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莹
(河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后殖民语境中《拯救溺水鱼》的抵抗模拟策略研究
耿 莹
(河南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借用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模拟”的相关理论,将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拯救溺水鱼》对西方文学作品《消失的地平线》的模拟做了后殖民主义理论意义上的解读,试图证明谭恩美在该小说中解构了西方传统的种族及文化优越论的抵抗式写作是其招致西方批评家及读者不解和争议的根本原因。这种讽刺性的模拟不仅是对西方传统性别话语的颠覆,更是对东西方权力关系和文化霸权的倒置。
谭恩美;拯救溺水鱼;霍米·巴巴;抵抗模拟策略
谭恩美(Amy Tan)是当今美国文坛备受关注的华裔女作家之一。《喜福会》使她一举成名,随后出版的《灶神之妻》、《灵感女孩》与《接骨师之女》刚一问世就得到西方读者的热烈追捧,并成为众多批评家关注的焦点。至此,她的作品已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
历时五年精心打造的长篇小说《拯救溺水鱼》(SavingFishfromDrowning)是谭恩美迄今为止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该小说与她一贯的写作风格大相径庭:作品的主题超越了以往她一贯擅长的母女关系和族裔写作的界限;故事的叙述者虽然依旧是华裔女性,但主要人物几乎都换成了美国人;故事的背景也换到了遥远神秘的东方。然而,该小说并没有得到西方读者及批评家以往的关注和一致的赞誉,他们对于该小说的评论褒贬不一。本文试从文本细读入手,运用后殖民主义理论家霍米·巴巴“模拟”的相关理论,证明谭恩美在该小说中通过模拟英国现代著名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 Hilton)的《消失的地平线》(LostHorizon)解构了西方传统的种族及文化优越论的抵抗式写作是其招致西方批评家及读者不解和争议的根本原因。
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是当代著名的后殖民理论家。他同赛义德(Edward W. Said)、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一起被誉为后殖民理论的“圣三位一体”。其主编的《民族与叙事》(NationandNarration)和个人论文集《文化的定位》(TheLocationofCulture)等在全球文化界和文学界都引起了强烈的回响。
曾执教于芝加哥大学、现任哈佛大学教授的霍米·巴巴是在印度长大的波斯人后裔。由于置身于第一世界知识与权力话语的中心,又有着第三世界文化背景,巴巴形成了独特的、具有自我风格的后殖民研究理论。霍米·巴巴在《文化的定位》的《模拟与人:后殖民话语的含混性》一文中,借用了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有关主体构成的“自恋”、“侵略性”的理论与“解构主义”之父雅克·德里达的“带有差异的重复”(repetition with difference)的观念,将“模拟”(mimicry)的概念运用到了后殖民主义的文化批评上。
巴巴在《模拟与人:后殖民话语的含混性》中指出了模拟(mimicry)与模仿(mimesis)的区别:模仿是同源系统内的运作表现;而“模拟是一种复杂、含混、矛盾的表现形式,它的目的并不是追求与背景相和谐,而是像战争中的伪装术,依照斑杂的背景将自身变得含混,产生出某种与原体相似和不似之间的‘他体’”[1]。在文中,巴巴认为,文化上的征服与军事、政治上的征服道理一样,都是一个规训、改造和调整的过程。被征服者被迫对殖民话语不断地进行模拟,并在模拟的过程中不断地从内部改造它,发现、撕开其裂缝,在其中制造含混和杂糅,生成二元对立之外的第三度空间(the third space),以抵抗西方权力话语[1]。
《拯救溺水鱼》讲述了由12个旧金山成功人士组成的旅行团,在从中国丽江出发、途经香格里拉、穿越边境进入缅甸的旅途中所经历的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离奇事件。这类文学模式在西方其实早已屡见不鲜:来自文明世界的西方人进入遥远、陌生而又神秘的东方,带着西方人固有的猎奇眼光看待东方的一切,主人公也遇到了各种戏剧性事件。文化误读由此产生,随后的冲突在所难免。
在《拯救溺水鱼》中,15岁的美国男孩鲁伯特由于他表演的纸牌魔术,被东南亚丛林深处的部落成员奉为“小白哥”,即几百年前白人救世主“神灵之王”的转世。他们把鲁伯特等一行旅客诱骗到丛林深处,期望他能够拯救整个部落,带领他们逃离被政府军队追杀的命运。同时,作者谭恩美也采用了类似的“异国情调”式的叙事方式。在云南丽江这片“彩云之南”的土地上,来自美国旧金山的中产阶级游客们初次正面接触到东方,便迎面感受到它那“稀有,遥远,原始,奇特”的、难以触摸的、缥缈的美丽。丽江,可与高山上的仙境——香格里拉相媲美,它对西方游客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融汇了西方人对东方的所有想象。“许多人认为丽江是像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写的香格里拉一样的虚构城市。”[2]
《消失的地平线》的主要情节是英国领事馆领事康威等四人在逃难途中,被一个神秘的东方劫机者劫往中国香格里拉蓝月山谷之后所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件。小说的喇嘛寺里被人们尊称为“活佛”、长期修行藏传密宗瑜伽的最高喇嘛已有250多岁,理政香格里拉已长达100多年。然而,这位管理和统治香格里拉的最高喇嘛竟然是一个偶然闯入这个峡谷的西方天主教徒,其继任者则是被陌生东方劫机者劫持到峡谷的、具备基督教徒美好品德的白人。这部小说造就了西方乃至世界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Shangri-La)这一词汇也首次出现在西方文学的舞台上。
通过文本细读,读者便会发现《拯救溺水鱼》是对《消失的地平线》的一次有意的模拟,在故事情节上构成了文本的互文关系。巴巴认为,模拟作为一种抵抗策略,它通过几乎相同却又不太一样的矛盾的、二重的结构,构成对西方权力话语的潜在威胁。
(一)西方凝视下的东方
长久以来,西方主流文化下所展现的东方一直在两级的臆想中跳跃,东方或是蛮荒、丑陋、堕落的人间炼狱,或是神秘、美丽、富庶的乌托邦。东方主义者总是有意无意地将东方异化为“他者”,使其无法言说自己,处于失语和被看的状态。正是因为东方的沉默与缺席,才有了西方对东方片面、夸张、边缘化甚至歪曲的描述。西方在对东方的各种否定性话语中建构了自我的优越性。
赛义德在《东方学》(Orientalism)的“导言”中开宗明义地指出:“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自古以来就代表着罗曼司、异国情调、美丽的风景、难忘的回忆、非凡的经历。”[3]东方有一种“无法想象的古老,不近人情的美,无边无际的土地”[3]。正是东方的原始、古老及其特有的异国情调,使其成为西方人眼中的“乌托邦”。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的香格里拉环境幽静、气氛高雅,有着让人窒息的美丽。这里是宗教的圣土、人间的天堂,是自然与文明完美结合、远离尘世纷扰的人间净土。然而,香格里拉只是一个被西方小说家建构出来的想象的、扭曲的东方,一个被“凝视”的“他者”。“西方经典文学作品中不乏西方对东方居高临下的凝视的描写”[4],西方人倾向于按照他们的自身需要来臆想东方文化,西方人对东方的“乌托邦”式的想象其实都是一种镜像化的扭曲形象。《拯救溺水鱼》中来自西方的游客将丽江媲美香格里拉,正表明了他们潜意识里觊觎东方的窥视欲、占有欲及自身的种族和文化优越感。
(二)颠覆西方父权话语
模拟作为一种策略,其反抗性也不仅仅体现为揭开矛盾,更在于通过挪用和改写,实现对权威的讥讽、消解和颠覆[5]。谭恩美在《拯救溺水鱼》中对白人男性的“巨人形象”加以无情的讽刺和嘲弄:电视明星柏哈利患有男性疾病;酒店经营者亨利希狡猾贪婪,虚伪油滑,善于伪装;怀亚特是一个严重的癫痫病患者;马塞面临着婚姻解体的危险;15岁的男孩鲁伯特则懒散没主见、到处惹是生非。而类似的描述大多出现在西方文学作品中对东方男性形象的描写上,如“模范少数族裔”(Model Minority)、白人忠实奴仆的代表陈查理(Charlie Chan)与被视为“黄祸”(Yellow Peril)、“邪恶天才”的傅满洲(Fu Manchu)等,他们都是被“女性化”、被“阉割”的。
模拟的威胁在于它的双重运动,它在揭开殖民话语裂缝的同时,也消除了它的权威。谭恩美“从殖民话语的内部对其实行压迫,使之带有杂质而变得不纯,最后其防御机制彻底崩溃,对殖民主义霸权的批判和颠覆也能得以实现”[6]。小说中,美国游客的“旅行充满各种离奇古怪的经历,行动显得那么鲁莽、草率、幼稚,他们总是尝试用美国方式去理解和解决问题,其结果是事与愿违,令人啼笑皆非”[7]。狂妄自大又毫无主见的“小白哥”鲁伯特虽然带领部落成员走出丛林,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但部落成员最终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和最后的生存希望,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这个白人小男孩酿下的大祸。
谭恩美在西方人对“他者”拯救的悖论当中告诉我们,所谓的“拯救”只是西方人为了满足自己对东方的救赎和帮助的欲望而实行的一厢情愿的努力,这与“将鱼救出,免于溺死”是一样的道理,所造成的结果只能是他人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西方作为文明的传播者和世界的拯救者的身份被谭恩美巧妙地解构,产生了身份能指意义上的滑动。谭恩美将鲁伯特这个人物形象嵌入了西方主流文化内部,使其产生裂缝,最终达到了拆解西方话语霸权的目的。这种讽刺性的模拟戳穿了西方神圣外衣下的虚伪面纱,瓦解了西方人自设的拯救神话,动摇了西方权力话语的稳定性。由此,模拟作为抵抗策略的功能实现了。
(三)重塑东方女性形象
在西方传统文学中,东方女性往往被塑造成两类极端的人物形象,即:天使与妖妇。这两类女性恰好是陈查理和傅满洲这两类华裔男性刻板化形象的女性再现。美国亚裔学者彦·勒·埃斯皮若塔斯把东方女性分为两种类型:“莲花型”(Lotus Blossom)和“龙女型”(Dragon Lady)。“莲花型”女性柔弱顺从、娇小可爱、充满异国情调,她们渴望被白人男性拯救和拥有,即使被无情抛弃也毫无怨言, 如意大利剧作家普契尼创作的歌剧《蝴蝶夫人》(MadamaButterfly)中的日本艺妓乔乔桑(Butterfly)、百老汇音乐剧《西贡小姐》(MissSaigon)中的越南舞女金(Kim)等;“龙女型”女性则是被“妖魔化”的阴险邪恶、诡计多端的魔女,其结局也多以死亡而告终,充分体现出白人男性征服少数族裔的幻想和欲望。
模拟者在模拟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调整和改变自己,不断地产生延迟、差别和超越。一方面,模仿是一种拒绝、不服从和摒弃的过程;另一方面,它也“挪用”一切有益和有用的东西来改革、调整和规范自身。谭恩美通过小说《拯救溺水鱼》解构了西方人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发出了与“西方中心论”相对立的声音,对传统的东西方关系中潜在运作的权力关系和文化霸权进行了一次惊人的倒置。
谭恩美在《拯救溺水鱼》中塑造的三个华裔女性个个形象丰满、精神独立。她们分别是陈璧璧、朱玛琳和埃斯米。陈璧璧独立自强、生活富足、乐善好施,有良好的品味,并通过自己努力挤进了美国上流社会,超越了以往东方女性逆来顺受的形象。朱玛琳则是一个事业成功又不乏女性柔情的华裔女子,她独立自主、勇敢善良、受到过良好教育,完全摆脱了华裔女性在西方人心目中的刻板化印象。在她的白人倾慕者柏哈利眼里,朱玛琳虽然依旧充满着异国情调,然而对她已不再是白人对东方女性猎奇式的迷恋,窥视与亵玩的意味已荡然无存。在柏哈利看来,她的一切都那么优雅美丽,“就连她喷杀虫剂都像个女神”[2]。不仅如此,她在小说中还担当了“拯救”柏哈利的任务,令深爱她的柏哈利相形见绌。而昔日东方女性柔弱温顺的影子,在朱玛琳的女儿、13岁的埃斯米身上已不复存在。她聪明理智、爱憎分明。相比之下,15岁的西方男孩鲁伯特则显得轻率鲁莽,更像个孩子。
“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家贝尔·胡克斯提出了‘白人至上的资本主义父权制’一说”。“父权社会就像全景敞式监狱,女性成为了监狱中环形边缘的被囚禁、被凝视的对象,而男性则处于中心瞭望塔的位置观看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男性从来都是凝视的主体,而女性成为男性的观看对象,一种‘景观’。”[4]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认识论中,声音和沉默永远是二元对立的关系。声音与话语意味着控制的权力,它通常属于男性;沉默通常属于女性。第三世界女性更是处于被传统的父权文化与殖民主义的霸权文化双重边缘化的境地,她们没有话语权,沦为与男性主体相对立的客体。而谭恩美对这三位华裔女性的刻画类似于西方自由女性的形象,摆脱了被书写、被操控、被凝视的命运,在西方主流文化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同时,也颠覆了白人男性无所不能的拯救神话。
“西方高雅文化本质上始终如一地与帝国主义事业有着一种难分难离的关系,全面来说就是一种同谋关系。”[8]在帝国主义利用霸权话语巩固自己的主导地位,压制、同化庞杂的异质文化的同时,异质文化也利用模拟、含混与杂糅等策略渗透前者,使其内部结构发生“滑动”,进而产生变异,最后达到对殖民话语的超越与颠覆。正如霍米·巴巴在《模拟与人:后殖民话语的含混性》中所说:“在被西方文化殖民的同时,被殖民者并不是只能彻底地妥协或被动地接受,他们可以通过模拟或重复使模拟对象产生无声的变形和滑动,使其变得不纯,最后达到将其逐步消解的目的。这就是被殖民者的能动性所在。”[1]
《拯救溺水鱼》对《消失的地平线》中西方霸权话语的颠覆正是从文化叙述的混杂性入手的异质杂糅。在谭恩美的诙谐幽默的描写中,模拟者与被模拟者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二者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变成了主体之间的关系,注视者与被注视者之间二元对立的关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西方权力话语在模拟的过程中出现了滑动和过剩。谭恩美在《拯救溺水鱼》中所运用的抵抗模拟策略消解了存在于东西方之间的二元对立,而这正是该小说没有得到西方读者及批评家关注和赞誉的根本原因。
[1] HOMI K BHABHA. Of Mimicry and Man: The Ambivalence of Colonial Discourse,in The Location of Culture[M]. London & NewYork: Routledge, 1994:88.
[2] AMY TAN. Saving Fish from Drowning[M].London:Harper Perennial, 2006:44, 55.
[3] 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 1,215.
[4] 李毅峰.凯特·肖邦《德西蕾的婴儿》中“凝视”的政治[J]. 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461-465.
[5] 张亚丽,陈世丹.论《美国在心中》的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双向模拟策略[J].外国文学研究,2013(1):117-125.
[6] 王宁.叙述、文化定位和身份认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批评理[J].外国文学,2002(6):49-53.
[7] 林晓雯,徐春霞.寻找心灵的“香格里拉”——论《拯救溺水鱼》的魔幻现实主义元素[J]. 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4(1):102-106.
[8] BILL ASHCROFT,PAL AHLUWALIA.Edward Said [M].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9:28.
[责任编辑 位雪燕]
AStudyontheResistantStrategyofSavingFishfromDrowningunderPost-colonialContext
GENGYing
(SchoolofForeignStudies,HenanPolytechnicUniversity,Jiaozuo454000,Henan,China)
This paper tries to prove the fundamental cause of the western critics’and readers’controversy about Amy Tan’sSavingFishfromDrowning. The ultimate explanation for the controversy, as will be discussed in this paper, is Amy Tan’s deconstruction of the “white supremacy”. By using the resistant strategy of mimicry, Amy Tan not only subverted the western traditional gender discourse, but also converted the power and cultural hegemony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west and the east sardonically.
Amy Tan;SavingFishfromDrowning; Homi K. Bhabha; the resistant strategy of mimicry
2014-05-12
耿莹(1985—),女,河南焦作人,助教,主要从事英美文学与文化研究。
E-mail:gengying@hpu.edu.cn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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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779(2014)04-042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