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欣
晚明出现了一批以畸人自称的文士,他们好以“畸人”“畸士”为个人雅号,亦在诗词歌赋,唱和往来之中自谓“畸人”,体现出强烈的自我认同感。
明代以“畸人”为号者,比比皆是。经笔者考察有畸人、畸士之称的,有李贽、徐渭、蔡献臣、冯梦龙、唐寅、黄周星、邝露、程楷、董其昌、汪道昆、王世懋等40余人,多数生活在明代中晚期,足见畸士之风风靡于时。
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二十二“畸人”下列三十七人,自元末明初顾阿瑛和陶宗仪始,至明代的陆治、孙怡、王山人、郑天佑等止,其中徐渭、郎瑛、唐寅、徐霖等大家赫然在列,显然畸士之风在明代十分盛行,文人也愿意为此作整理记录工作。从“南方有畸人”“岭南多畸人”到“新都有畸人”“西极之国有畸人”“海阳有畸人”“洞庭畸人也”再到“乾坤一畸人”“穷巷有畸人”“北固之山有畸人”“金坛有畸人”“方城汉水厥有畸人”“吴门有畸人”“河之湄寒峰高峙之野有畸人”,这些地域多是僻静之所在,“畸人”以隐士高贤的姿态出现。
在文人歌咏当中,畸人常是称赞他人的词汇。王世贞《胡元瑞传》赞颂后生昆山顾瑛、无锡倪元镇有“畸卓之才”,可以冠绝东南。《明文海》录无名氏《畸人传序》,强调了畸人教化救世的天降大任“天启其聪而非人所与虑也,是之谓畸人也,故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反之则庸人者,畸于天而侔于人矣。” 可见畸人之喻在明代文人的使用中,已经被泛化,凡是不入流俗有过人之处者,人们都能称其为畸人,且这些畸人在品行、成就、事迹上都为大多数文士所推崇。
明代文人以畸人喻指他人,多是赞誉其对抗俗流的高洁之资和高过众人的才德,其中的三个代表人物是唐寅、冯梦龙、黄周星。
唐寅被称为畸人,见于《唐伯虎全集》中何大成所作之序:“客玮何子曰:‘唐伯虎畸人也,而子务广其传,宜乎子之益穷也。’”而何成大哭而否之,称“客之言夫岂欺我哉?”客无以应,何成大又说“切念伯虎而礼法之士嫉之者,尤故也。”唐伯虎被称为畸人,显然是因其不合礼法之行。唐伯虎早年自负,曾受赏识被荐为第一,会试又被拟为首选,然因徐经贿赂考官,使二人文章互换,令伯虎为吏,不就,后“益自放废,纵酒落魄。所著述多不经思,语殊俚浅。”(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第1034页)继而宸濠欲招揽,唐伯虎佯狂以酒自污,宸濠以为庸人,放归得免。唐寅深谙“人生贵适志,何用刿心镂骨,以空言自苦乎?”合于本心自然之道,不以好恶内伤其身,被称之为畸人,亦不为过。
冯梦龙是明代有名的文学家与戏曲家,其小说、戏曲、民歌整理创作颇丰,戏曲改编创作也颇有建树。冯梦龙的创作,多难登大雅之堂,又落魄奔走,不为世俗所理解,然志士文人,多认为其著作“颇存雅道,时着良规”(凌蒙初著,关夏注:《初刻拍案惊奇:注释本》,崇文书局,2015年)。冯梦龙在当时,被称为畸人。董斯张所作《宛转歌序》中:“虎阜之阳,雀市之侧,其中有畸士焉。”(转引自陆树仑著:《冯梦龙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第130页)即指冯梦龙。冯梦龙在《智囊补》里边也自称“东吴畸人”。“畸人”是冯梦龙的个人价值追求,他将世人分为四类:至人、下愚、常人、畸人。冯梦龙自号“多情欢喜如来”,且在评世间为情可以别生死、弃功名的专情的畸人时,正好可以表达他对情的追求,在这里冯梦龙一方面赞扬“畸人”之专情,一方面又何尝不自命为畸人呢?如果说庄子中的“畸人”是追求“道”,那么畸人的“至情”就是冯梦龙的无上大道。
晚明戏曲家黄周星也有畸人之称,他是明清易代之际的“畸人”代表之一。黄周星天资聪慧,“幼有神童之目, 六岁能文, 八岁出周郎帖, 十二入南监, 崇祯癸酉隽北闱, 庚辰成进士。”而且“诗文奇伟, 慷慨激昂, 略似其人, 诗才横溢”(邓显鹤《沅湘耆旧集》卷二十七,清道光二十三年邓氏南邨草堂刻本)。
黄周星在明亡后的行径尤其异于常人,有投河、绝食几次自杀行为,代表了亡国换代之际,明代遗民的气节与风骨。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一《黄周星》谓:“布衣素冠, 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 辄嫚骂。”且他自撰墓志,作《解脱吟》十二章, 《绝名词》二章,仿屈原慷慨赴死,遇救后再度赴水,投河不得乃自绝饮食。《解脱吟》首章曰:“苦海空过七十年, 文章节义总徒然。今朝笑逐罡风去, 纵不飞升也上天。”有隐世脱俗之意,其著作颇有成就。黄周星晚年于《人天乐·自序》中说:“迩来此念亦灰,独神仙之志不衰耳。”王晫《今世说》卷八称黄周星“以文章名节自任”,“虽处穷困,不改其操,君子高之。”这种异于流俗又颇有气节的做法,颇有畸士之风。
晚明盛行畸士之风有深厚的思想文化根源。中国自古就存在“畸人崇拜”。《庄子》首先用文学化的笔法建构出形残德全的“畸人”群像。后世渐将人类的外貌特征与天地感生结合起来,《后汉书》称“圣贤多有异貌”,下注“伏羲牛首,女娲蛇躯,皋繇鸟喙,孔子牛唇,是圣贤异貌也”。后来在各个朝代,文人们都喜以“畸人”自居,或标榜独立自由的个体精神,或表现游于方外的思想境界。如李华称李白“畸于人而侔于天”。可见中国古代的畸人崇拜一脉相承,有深厚的文化渊源。其中,《庄子》中的畸人书写,对于构建中华民族传统的文人自我精神,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明代大量出现的畸人之喻,即秉承了《庄子》“畸人论”的思想精髓。
晚明畸士之风大兴也是时代合力的结果,尤其是与明中叶之后王学的兴盛密切相关。明代的畸人之喻,多集中于明代中后期。如果以弘治(1488)为明代早中期的分界,上述数位“畸人”,大多都是明代中期以后的文人,这刚好与明中期阳明心学的兴盛,明晚期以李贽为代表的狂禅派的发展遥相呼应。
除此之外,到了晚明,伴随着国家政治的衰败,明代遗民都有归隐之志,爱国之心。因此在自号或敬称他人时,常用“畸人”一词,意在处世时追求奇异的行径、在创作中追求怪诞的文风,以表己志。在易代之际盛行的畸士之风,一来可以表达文人心中对于个性自由、主体精神的追求,二来也是在遭遇舛磨之后,可以退居的一个精神港湾,是明末文人从《庄子》中承袭而来的精神财富。
总的来说,明代的畸士之风展现出明代文士尚畸好德的价值观念和精神风貌,映现着明代文人日益觉醒的时代精神,表达了明代文人对主体精神的特殊追求,也是那个时代思想、政治、文化的文学性表现。而自《庄子》而来的“畸人”传统,不仅对明代的畸士之风影响重大,时至今日,仍对民族心理和民族精神的建构起着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