述者无形中统一于一人,诗歌自有其秩序。叙述者或参与事件或旁观最后旨在拯救。时空关系上的秩序消解与重构是诗歌叙述技巧的宏观体现,叙述者的多重聚焦与是细节叙述上的深入表现,这些又都是围绕重生或轮回的原型来进行的,宗教原型是诗歌的出发点又是其落脚点。
艾略特在艺术手法上是个现代主义者,精神气质上却是传统主义者。他深感宗教与文化密不可分,认为“可以从某一方面把某种宗教看成是某一民族的整个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也就是该民族的文化。”[5]正如马修·阿诺德在《多佛海滩》中用退潮来悲叹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信仰危机,艾略特也在其诗歌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悲哀,进一步点明宗教的式微所带来的文化衰弱是现代社会成为荒原的根源。艾略特在诗中让基督教与佛教的教义交叉呈现,使读者对诗人的信仰产生疑惑,通过对宗教典故的梳理可看出艾略特在诗中重构秩序的努力和诗歌的旨归。
诗中有多处引用《圣经》说明悲哀的现状,却不忘处处埋下希望的种子,其中第一节中就有一个例子:
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枯死的树没有遮阴。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
礁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岩石下有影子,
……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2]
一堆破碎的偶像就是信仰不再的状况,于是树枯死,没有流水。一把尘土应是《传道书》里的“尘土归于地,灵乃归于赐灵的神”。(《传道书》12:8)恐惧是对上帝的敬畏。虽然展示了没有信仰的荒原景象,但上帝给人看尘土里的恐惧,也是没有放弃人类,想让人们恢复信仰。再如第三节《火诫》中“啊这些孩子们的声音,在教堂里歌唱” (第202行)又隐射了一个典故:帕西法尔在找到圣杯后为耶稣濯足。为纪念这件事,他命令孩子们歌唱。此处暗示圣杯是能找到的,荒原也就能恢复生机。该节的结尾是“我”向上帝的求助,“烧啊烧啊烧啊烧啊/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2]艾略特原注说明,此处是引自佛教经文和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燃烧是让火烧去一切尘俗情欲,规劝人们要节制情欲之火。火在基督教中是炼狱中的洗礼之火,又是佛教中的救赎之火,所以艾略特看来基督教与佛教同为拯救的希望。同样的融会东西方两大宗教的例子还在第五节《雷霆的话》中出现,开始是耶稣在客西马尼园中祈祷时被捕的情节,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2]由于人们不信仰基督,造成了基督的死亡和人类的自食其果“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2]但是雷霆给出的训诫,即佛教的教义 “给予、同情、克制”却又带来了平安的希望。总体来说,艾略特用基督教典故指明现状,却用佛经指出了救赎之路。
《荒原》艺术形式上的无序性被宗教救赎的一致性消解,基督教与佛教典故的混合叙述并非是诗人信仰不坚定的表现,艾略特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同时又是对各种宗教哲学深谙于心的学者,对所有能提升道德品行的思想都有兴趣。在哈佛大学求学期间,艾略特选修了白碧德开设的佛教方面的课程,并学习梵文,对《吠陀经》《奥义书》《瑜伽经》等佛教或印度教经典都有所接触,[6]东方宗教的教义已深深印在他的意识中,并能得心应手地用于《荒原》写作中。对他来说“印度经文不仅是一个意象和典故的宝库,它们有时还是一种天主教的洞察的准备,它们经常还是他的思想和风格发生重大转变有意使用的一种催化剂。”[7]无论在叙述中使用了哪种宗教典故,目的都是救赎,艾略特愿意用一切可能的方法来拯救西方精神荒原。
文艺复兴以来,人文主义解放人性,抛弃宗教的禁欲主义,对人性的过分张扬导致情欲的泛滥,到现代似乎走入失控的局面。以庞德、艾略特为代表的美国现代主义诗人在创作上往往兼收并蓄,目的在于吸取各国文化传统中的精华以达到振兴艺术、复兴传统及提升道德的目的。艾略特创作《荒原》的时代正是两次大战之间,传统文化遭到空前质疑,有历史文化责任感的诗人有意担当起从宗教中寻求使人类获得救赎的重任,艾略特作为一名传统主义者,选择了对人文主义的背离。《荒原》中呈现出时空交错的碎片化情节、叙述者身份不明、聚焦对象不断转换也是为了突出人们在精神上无所寄托、生活支离破碎的局面,秩序的消解并非破坏,而为了重构秩序获得新生。诗中肉欲横流的荒原也是现实的真实反映,艾略特表明唯一能使荒原恢复生机,使人们得到新生的办法就是恢复宗教信仰。基督教的核心教义“爱人如己”与佛教的“奉献、同情、克制”相互阐释,当了解了人性的阴暗、自私和卑微,明白了人类共同的残缺,也就能够做到原谅和悲悯。《荒原》让人看清现实,从而在最深沉的绝望中重新寻找救赎的希望。
[1]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科学出版社,1990:17.
[2]艾略特. 荒原[M].赵萝蕤,张子清,等,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3]Genette, Gerard. Narritive Discourse: An Essay in Method.Trans. Jane E.Lewi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189-194.
[4]陈俊清.艾略特与《荒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75.
[5]艾略特.“关于文化的定义的札记” [A].基督教与文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206.
[6]徐娟.简述 T. S.艾略特的宗教探求[A].新乡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J]. 2009,4:110-111.
[7]Kearns,cleo McNelly. T.S.Eliot and Indic Tradition: A Study in Poetry and Religion. Cambridge Up, 1987:ⅶ-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