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的甜苹果
——评《小城畸人》的审美现代性

2014-03-30 18:46张生茂
关键词:畸人安德森现代性

张生茂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州 350118)

畸形的甜苹果
——评《小城畸人》的审美现代性

张生茂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州 350118)

现代性不仅意味人类史上的变革和进步,也意味着人类的沉沦和异化。其客观实在性落到现实则体现为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对立和矛盾。安德森的《小城畸人》讲述了幽闭丑陋的小镇上抽象、异化的“畸人”们的奇特遭遇。小说摆脱了传统美学范畴和规范的教条,抛弃“和谐与美”的审美核心概念,结合现代人的异化经验,对工业文明和启蒙理性的污秽进行了令人震惊的呈现,彰显了现代生活的困境和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

现代性;畸人;审美现代性

一、引 言

《小城畸人》(Winesburg, Ohio, 1919) 确立了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 1876—1941)在美国文坛的声誉。小说揭示了小镇闭塞平庸的生活和传统狭隘的思想观念对人们精神生活的束缚。小城的这群“畸人(the grotesques)”生活在悲观的氛围中,他们心灵破碎,语言诡谲,思想神秘,带有精神病人的变态心理,对表达交往和生命意义有着“不可名状的渴望(indefinable hunger)”[1]。《小城畸人》之后,长诗《荒原》(The Waste Land, 1923)的发表象征着“西方近代理性陷入危机”[2],西方人彻底沉沦。小说不仅塑造了在美国家喻户晓的现代“畸零人”,还开创了“松散的叙事架构(loosely-strung episodic novel)”[1]4。小说既不属于传统的长篇小说,也非短篇故事的任意堆积,“它是文学史家至今尚未定论的美国风格之最早范例之一”[3]。类似的文本有基恩·图默(Jean Toomer, 1894—1976)的《手杖》(Cane, 1923),海明威的《在我们的时代》(In Our Time, 1925),福克纳的《去吧,摩西》(Go Down, Moses, 1942),斯坦贝克的《小红马》(The Red Pony, 1945)等。《小城畸人》成为美国文学史上现代主义的先驱之作,安德森被誉为当时为数不多的“让美国文人摆脱文学创作一味模仿和无聊乏味”[3]17的作家之一,直接影响了海明威和福克纳等下一辈大师。安德森具有美国特质(Americanness)的小说散漫叙事“引起了美国短篇创作的一场革命”①转引自舍伍德·安德森《小镇畸人》,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版,第V,VI页。

这里的所谓“革命”就是文艺现代性或审美现代性:“传统叙事被彻底颠覆;题材上追逐新奇、怪异、反常和私人化;结构支离破碎。”[4]《小城畸人》的人物被置于危机的瞬间而塑造,角色在激情或顿悟中表露了他们的本质,这是现代艺术的特点。小说的审美现代性还反映在安德森的审丑意识上,小说描绘了幽闭丑陋的小镇上形态各异的“畸零人”。安德森摆脱了传统美学范畴和规范化的教条,抛弃了“和谐与美”的审美核心概念,结合现代人的异化经验,对工业文明和启蒙理性的污秽进行了令人背脊发凉的呈现。这契合阿多诺的现代审美救赎理念:“现代艺术要忠实时代的否定经验,必然打上丑的东西的烙印,利用丑来痛斥世界。”[5]

二、现代的困境: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

现代性是个矛盾的术语,溯其词源应归至波德莱尔,他在《现代生活的画家》里专文界说现代性。他认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就是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6]。此后,对现代性的定义,众说纷纭,见仁见智。哈贝马斯把现代性视为未竟的启蒙规划。马歇尔·伯曼认为,现代性是人类主体分享的一种生命体验模式。斯图亚特·霍尔相信现代性是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多重建构过程。在艾伦·斯温伍德看来,现代性意味着历史连续性意识,强调其主体性和反思性。亨利·列斐伏尔坚持现代性是对日常生活的批判。马泰·卡林内斯库则认为,现代性是一个表述更新和革新相结合观念的词。安东尼·吉登斯的现代性解释则最为简洁: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的缩略语。上述对现代性的界说多元、多义、多重,可见现代性本身是个复杂的历史过程。波德莱尔的现代性界说来自诗人的直觉,充满艺术气息,吉登斯关注社会历史变化,他的现代性定义充满社会学家的理性思考。综合波德莱尔和吉登斯的界定实为妥帖。“波德莱尔的现代性意在现代性的审美,而吉登斯的现代性则为复杂庞大的社会规划。”②转引自周宪《文化现代性精粹读本·序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版,第2-10页。。这里的所谓“革命”就是文艺现代性或审美现代性:“传统叙事被彻底颠覆;题材上追逐新奇、怪异、反常和私人化;结构支离破碎。”现代性在逻辑上的悖论性落到现实,就体现为社会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或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的对立和矛盾。

启蒙现代性代表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变革和进步,但它也把“精神焦虑植入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成了危机和困惑的代名词”[4]641。它是对日常生活的掠夺,是普遍的异化。日常生活的异化导致人类经验的贬值:“战略经验遇到战术性战争的挑战;经济经验遇到通货膨胀的挑战;血肉之躯的经验遇到机械化战争的挑战;道德经验遇到当权者的挑战。幼时乘马拉街车上学的一代人,此时站在乡间辽阔的天空下;除了天空的云,其余一切都不是旧日的模样;在云的下面,在毁灭性的洪流横冲直撞、毁灭性的爆炸此起彼伏的原野上,是渺小、脆弱的人的身影。”[7]据此,启蒙现代性的特征凸显断裂性和两重性。现代性将人拔离传统,带来变革与进步,同时伴随着传统知识失效,理论困惑和知识混乱加剧。现代性的两重性则表明它是把双刃剑,进步变革也导致人类的沉沦和异化,人充其量就是“云的下面……渺小、脆落的身影”。如何挽救荒原上的“畸零人”,韦伯指出,宗教的衰落和价值领域的分化,宗教的救赎功能为审美所取代。“现代艺术的社会偏离恰好是对特定社会的坚决批判。”[8]由价值领域分化而独立出来的艺术领域的自主性,就是审美现代性,它承担了世俗的救赎功能,把人类主体从现代社会的工具理性的“铁笼”中解放出来。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呈现了现代生活的困境和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之间的张力。

小说的故事发生在“油灯和蜡烛、马匹和马车的时代”①那个“时代”是指19世纪90年代。转引自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刘士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但故事里的瓦恩堡镇经过现代工业化的洗礼,发生了沧桑巨变:

在过去的五十年里,我们人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实际上是发生一场革命。工业主义的到来,伴随着各种事物的喧嚣声,从海外来到我们中间的成千上万的新的喊叫声,来去往复的火车,不断扩展的城市,进出城镇穿过农舍的城际铁路线的铺设,以及后来汽车的出现给美国中部人们的生活和思想习惯带来了惊人的变化。书籍进入每个家庭,杂志以千百万份的数量销售,报纸随处可见。在现今,一个站在村里小商店火炉旁的农民,他的脑子里充溢着别人的语言。报纸和杂志把他的脑子塞得满满的。从前的无知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永远消失了[9]。

1894年,美国工业产值已居世界首位,到20世纪初,其“铁路总长比欧洲大陆总和还要长”②19世纪90年代是美国历史的分水岭。之前美利坚是个涣散的农业社会,因袭17、18世纪的政治、经济和道德原则。之后它是个建设都市化的工业国家,一个高度一体化的国家。转引自何顺果《美国历史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2,160页。。火车这一现代化交通工具是现代性的象征。火车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思想习惯”,火车速度是现代性的表征,是社会生产力的明证。速度让时空分割重组,空间时间化了,城乡距离缩短,时空凝缩导致“地理的终结”,世界越来越小,物理距离失去了意义。人们欣欣然体验着速度带来的晕眩和新奇。“速度导致了传统的文明形态与现代社会体系之间的断裂,使现代社会的变迁愈难确定。对速度的享用是以丧失对生命情绪的细腻感受为代价的”[10]。速度一旦主宰了人类的行为,便也打破了人与世界的和谐关系。物理距离越被征服,心理距离就越大。物理距离的消失和心理距离的扩大表征为社会的不确定性和人的缺乏安全感、归属感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感。在瓦恩堡,“来去往复的火车”穿镇而过,却未能打破小镇的狭隘幽闭,也没能弥合小镇居民间的心理距离和隔阂。

报纸和杂志的普及,加速了文明的传播与进步,这也意味着传统宗教——形而上学世界观的瓦解,启蒙现代性的“祛魅”作用凸显。“报纸随处可见”是小镇完全世俗化和合理化的标志。上帝的形象不像以往那么高大,小镇的人们开始崇拜知识和教育。安德森借艾伯特·哈迪的口喊道:“在美国,即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未来一代一代人们的希望就在于学习。”[9]66小镇尊师重道蔚然成风。乔治·威拉德是《瓦恩堡之鹰》的记者,梦想成为作家,他的职业以及他的远大理想,使他颇受小镇居民的认可和尊敬。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艾伯特·哈迪的两个女儿却极端厌恶学习。另一个反讽是,耶西·本特利喜欢阅读,但“他的心思完全集中于他在报刊上读到的东西,集中在那些精明能干的人们通过买卖几乎毫不费力就积累起来的财富”[9]59。知识对于本特利来说不是“力量”(power)而是“权力 ”(power),这就是现代的困惑、人性的悖论。

三、顿悟:一半艺术,一半永恒

瓦恩堡在工业文明的浸淫下,经历了现代社会的分化过程,它表征为社会各个系统越来越专门化,从而导致社会的异质性。耶西·本特利和他的父兄辈不同,“他开始购置机器,用机器干活他就可以少雇人,他有时想,要是再年轻一点,他就干脆放弃农业,在瓦恩堡开办一家制造机器的工厂”[9]58。小镇涌现了新的职业和阶层,有银行家、记者、电报员、铁路工人等。小镇已隐约可见资本主义社会因分化和分工而组建的庞大社会系统——专家系统。现代性分化的技术前提是货币或金钱,货币瓦解了自然经济条件下人身与物权的强制关系,产生人与财产间的距离,导致经济活动的非人格化,使人与人之间产生心理的疏离与隔阂;“货币将人社会化为陌生人”[11]。《虔诚》中的耶西·本特利是典型的机器与金钱的仆从,他野心勃勃,一心要无限扩大他的农场,“他心中的贪婪想要更快的赚钱,比在土地上耕作赚钱更快”[9]59。他像对待机器一样对待他的雇工,即便对自己的妻子也“很刻薄”[9]45。本特利的现代化农场笼罩在“金钱魔法”操控的“魔魅世界”之中[11] 25-37,露易丝·本特利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陌生”的家庭中。露易丝“从小就有神经质的毛病,是过于敏感的那类女人,而后来的工业主义时期产生了大批这样的女人”[9]65。

露易丝·本特利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因为父亲耶西·本特利原希望她是个儿子。露易丝文静而忧郁,在这个世界上“她最需要爱,偏偏又得不到爱”[9]64。15岁时,为进瓦恩堡中学寄住到镇上艾伯特·哈迪家,本想自幼以来能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的机会实现了,她把来到哈迪家看作是走向自由的重要一步,然而事与愿违。学习勤奋、天性单纯的她遭到了哈迪两个厌学女儿的冷落和嘲讽,后来倾心喜欢上哈迪家的儿子约翰·哈迪。她鼓足了勇气给哈迪写了一封信,她把自己的心思说的很肯定:“我需要人爱,我也需要爱人。”[9]71然而她的信没有得到回音,她被堵在了幸福的墙外。她本以为哈迪家是一个温暖和充满活力的地方,可她的希望落空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悲凉寂寞,是压抑的、扭曲的。

小镇的人们大多生活在如此情境中。这是一种被抽象和被异化了的日常生活。对现代性造成日常生活的贫乏之回应,列斐伏尔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日常生活就是总体性,只有在日常生活的革命中追求总体性,才能达到总体的人”[5]173-174。总体的人亦即完整的人。总体性的实现表征为:友谊、同志、爱和交流的需要、游戏等。露易丝在哈迪家梦想得到却不能得到的恰恰就是这些。生性敏感而又抑郁的露易丝几近崩溃,一个疯狂的举动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星期五晚上她家农场雇工小伙照例赶马车来接她回家。途中,莫名的冲动使她转脸贴在雇工的肩上,希望他能抱她吻她,这可把那小伙子吓坏了,露易丝气急败坏地把他赶下马车,独自策马狂奔回家。安德森敏锐地捕捉到了小说角色瞬间的激情,这便是波德莱尔的现代性界定:过渡、短暂、偶然,艺术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现代性是一种独特的人生体验方式,可归纳为人对它的内在反应,是我们内在生活对它的接纳。“外在世界变成我们内心世界的一部分。外在世界的实质成分又被化约为永不休止之流,其飞逝、碎片化和矛盾的时刻都被吸纳进我们的内心社会。”[11]62作为现代主义作家的先锋,安德森善于从独特的视角,寻找飞逝过渡之物并捕获它,呈现给读者,给读者以新奇、震惊的陌生化感受,引起读者强烈的思想共鸣,给人以启迪。安德森对潜藏在文明社会中的野性的诗意过滤,以及他从飞逝之物中提炼美的能力,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审美功能:乌托邦艺术拯救功能。这是批判性的审美目标。在瓦恩堡小镇的“畸零人”谱系里,痴情女子艾丽丝·欣德曼惊世骇俗的瞬间激情爆发,一样令人过目难忘。

艾丽丝是名售货员,天生羞怯与拘谨,“文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骚动的心”[9]89。她的初恋情人内德·柯里去大城市闯荡再也没有回来,艾丽丝成了自怨自艾的痴情女。艾丽丝是传统观念的受害者,始终难以摆脱世俗传统的束缚。她对爱情忠贞,从一而终,对她来说“把仍然属于内德的感情给了别人是荒谬的”[9]91。艾丽丝自掘泥沼,难以自拔。岁月流逝,她渐觉韶华已逝,不免忧虑,一种受骗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加入教会以期排除孤独和恐惧,然而现代理性已使上帝逃遁了,艾丽丝对幸福的渴望没有得到神灵的眷顾。一个凄苦的雨夜,她被一种奇怪的欲望控制。她赤身裸体冲上大街,任凭雨水冲刷她压抑太久的心头。“几年来她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浑身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勇气。她想跳跃,她想快跑,她想大叫一声,她想找到别的也同样感到孤独的人,然后拥抱他”[9]97。她还真的遇见了一个匆匆往家赶的男人,艾丽丝疯一般地冲过去欲委身与他,可是对方却是个耳聋眼花的老人,大雨中,他老人家看不清也听不明。艾丽丝从激情的悬崖上跌入谷底,她缓过神来发现:情人抛弃了她,上帝抛弃了她,这个世界抛弃了她。艾丽丝从瞬间的激情中顿悟了:“很多人,即使在瓦恩堡,都得孤独地活着,孤独地死去。”[9]97

艾丽丝跟小镇其他“畸零人”一样,“沉湎于内心的伤害,外化成冷漠自卫的姿态,在爱与自由的渴盼中拒绝感情交流,继续在幽闭丑陋的小镇上挣扎生存。”“她不可能理解越来越时尚的现代意识,即女人是属于自己的,女人要根据自己的生活目的决定取舍。”[9]91“越来越时尚的现代意识”是波德莱尔现代美学的起点,波德莱尔的现代性美学与历史经验在《小镇畸人》里重合了“对于艺术家来说朝生暮死、短暂只是艺术的一面,它的另一面,即持久、不朽、诗学,必须首先从中提炼出来”[12]。时尚保留了自己时代的道德和审美的感受。艺术家从时尚中萃取任何可能包含着历史诗意的元素,从过渡中抽出永恒。面对日常生活的普遍异化和人的碎片化,审美现代性强调以审美的姿态介入生活,通过体验短暂的过渡、美妙的瞬间、震撼的偶然以期获得永恒、终极价值和生命的意义。

四、畸形的甜苹果

安德森不遗余力地描绘幽闭丑陋的小镇,刻画挣扎生存其上的“畸零人”,这绝非“对乡村的反叛 (the revolt against village)”[1]5,对丑的鄙视。安德森坦言,他无意于描写工业化大都市和田园诗般的乡村景致。他青睐于童年生活的克莱德小镇(瓦恩堡的原型)以及那里的人和事。对于丑怪和畸形的钟情,同样可溯往波德莱尔。他力主以丑为美,化丑为美,并身体力行之。《恶之花》是在“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新传统尚未完成的过渡时期开放出来的一丛奇异的花”①转引自波德莱尔《恶之花》,郭宏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版,第5页。。它展示了现代性的两面性:人性堕落意味着艺术必须放弃永恒的美和崇高,另一方面,丑陋粗俗的生活有一种特殊的美。波德莱尔试图在“一个没有尊严的时代发现尊严的痕迹”[5]29。《恶之花》是反审美时代的艺术呈现,它把现代性的异化暴露到极致,产生了毁灭性的革命能量,对后世影响极广。

事实上,对于艺术上的丑,古希腊以来美学理论颇多议论。“任何一种丑都能由艺术上忠实、效果充分的呈现而化为神奇。”[13]莱辛的《拉奥孔》对丑彻底反思,提出“丑的现象学”。施莱格尔则认为,艺术需要不规则和畸形的题材。维斯(Weiss)主张丑是美的必要成分,艺术想象必须把丑纳入考虑因素。黑格尔认为,丑是和美冲撞的必要环节。罗森克兰茨看来,“从不成体统的描写谈到可憎的描写,中间经过恐怖…经由机锋和奇想,让畸形变形为美丽”[13]279。雨果把丑当作新美学的典型,丑怪于他“是被真理和诗带进艺术邻域的一件畸形、可怕的事物,是艺术创作的丰富源泉”[13]280。他笔下的“钟楼怪人”卡西莫多可谓世界文学史上畸形丑怪的经典。安德森秉承了西方人对丑的偏爱,他的审丑美学还兼有心理分析和意识流的成分。他笔下的“畸人”精神孤独,心灵扭曲,人格异化,行为怪诞,样貌畸丑。

《值得尊敬的人》里的沃什?威廉斯是镇里的电报员,镇上数他最丑。他丑陋肮脏,“连他的眼白看上去都是脏的”[9]98。他的办公室也跟他一样,又脏又臭。沃什年轻时是“一个很标致的青年”[9]99。他有过一次婚姻,并深爱他的妻子。他的爱虽然怪诞,却是虔诚的:

“我爱过她,”他说,“我并不自诩我不是傻瓜。我仍然爱她。一个春天的傍晚,黄昏时分,我沿着黑土地爬到她的脚下,在她的面前匍匐。我吻她的鞋子,以及鞋子上面的脚踝。当她衣服的褶边碰到我的脸时,我浑身发抖”[9]104。

好景不长,婚后两年,沃什发现妻子背叛了他,有了三个情人。他打发出墙之妻回娘家。家丑让沃什堕入地狱,彻底沉沦。对忠诚婚姻的信仰,对纯洁爱情的向往,对美好生活的幻想,对妻子女神般的爱恋,此时皆化为泡影。他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被逐一击碎,沦为厌恶女性者(misogynist)和犬儒主义者(cynics),终日与酒为伴。安德森的“畸人”大多有美的闪光点。沃什的“手放在电报机旁显得又敏捷有匀称。”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美的东西”[9]98-101。作者也没有着力烘托沃什妻子的美貌,对她的描写只言片语,“个子挺高,挺苗条,蓝眼睛黄头发”[9]99。跟书中对其他女性的描写相比,这是安德森少有的赞誉之辞。她是个美人儿!

美和丑在这里发生强烈的碰撞和冲突,这是黑格尔认为的艺术创造的必然环节。美与丑的交锋中,输赢乃现。妻子的背叛和不贞让她女神的灵韵尽失。历来“美与善密切联系在一起”[14]。古希腊的海伦有惊世之美,却难入西方美学典范便是此理。沃什原本是可以原谅妻子的,但妻子的母亲把她女儿赤裸裸的推进房间,想让女儿与沃什重归于好,这彻底把沃什激怒了,他打了岳母,丢下妻子,逃回瓦恩堡。且不论色诱手段的卑鄙下作,但沃什的正直诚实可见一斑,甚至有血性的崇高(美学里崇高的范畴常与丑相联系)了。他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丑怪的沃什“从不成体统的描写…中间经过恐怖…经由机锋和奇想,由畸形变形为美丽。”这让人耳畔回响起《麦克白》里女巫的呼唤:“美即丑恶丑即美”[15]。对此艾柯评论的好:“世上虽有丑物,艺术却能以美丽的方式刻画之,以这种美使丑为人接受。”[16]而《纸团》中里菲医生的经历表明:丑不但为人接受,还惹人喜爱。

里菲医生是个高大的白胡子老人,常骑着一匹疲惫的白马走在小镇。十年来只穿一套衣裳,他唯一的朋友是苗圃老人斯帕尼尔德。妻子死后,他整天待在挂满蜘蛛网的空荡荡的诊室里。他习惯不断往口袋放碎纸片,日子久了,就成了纸团。里菲医生“手上的指骨节特别大。他把手攥起来,就像一堆未上油漆的木头疙瘩,和用钢丝串起来的核桃一样”[9]13。样貌古怪的他“身上有一种优秀品质的种子”[9]13。他喜欢思考,探求真理,这使他与镇上那些庸庸碌碌、利来利往的“常人”(海德格尔语)截然不同。在这群“畸零人”中,里菲医生应算真正意义的“人”。

45岁时,里菲医生娶了未婚先孕的失足少女,一个“高个黑皮肤女孩”。她对丑怪的医生情有独钟。“她像一个发现了畸形的苹果特别甜的人,再不能把心思集中在城里人家吃的那些圆圆的完美的苹果上了。”[9]17迟来的缘分让里菲医生品尝到了婚姻的幸福和爱情的甘甜。可一年后,妻子夭亡。幸运的是,垂暮之年的他与伊丽莎白·威拉德的友谊和爱情让他重燃生活的希望与勇气。“他几乎变成了诗人,他对往事的观念产生了富有诗意的变化。”[9]200里菲医生体会到普遍异化的日常生活里,“对有限的生命来说,只有爱能够给人永恒的自由,给人无限的意义”[17]。诗人之喻表明里菲医生幡然醒悟,参悟了生命的真谛:在经验贫乏,精神荒芜的现代,人类要抵制日常生活的全面异化,要像“酒神的神圣祭司”[18]244——诗人那样,“追随远逝诸神的踪迹……追寻那通达转向的道路”[18]245,诗意地栖居于大地。“诗意化的世界,实质上是诗意化的人;人的诗意化,世界才能最终审美化。这是工业技术再发达,也不一定能解决世界意义的问题的原因所在。”[17]50于是,审美和诗便成了生活世界的根据,审美的世界成为生活世界的样版。这是贫困时代人类的救赎之路——现代性的审美救赎之路。里菲医生因为特有的“诗人”气质,让他从畸人群像中脱颖而出,成为罗丹的艺术臻品“思想者”。他是“高个子黑皮肤”妻子发现的“畸形的甜苹果”,只不过在瓦恩堡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畸形苹果的滋味”[9]14。

五、结 语

苹果的美学意蕴悠长,从伊甸园的智慧之果,到古希腊的“金苹果”,再到乔布斯的“科技之果”,它让人无限遐思,是爱与美、智慧与权力、分歧与不和的象征。在小镇上,诱人的甜苹果从果树上被摘下运往城市,然后为家里充满书香和家具的人们享用。而树上被丢弃的疙疙瘩瘩的畸形苹果,“看上去就像里菲医生手上的指关节。人们咬一口,发现它们很甜”[9]14。摘吃畸形的小苹果,多少透出一股惋惜、失落、忧郁、无奈和愁苦的杂陈滋味。更确切地说,这滋味是一丝“甜蜜的忧愁”、一份“微笑的懊恼”[10]24。它是乡愁,是怀旧。有评论认为《小城畸人》是对乡村的反叛,有失偏颇。小镇虽幽闭压抑却没有暴力、凶杀和污染,也没有战争和恐怖主义。“那时候………社会阶级的概念也还没有形成。一个雇工的女儿和一个种植园主或商人的女儿处于同样的社会地位,那时还没有出现有闲阶层。”[9]67这种“还乡”情愫是作者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是工业文明里产生的“情感的气团”[10]24。怀旧表征现代生活的断裂和碎片,又体现了现代人欲弥合断裂和修复碎片的努力。启蒙现代性规划体现人的主体性,使人类生活由理性原则指导趋向自由,而审美现代性却揭露它的虚幻性。怀旧通过重构、再创过去,修复现代性碎片,为现代人的精神疗伤,真正承担起了对人类所遭受异化、创伤等现代病症的审美救赎功能,而这恰恰是安德森的“畸形的甜苹果”情结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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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曹琪]

SweetnessoftheTwistedApplesAesthetic Modernity inWinesburg,Ohio

ZHANGSheng-mao

(TheSchoolofHumanities,FujianUniversityofTechnology,Fuzhou350118,Fujian,China)

Modernity is a paradoxical concept which not merely denotes radical transformation and progress in modern society, but degeneration and alienation of human beings in modern age. In reality, modernity is logically characterized by the tensions and contradictions between enlightened modernity and aesthetic modernity. Anderson’sWinesburg,Ohiodepicts vividly the distorted and alienated grotesques who struggle through their lives in the provincial town. In the novel Anderson liberates himself from the fundamental aesthetic ideal: praise of harmony and beauty. The novel aims at disclosing the dark side effected by industrialization and rationalization in enlightened era, in which the predicaments of human beings and the conflicts between enlightened modernity and aesthetic modernity are emphasized.

modernity; the grotesques; aesthetic modernity

2014-06-18

福建省教育厅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JBS14118)。

张生茂(1973—),男,福建三明人,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mail:zhangshengmao@163.com

I106.4

:A

:1673-9779(2014)04-04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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