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黎,谭 幸
(1.西南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2.四川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达州 635000)
不可靠叙事现象早在14、15世纪的小说文本中就已经存在,它发展于从维多利亚文学向现代主义文学转型时期,20世纪已经臻于成熟,但不可靠叙述这一概念却是由布思(Wayne C. Booth) 于1961年在《小说修辞学》一书中首次明确提出。“不可靠叙述” (Unreliable Narration),又称“不可靠性”(unreliability),是西方文学叙事界、文学批评界讨论最多的论题之一。从这一概念的提出到现在的半个世纪以来,西方叙事学家就不可靠叙述的判断准则、主要类型、核心侧重点的不同,主要有修辞方法和认知(建构)方法这两种方法论之争。除此之外,认知叙事学家纽宁(Ansgar Nünning)受到修辞叙事学家费伦(James Phelan)的影响,提出了将两种方法综合起来,开创了“认知一修辞”方法,在《重构“不可靠叙述”概念:认知方法与修辞方法的综合》一文中,纽宁重新定义了不可靠叙述的判断,他说:“一个叙述者是否可靠不但取决于叙述者的范式价值与整个文本(或隐含作者)之间的差距,而且取决于叙述者的世界观与读者或批评家的世界模式和范式标准之间的差距,当然,这些范式标准本身又是不断变化的。”[1]然而,纽宁的这种机械整合方法也不尽人意,申丹教授曾经在《何为“不可靠叙述”?》一文中对其进行了这样的论述“由于两者相互之间的排他性,不仅认知(建构)方法难以取代修辞方法,而且任何综合两者的努力也注定徒劳无功。”[2]由于两种方法的不能融合性和冲突性,本文将采用修辞叙事学的研究方法来探讨汤亭亭的《女勇士》“无名女子”这章中的不可靠叙事策略以及其作用。国内外在“不可靠叙事”的研究已经如火如荼的情况下,却少有学者用此方法分析华裔女作者家汤亭亭的代表作《女勇士》,希望笔者的拙文能对用不可靠叙述的修辞方法来分析华裔作家作品有所贡献。
作为“不可靠叙述”的修辞性方法的开创者布思,在其代表作《小说修辞学》一书的第六章“叙述类型”中这样定义“不可靠叙述”的概念:倘若叙述者的言行与隐含作者的规范保持一致,那么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这种不一致的情况往往出现在第一人称叙述中。[2]隐含作者的规范是布思衡量叙述可靠与否的标准,在本书中布思提出了“隐含作者”这一概念,在他看来“隐含作者”就是读者从作品中推导出来的作者的形象,是作者在具体文本中表现出来的“第二自我”。[3]所谓规范(norm),即作品中事件、人物、文体、语气、技巧等各种成分体现出来的作品的伦理、信念、情感、艺术等各方面的标准。[2]布思聚焦于两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叙述者不仅会在故事文本内出现叙述的错误和偏差,而且还会刻意地在价值判断时与叙述者的价值观相背离,从而创造出一种“含混”(ambiguity)的效果,这种叙述的含混使得读者在阅读时需要对叙述者的叙述进行二维解码,一维是要对叙述话语进行甄别,二维是要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分离出、具象化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并通过他们之间的“间离”和对比来进行读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秘密交流”。正是这种“秘密交流”才升华了主题意义,使读者深刻洞悉了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也有助于帮助诠释作者的创作动机。
布思的学生及朋友费伦将其理论进行了修正和发展,这也标志着叙事学的不可靠叙述修辞方法从经典向后经典的过度,他将布思的两轴论(“事实”轴与“价值”轴)发展、扩展成三轴论(“事实/事件”轴、“知识/感知”轴、“价值/判断”轴)。在此基础上,费伦进一步细化和归纳出了不可靠叙述的六种类型:“错误的报道”“错误的解读”“错误的判断”“不充分的报道”“不充分的解读”“不充分的判断”。[4]然而,我国的叙事界学者申丹认为费伦仅关注三轴之间的平行关系,而没有考虑到三轴之间其实存在着因果逻辑关系。费伦的第二个重大贡献是区分了第一人称叙述中“我”作为人物的功能和作为叙述者的功能的不同作用,他指出:倘若“我”作为人物有性格缺陷和思想偏见,那批评家就倾向于认为“我”的叙述不可靠。但是申丹认为费伦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有个缺陷,即忽略了第一人称的回顾性质,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中,“我”的人物功能往往是“我”过去经历事件时的功能,这个“我”也就是“经验自我”,这与“我”目前叙述往事的功能的“叙述自我”具有时间上的距离。这种时间上的差距使得后者较前者在同一事件在叙述的态度和认识上完全不同,“经验自我”的叙述更加成熟、客观和可信。两者的冲突、对照和转变具有较强的叙述张力,使文本更具戏剧性的同时也能引起读者对文本主题的深刻思考。
《女勇士》全书由“无名女子”(No Name Woman)、“白虎上学道”(White Tigers)、“乡村医生”(Shaman)、“西宫门外”(At the Western Palace)、“羌笛野曲”(A Song for a Barbarian Reed Ripe)五个章节组成,分别讲述了无名姑姑、花木兰、母亲勇兰、姑姑月兰、以及“我”的故事,书中的不可靠叙述策略运用得淋漓尽致,各个故事中都有体现,但由于本文篇幅有限,这里只对“无名女子”中的不可靠叙事进行分析。
题为“无名女子”这章中事实报道的不可靠叙事方面,主要体现在叙述者“女儿”对母亲所讲述的故事的再次叙述中,女儿和母亲的讲述在文本内冲突,形成叙述的不可靠。母亲这样开始了对无名姑姑的讲叙:“你不能把我要讲给你的话”“告诉任何人……”作为叙述者的女儿用了八段的直接引语原原本本地引述人物言词,无名姑姑在丈夫去美国旧金山好几年后怀孕生子,村民们狂怒地糟蹋了他们家并羞辱了姑姑后,姑姑抱着她的孩子投井自尽了。母亲的讲叙平铺直叙,没有参杂个人的价值观色彩,但当读者得知母亲讲述姑姑故事的目的和母亲中国式说故事的叙述风格后,她会开始质疑姑姑故事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不要让你父亲知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他否认有她这个人。既然你已经开始来月经了,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也有可能在你身上发生。不要让我们丢脸。你总不希望让人忘掉有你这么个人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吧。村民们正拭目以待呢。”
“每当母亲不得不为我们敲敲生活的警钟时,她总要讲起这类放事,而且每次都有发展。……”
“……他们肯定也要设法迷惑他们的后代,我想,他们也采用了类似的方式吓唬他们的后代……”[5]
父亲否认这个姑姑的存在,女儿也只能在母亲的讲述中了解姑姑的故事,这样一个被除名和忘记的人,姑姑的故事的真实性无从查证,母亲又是出于警示的目的讲叙姑姑的故事,“发展”“迷惑”“吓唬”等动词使读者不禁生疑,是否母亲会篡改真相来达到教育和警醒的目的呢?不管读者是否质疑,叙述者开始怀疑了,因为母亲有太多的秘密是不能说的而且也不能细问的,对于这点叙述者是这样描述的:
“如果我想了解姑姑穿的是什么衣服,是华丽的还是普通的衣服时,……我不能问这样的问题。我妈妈已经将该说的话说完了。除非确有必要,她是不会再多说一个字的。”[5]
母亲的“不充分报道”导致叙述者后来根据自己的价值判断重新书写了姑姑的故事,她认为姑姑不可能是跟他人通奸,她解释道“……我姑姑不可能是独身的浪漫主义者,不顾一切地追求性生活……”,在女儿的叙述中,一会儿想象姑姑是被强奸,并受到这个男人的恐吓而不敢告知他人;一会儿又推翻了之前的推断,想象姑姑受到压抑和限制使其产生了对一个男人的欲望,并爱上了他,仅仅因为“她喜欢他把头发拢到耳后的发型,或者她喜欢他那长长的躯干,从肩部一直到臀部弯曲成句号的线条。”[5]一会儿又想象姑姑不过是个爱上了野男人的野女人,但很快又意识到“……尽管把她设想为淫乱的女人是很不合适的”,[5]最后又把姑姑诠释成爱情的殉道者,为了保全她所爱的男人,一直把他的名字埋在心里,直至最后抱着孩子投井自尽,此时这样写道:“从分娩到死,她一直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埋在心里。她没有骂过他,说他应当为她受到惩罚。为了保全他的名声,她默默地分娩了。”[5]叙述者前后矛盾的讲叙使读者开始“解码”(decoding)来还原故事本来面目,并推断出隐含作者的观点。作者有意地通过“含混”的不可靠叙述来达到读者与隐含作者的思想交流,升华文本主题。如果文本类型是自传体小说,那么这种叙述策略也能使读者更加了解作者,《女勇士》恰是如此,虽然对于《女勇士》的文类,至今学者们也争论不休,主要原于作者将大量的东西方虚构神话变形并移植在关于自己母亲和自己的故事中,使其有异于一般意思上的自传体小说。但笔者认为虽然作者将虚拟故事和现实融合在一起,但宏观上看,这还是一本以书写作者及作者家人的一部非典型性自传体小说。作者有意地使用“含混”的不可靠叙述策略是由于作者双重的中西方文化身份,她在这两种身份的交集边缘游离,使她处于不能真正理解两种文化的尴尬境遇。叙述者模糊的身份定位催生了含混复杂的叙事模式,进而又给读者带来了双重或多重的阅读体验。
值得注意的是,自叙述者脱离母亲关于无名姑姑的讲述开始就依照自己的价值取向重新建构姑姑怀孕的故事,这都出于当时仅是少女的第一人称回顾性的“经验自我”的叙述,受限于经验、文化、价值和思想的不成熟,叙述者在语言上使用了模糊不清的表达方式,如“也许”“也可能”和“或者”的叠用,“也许她是在地里或山上,媳妇们拾柴禾的地方遇到他的,也可能是在集市上,他先注意上了她。……也许她就在邻近的地里干活,也许他卖给她做衣服的布。”这一段中最为密集,出现了四次,文中关于姑姑与那个男人的部分都有使用这样含混的语言,然而关于姑姑的其他部分,由于母亲只会讲叙用于教育警醒孩子的部分而导致叙述者也并不知晓,但关于这些部分,叙述者却没有用模棱两可的语言,例如姑姑与家庭中男子们的道德期许和姑姑默默孤独地产下孩子并投井自尽的细节,叙述者的话语更肯定,更可信,因为叙述者在这些事情上的观点与隐含作者不期而合,所有可以看作是可靠的叙述。甚至隐含作者在文中借叙述者之口表达了她对中国封建礼教下男权社会的无声抗争。“她是独生女儿。她的四个兄弟和她爸爸、丈夫以及叔叔们一齐“外出”了,几年以后,变成了西方人。家中分配财产的时候,三个兄弟要了土地,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父亲,选择了教育。在我祖父母把他们的女儿送到她丈夫家以后,他们就把所有的风险和所有的财富分完了。他们指望她一人遵循传统的方式,而今她的那些生活在外国人之中的兄弟们却可以不守传统规矩而不会受到人们的觉察和指责。”隐含读者此次已经越然纸上,将这样不公的差别待遇矛头直指兄弟们、祖父母们,甚至是这个可怕的男权的社会。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的交融更替加剧了文本的戏剧冲突性,也使我们对于姑姑的悲惨结局的含义回味悠长。
里蒙-凯南指出,“不可靠叙述者由于其道德价值规范与隐含作者的道德价值规范不相吻合,所以这样的叙述者对作品所做的描述或评论使读者有理由感到怀疑。”[6]《女勇士》“无名女子”中不仅在事实报道方面出现了不可靠叙述,而且在价值判断方面,叙述也十分不可靠。这一作品的“含混”在很大程度上来自“我”的双重价值判断标准。“我”在描述中国女人为了迎合男人的审美标准忍受“绞脸”所带来的痛苦时,母亲却认为叙述者是“幸运”的,因为“7岁的时候没有挨上缠足的痛苦”,然而在这段关于中国女子“绞脸”的事实描写后插入了这样一句“我希望我姑姑爱的那个男人喜欢光溜溜的前额,而且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显然,“第二自我”不会认为“绞脸”带给自己幸运,反而认为所有崇尚“绞脸”“缠足”之美的都是“不三不四”的人,“幸运”和“不三不四”一个褒义词一个贬义词的冲出使用产生了不可靠叙述,这里也给读者提供了多种的阐释和选择的空间。“无名女子”另外一处由于价值判断导致的不可靠叙述也体现在关于中西方审美的相异之处。在描写中国人说话者走路的方式时,显示叙述者“我”对中国文化贬抑与拒斥的态度。“走路正(膝盖要正, 脚尖朝前,不要像中国女人那样走八字步)” 括号内的叙述与括号前的文本叙述内容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叙述者“我”的画外音明显带有贬抑中国文化的讽刺性意味。虽然这里只是对两国女性的走路姿势的优劣比较,但却显露少女时代的“我”试图反叛自己作为华裔女性后代的身份而努力向美国的女性形象靠近,显然由于叙述者的文化认识偏见、价值观的局限使之形成了不可靠叙事。这样的不可靠叙述将读者的视线从叙事文本引向作者的意图,避免对作品仅仅做出就事论事式的肤浅解读,从而引领读者察觉叙述者的价值判断与隐含作者价值判断的完全背离。
从以上对《女勇士》的不可靠分析可以看出,不可靠叙述的运用能刻画出丰满的人物形象,阐释作品的深远主题,同时带来美学价值。在读者眼中,多角度全方位的窥见到这个角色的内心和外表能充分的建构一个丰满的圆形角色。在第一章“无名女子”中,读者能充分把握叙事者的姑姑的惟妙惟肖的形象。与此同时,使读者不禁对这个角色报以同情,如同她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似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学作品中的大多数叙述是不可靠的,因为作者告诉读者的信息都是服务于作品的主题。因此,读者在判读不可靠叙述的过程中,读者必须清晰的了解作者传递信息的目的。读者在分析叙述者不可靠叙述的时候,将能推测出隐含作者的范式和意图,从而深刻感悟作品的主题思想。最后,不可靠叙述还有助于产生幽默和讽刺的效果。也就是说,读者在比较叙述者和隐含作者的范式落差的时候,自然地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比,在对比的过程中产生一种讽刺效果。如同布思所提到的那样,语言在运用的过程中与我们的约定俗成产生冲撞,讽刺就会产生。
本文运用了布思和费伦的修辞方法的不可靠叙述理论,主要分析了《女勇士》中第一章的不可靠叙述技巧,它是本书中最重要的叙述策略之一。基于不可靠叙述的理论,本文主要对名为“无名女子”一章中两位叙述者的叙述做了全面而细致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可靠叙述在形象刻画、主题体现、美学价值这三个方面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本人希望通过此研究能对叙述学界和其他相关领域能有一点实际的意义,并能将叙事理论与文学作品分析相结合使读者能更好的领悟作品的深刻含义。
[1]Nünning, Ansgar “Reconceptualizing Unreliable Narration: Synthesizing Cognitive and Rhetorical Approaches.” in A Companion to Narrative Theory, Edited by. James Phelan and Peter J. Rabinowitz. [M] Oxford: Blackwell, 2005:95.
[2]申丹.何为“不可靠叙述”? [J].外国文学评论, 2006(4):133-134.
[3]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三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219.
[4]尚必武.西方文论关键词—不可靠叙述 [J].外国文学, 2011 (6):105.
[5]汤亭亭.女勇士[M].广西:漓江出版社,1998:3-10.
[6]谭君强.叙述者可靠与不可靠性的可逆性:以鲁迅小说《伤逝》为例[J].名作欣赏,2006(8): 26.
[7]Phelan, James. Living to Tell about It: A Rhetoric and Ethics of Character Narration.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
[8]Wayne C. Booth. The Rhetorical Fiction [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1.
[9]关合凤.东西方文化碰撞中的身份寻求——美国华裔女性文学研究[M].河南: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