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革命时代的生活与文学之美
——《这边风景》简论
王金胜 段晓琳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对于王蒙个体和当代文学史来说,《这边风景》都是别具典型意义的作品。小说深入、直观地展现了作家16年新疆生涯,饱含着当年的王蒙与今日的王蒙对青春岁月的极大热忱与真诚。它以丰富的经典细节,表现了革命年代边疆百姓的切肤生活和情感,而“意识流”和“小说人语”手法的运用,扩展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构成了作家穿越文化时空的灵魂对话。
《这边风景》;细节;意识流;“小说人语”;当代文学史
什么是好的小说,有没有衡量一部好的作品的通行的标准,恐怕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难题。但有一点不应该被忽略,那就是:无论在什么年代哪个民族,那些秉承着真诚﹑善良和正直之心,及纯正而严肃﹑虔敬而朴实的态度,通过鲜活创新的艺术形式和独具魅力的质感语言,传达了深厚的个体思想与深刻的个性情感体验,给予读者以穿透时空的精神感染力的作品,才是好的作品。而王蒙的这部尘封四十年的《这边风景》正是这样的作品。
小说以四月三十号夜间发生的两吨多小麦被盗案件为始,推开了这荡气回肠的人民公社时期的新疆伊犁画卷,并以小麦被盗案为主线,在1962“伊犁-塔城边民外逃事件”,“四清”运动(“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等接连不断的阶级斗争背景下,将边城伊犁的秀美,生产生活的壮阔,风土人情的真实,用带着苹果香,馕饼香,与奶茶香的笔墨叙写出来,让读者看到了王蒙那真实而激动人心的青年﹑壮年,看到了中国真实而鲜活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与七十年代。这便是王蒙虽九死而未悔的当年好梦,这便是王蒙那“黑洞当中亮起”的“光影错落的奇灯”[1]。
新疆是王蒙人生中最重要的坐标之一,与伊犁的邂逅是王蒙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从1963年,29岁“流放新疆”,直到1979年,45岁的王蒙才回到北京,其间整整16年,人生最重要的时期就在边疆度过。在新疆题材作品集《你好,新疆》中,王蒙以小说﹑散文﹑诗歌等体裁回顾了自己在新疆的生活经历,而这部70万字的大长篇《这边风景》则是对王蒙16年新疆生涯的更深入更直观的展现,这当中饱含着当时的王蒙与今日的王蒙对“这不过是人生”的青春岁月的极大热忱与真诚。
王蒙在谈到创作过程时自述:“在整理这部书稿当中我得到的一个结论,就是生活是不可能被摧毁的,爱情更是不可能被摧毁的,文学不能被摧毁,世界不能被摧毁。所以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在有雾霾的情况下,在我自己也感到非常无奈的情况下,我仍然歌颂我们的新疆,仍然歌颂我们的各族人民,仍然歌颂爱情,仍然歌颂生活,仍然歌颂青春……”[2]翻开《这边风景》,我们会发现,在众多的斗争嘶喊下,“本质上仍然是那亲切得令人落泪的生活”,是青春时代的黄金年华,是“琐细得切肤的百姓的日子”,是“活泼的热腾腾的男女”[1]。这不可摧毁的生活,是飘着果香与奶茶香的异域边疆生活。
一部成功的作品中,往往离不开丰富的经典细节。这些不可复制也不可缺失的细节,在作品中是一种结构性的存在,它们与小说的情节事象融为有机的整体,贴肤地呈现着百姓的日子,彰显着那份被政治话语所遮蔽的令人沉醉的生活,是一份有着作家真切心灵感受的真实,也是一份让读者产生亲历目见的真实感的证词。王蒙在谈到现实主义小说时,对于经典现实主义作家的细节捕捉和表现能力赞不绝口:“对细节的描写生动﹑详尽﹑准确。……现实主义写对话如闻其声,写肖像﹑场景如月光﹑晨雾﹑树林﹑暴风雪﹑海﹑船使人如临其境,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现实主义在描写上取得的成就是无法逾越的。你现在想在人物肖像﹑城市氛围或天气变化的描写上超过托尔斯泰,超过巴尔扎克简直是无望。”[3](P26-27)
这伊犁的异域生活,首先是吃喝拉撒,婚丧嫁娶的俗世日常生活。从馕饼茶炊到土炉壁毯,从割麦刈草到刷墙抖毡,从婚丧公事到牧耕生产,从小姑娘的友谊到妇女团体的茶谈,无不细碎而真实,无不生动而鲜活。其中第17章的麦收与第49章的打馕写得尤为精彩。在伊犁,麦收并不像内地那样具有龙口夺粮,十万火急的性质,而是一场规模宏大,持续时间长的大作战,凡是喘气的都要投入到这浩浩荡荡的麦收中去。在麦收之前要进行一场动员全社员的大聚餐,宰牛打馕,灌肺烧汤,卖货存仓的紧张节奏,以一种浓烈的节日氛围召唤着即将到来的神圣劳动。从这动员大餐到正式开镰,再到打场收仓,王蒙的麦收写出了人民公社时期的生产气势,这份宏伟的翻滚着浓烈麦香的激情,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是令人心潮澎湃的。
在新疆,馕的重要性无与伦比,打馕是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里是伊犁人最日常的生活与最日常的勤劳智慧。如果说麦收是一种集体的宏阔的真实生活,那么打馕则是一种个体的家庭的,最普通也最重要的日常生活。从馕饼的分类到土炉的构造,再到打馕的各个具体流程,王蒙以一种热诚的尊重与真挚的欣赏来书写“馕”这种最具新疆特色的维吾尔主食。“米琪儿婉走上台去,跪在炉口边,左手端起淡盐水,右手蘸着向发白的炉壁上一甩,嗞啦,水珠一碰炉壁就化成了水汽。这个动作的目的是防止馕熟后粘到炉壁上揭不下来,同时通过观察这种现象和听这种响声判断炉壁的热度。如果水珠一甩上嗞地化成了白烟,声音尖厉短促,说明炉壁太热,发黑。如果‘嗞——啦’一声,慢慢地化成水汽,声音低钝,说明炉壁温度不够,根据不同的炉壁温度掌握烤馕的时间长短。打馕前这水珠儿的一甩﹑一看﹑一听,是打馕全部技术中最高级微妙的一招……”[4](P610)此外,《这边风景》中还有诸多王蒙式的独特发现,而这些独特发现都来自于生活中那可触可感的细节。“谁注意过小姑娘们的友谊?她们形影不离,梳一样的头发,戴一样的头饰,穿一样的靴鞋。甚至她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有某种习惯动作——譬如挤一挤左眼吧,不久,朋友们就都会挤起左眼来。她们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啊,说啊,没完没了地说啊,她们的谈话对于最亲爱的生身母亲也是保密的。”[4](P49)这一段生动细腻的友谊叙写,即便是王蒙在重读《这边风景》时也感叹仿若是“天假王手”,“像个女孩儿写的”。
更重要的是,王蒙对于不可摧毁的异域生活的叙写决不局限于吃喝拉撒热气腾腾的生活日常,而是在真正参与到生活中去后,深入关注到少数民族日常生活下的宗教﹑哲学﹑美学﹑文化心理层面。《这边风景》中的民族民俗生活,常常是以对比的方式展现——南疆与北疆的对比,塔塔尔族和维吾尔族的对比等等,但更多也更直观的是汉维两族间的对比。比如“维吾尔人形容大小长短与汉族最大的不同在于,汉族人形容大小长短,是用虚的那一部分,如用拇指与食指的距离,或左右两手的距离表示大小长短,而维吾尔人是用实体,如形容大与长,他可以以左手掌切向右肘窝,表示像整个小胳膊一样大,而用拇指捏住小指肚,则表示像半个小指肚一样小。”[4](P594—595)但是,王蒙在这些生活习惯下发现了更重要的差异“生活习惯的差异毕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们十分可爱的随性﹑热情﹑乐观﹑幽默和对美的追求。”[4](548)即便是上文所提到的最普通最日常的打馕,王蒙也发现了这最日常的做饭中的“维吾尔人生活哲学的某些特点”,“第一是重农主义,他们认为馕的地位十分崇高,有人甚至说在家里馕的地位高于一切。第二是唯美主义,他们差不多像追求一切实用价值一样追求各种事物的审美价值……很少有别的民族像维吾尔人这样在自己的最一般的干粮上刻花纹的。”[4](P609)更为重要的是,王蒙在汉维两族之间的差异下,又发现了更为可贵的共同性,更为重要得多的共同点,从语词语汇到风俗习惯,两族人民都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肉相连的共同性。
真诚挚热的爱情,永远都是王蒙作品中最温暖动人的部分。在这不可摧毁的生活中,也包含着鲜活得令人落泪却不可摧毁的爱情。《这边风景》中细致深入地描写了三对男女令人动容的爱情故事。第一对是热情泼辣的狄丽娜尔与浪漫温柔的廖尼卡,他们的爱情在手风琴的歌声与玫瑰花的芬芳中成长绽放。小说如此描写狄丽娜尔与廖尼卡爱情的开始:“我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突然,背后一颤,一个姑娘跳到我的自行车的货架子上,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打。那就是她,她时而用一只手扶一下我的后背,一会儿撒开手,让我老是担心她会掉下来。于是,我心花怒放,车蹬得飞快,我记得车一直紧跟着一辆解放牌大汽车飞跑。到了伊宁市,背后突然又是一震,等我回过头来,她已经消失在西沙河子的白杨林里。”[4](P56)爱情如此美好,纯真,炽热。任是谁读到这样的文字都会为之感动。第二对是沉静温顺的雪林姑丽与正直善良的艾拜杜拉。王蒙对雪林姑丽是偏爱的,作者专门拿出一章,以“你”第二人称叙述为这丁香花一样的姑娘作了“小传”,并在这一章最后跳出小说叙述,专门引用写丁香的古诗词来表达对雪林姑丽的喜爱与赞美。雪林姑丽对艾拜杜拉的仰慕与暗恋,雪林姑丽辗转反侧不能成眠,雪林姑丽新婚后无处言说却又实实在在的幸福,在王蒙的笔下都是这样的细腻流转,生动可感。比如在对艾拜杜拉钟爱而又心疼的无限柔情里,雪林姑丽无法入眠而在静夜中独坐,在无边的夏夜的静谧里,细细聆听玉米拔节的声音,田野上弥漫的香气,“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树叶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麦的热香,还有小雨以后的土香”[4](P205),凉风将阵阵香气吹到雪林姑丽的鼻孔里,令她如痴如醉。这便是爱情初始时候的苦涩﹑甜蜜﹑亲切﹑质朴。到新婚旖旎时,王蒙特意为雪林姑丽和艾拜杜拉写了两个生活细节来突显爱情与婚姻的幸福,一是“脱靴”,二是“情话”。“脱靴”是新婚夫妇间的小别扭,雪林姑丽因为新婚之夜艾拜杜拉不让她给自己脱靴而心里有点小别扭,其实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那只是艾拜杜拉对她的爱与尊重。“情话”是雪林姑丽夫妇间最核心私密的暗语,“大寨……我想大寨……”,“快点过来吧,我要给你说大寨……”[4](P382)这是夫妻间亲密相合的私人情话,这暗示着婚姻的甜蜜与幸福。第三对是坚强独立的爱弥拉克孜与勇敢多情的泰外库,这一对的爱情相较于前两对而言,更加的艰难,更加的苦涩也更加的深刻热烈。爱弥拉克孜是个美丽坚强,自尊自立的独手女医生,而泰外库则是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苦车夫。泰外库因为爱弥拉克孜的坚强独立而爱上她,而爱弥拉克孜也为泰外库笨拙的质朴,痴情的赤诚与猛烈的真挚所深深感动。“泰外库夜奔”在我看来是《这边风景》中最为动人的爱情情节,爱弥拉克孜与泰外库因为误会与奸人的蒙蔽而闹翻了,爱弥拉克孜拂袖离去,泰外库在绝望的痛苦与无处言说的浓情下,没有穿棉衣就在这寒冬的夜里,向着爱弥拉克孜离去的方向奔跑,在月光下看着她的身影,她的脸,她的脚步,就这样只注视着她跟着她奔跑了一路,最后又远远地默默地看着爱弥拉克孜在医疗室的电灯下伏案哭泣,泰外库的心都碎了,他悲痛欲绝,用巨大的愧悔责备着自己。这便是爱情的苦涩与艰难,这便是爱情的真与美,这便是生活的真与美,在任何时代,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人可以摧毁,可以拒绝这样的真和美。
生活之所以不可摧毁,因为它内含着王蒙一以贯之的青春信念与生命热忱。“生命是生动的,标签指向正确与拥戴的时候,它是生动的,指向有错与否定的时候,生命的温暖与力量丝毫没有减少,更没有不存在。世界与你自己本来就是拥有生命的可爱可亲可留恋的投射与记忆。”[4](P703)《这边风景》真实地表达了王蒙个人处在逆境﹑国家处在乱局时的现实。即使身处这逆境与乱局,王蒙依然真诚地热爱着这片土地,热爱着这些少数民族。对日常生活的热忱,令王蒙的精神世界充满阳光。《这边风景》延续了《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王蒙早期作品中的理想主义色彩,总是以一种坚定热情的信念,相信过并依然相信着。当时的王蒙并无意挑战极左的政治形态,而是尽量靠近那些斗争的“口号”,但是,在这些政治“口号”的镣铐下,王蒙依然去书写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写汉族﹑维吾尔族﹑塔塔尔族的百姓生活,这戴着镣铐的舞蹈,毕竟仍旧是舞蹈,依旧美丽动人。不可摧毁的生活,不可摧毁的青春,王蒙以其鲜活的个体生命体验,将生命的真,生活的真,生存的真,人性的真,以穿透时空的情感和精神感染力传达给读者,将尘封洗去,在流金岁月中流淌出虽九死而犹未悔的当年好梦。
《这边风景》是王蒙四十年后的蓦然回身,是一道幽暗时光隧道中的电闪雷鸣,是从往事中翻身走出来的记忆,是从遗体走向新生的青春。在《这边风景》中我们可以看到那段过往的岁月,那个过往的王蒙,真实的青年﹑壮年时期的王蒙。这个王蒙看似是过时的,被遗忘的当年的王蒙,却依旧是与那1950年代青春呐喊﹑1980年代华丽归来的王蒙血脉相连,从未离去的真实王蒙。
《这边风景》的创作时间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那时的王蒙主要的阅读经验是现实主义的作品,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巴尔扎克这样的现实主义大家影响了王蒙的创作实践。注重细节﹑注重人物形象的描绘与刻画成为那个时候王蒙文学创作的一大特点。直到1970年代末以后,王蒙的创作才真正变得自由﹑大胆﹑先锋﹑实验。如王蒙所言:“我在1974年前后那个时代写小说,远远不像后来胆子那么大,我应该说是相当谨慎的,我是用最传统的方法来写小说的。比如要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故事,这个故事要有很多的情节,并且情节的发展是合乎逻辑的,故事还要有悬念,悬念要能够抓住读者的心,让读者不能忘怀。我觉得,在这种比较传统的创作方式里面,仍然也有它另一种的乐趣,而且容易被读者所接受,现在我再看这两卷书,不但对读者是新鲜的,对我自己也是新鲜的。”[2]事实上,1978年“归来”后写的《向春晖》《最宝贵的》《悠悠寸草心》等小说仍然保持着王蒙的现实主义风格,变化是自1979年的《春之声》《夜的眼》《布礼》《蝴蝶》和《风筝飘带》等小说开始,突破了沿袭已久的现实主义叙述方式,将意识流等现代主义小说因子融入创作。虽然王蒙以及其他批评家曾多次提到写于1970年代的《这边风景》是老实的,保守的,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但在《这边风景》却早已散发着明显的现代意识流气息。这种王蒙式的意识流叙事在泰外库这个人物身上,运用得十分明显﹑到位。
第三十九章写的是,泰外库迷恋上了美丽坚强的爱弥拉克孜,初尝相思暗恋的好汉子泰外库,为着不知所措间所萌生的不可阻挡的爱情而苦恼,而沉醉。在这一章中王蒙运用意识流的小说手法,中断了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运用大量的笔墨来叙写泰外库的心理真实,令读者为这个少言寡语的,善良多情的,炽热真诚的苦车夫的爱情所深深打动。“朦朦胧胧,他似乎看见了戴着土黄色的大方头巾﹑穿着紫红色的连衣裙和深灰色线呢外衣的爱弥拉克孜仍然蹲在火灶前。这难道是真的吗?这难道是假的吗?从一大早,到现在,他的房子里充满了的是蹲着的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的挺拔的身躯与修长的独手臂是多么健壮与坚强……”[4](P496)“从来到走,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然而,这间房子永远地留下了爱弥拉克孜的印记,空间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音声,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气息。每一件冰凉的﹑呆板的东西都变活了,会说话了,暖和了。不漂亮的﹑不可爱的﹑对于泰外库来说不过是冷淡的暂住一下的房间变得亲切了,牵肠挂肚了。条案上立放着的手电筒挺身作证:‘我是爱弥拉克孜亲手用过,又亲手拿回的。’灶里的闪烁着微光的余火悠悠絮语:‘我的温热是爱弥拉克孜姑娘留下的。’上了年纪的﹑歪斜了的门充满喜悦地歪着头,它在叙述爱弥拉克孜医生怎样把它拉开,又关上。墙壁上的裂纹,也像因为欢喜美丽的爱弥拉克孜的到来而笑开了花。”[4](P497)在这里,王蒙中断了小说的情节链条,放弃了小说人物的外部刻画,而是通过人物心理的闪回﹑停顿﹑放大﹑延长﹑重复﹑独白﹑对话,将写作的焦点对准人物的内心世界,将泰外库的内心﹑人格真实而生动地刻画出来。在这里,泰外库的强壮的拳头与沉默寡言的性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也有着温热可爱的丰富的情感,他可以爱人也可以被人爱。由此可见《这边风景》的“最传统的方法”其实并不保守,1970年代的王蒙不仅有着1950年代的现实主义风格与对“十七年”的精神追求,也暗流着1980年代后王蒙创作探索的可能与小说创新的潜质。
对于《这边风景》每一章后面的“小说人语”,王蒙如是说:“这本书出来,对于读者来说是新作,对我来说却是旧作,我不想对这部旧作做过多的改动,第一我没有这个能力,第二就会使那个时代的很多时代特色都消失了。但是另一方面,作为新作,2012年我对它重新作了整理归纳和某些小改动,我需要有一个21世纪的态度和立场,需要给读者一个交代,所以出版社的广告词就是:‘79岁的王蒙对39岁王蒙的点评。’一般情况下,小说不这样写,但中国有这传统。《史记》有‘太史公曰’,《聊斋志异》有‘异史氏’,所以我觉 得中国人能接受这种形式。也可以不写‘小说人语’,最后写一篇很长的概述,我觉得那不是好的办法,好像自己给自己做结论似的,更倒胃口。‘小说人语’比较灵动,借这机会说说其他的也可以。比如打馕那章,我借机写了我当时的房东大姐,既是亲切的,又是自由的。它是可即﹑可离﹑可放﹑可收的。”[5]《这边风景》的文本,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1970年代的小说文本,二是新世纪当下写作的“小说人语”,一个是当年王蒙的波澜壮阔,一个是当下王蒙的宁静坦然,小说人说小说,既是文体上的一种创新,又在两个文本的对照互文中勾勒出一个鲜活的完整的王蒙。
这些“小说人语”,多为精短的随感,大致可以分为几类:一是对旧作文本的自我点评,比如第5章的小说人语“谁注意过小姑娘们——西北地区更喜欢用的词是丫头——的友谊?她们形影不离,梳一样的头发,戴一样的头饰,穿一样的靴鞋……呜呼,心细如发,发现了新大陆上的一株小草……天假王手,怎么像个女孩儿写的!”[4](P52)二是对小说文本中的人名﹑地域﹑政治背景﹑民俗文化进行注释注解,如第4章的小说人语“中国这边称之为塔塔尔,俄罗斯那边的俄语表述则被中国人译为鞑靼,首府是喀山,它与莫斯科﹑彼得堡并列为俄罗斯三座文化历史名城。”[4](P41)三是对当时与当下态度与立场的再说明,如第43章的小说人语“这篇小说很注意它的时间与空间坐标下的‘政治正确’性……但写来写去它批判的是极左……形‘左’是真相,毕竟有这么一次批‘左’了……恰恰是从‘社教:二十三条’中,提出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命题。正是‘社教’运动,还没有来得及收尾,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进入了更加强劲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4](P543)四是因重读旧作而唤起的对于旧事故人的怀念,如第14章小说人语“在伊犁,小说人有一个还不算深交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做‘约尔达西’……然后他赶了几十年的马车……他已经不在了,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4](P163)。五是对文本作小说学的说明,如第32章小说人语中对于反面人物的小说学解释,第40章小说人语中对“小小章洋”——“小说学要求搅屎棍的出现”做出评点,第41章小说人语中对“章洋的执拗与自我毁灭是重要的小说-戏剧元素”作出简议说明等。六是散论随感的精美小品,如第18章小说人语对于“善”的精妙短议,以及第42章小说人语对悲哀,对爱情的精美随感。
与小说正文相比,“小说人语”少了当年那风起云涌的狂热与浓烈,多了岁月沉淀后的自然静美,但是“小说人语”仍然有着与小说正文一样的真挚与赤诚,那游走鲜活的情感底色仍旧是生活世界中永不消逝的光明和对美好的永不放弃的肯定。特别值得一说的是第六类“小说人语”——散论随感的精美小品,这一类小说人语由小说文本所触及而生,而又不局限于小说文本,而是以字字珠玑的语言和深刻睿智的视角,书写出更为广阔的价值观与更为动人的生活哲理。“重压下的﹑深度冻结的悲哀,反而是恍若没有的,可以被忽略的,可以是‘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只有当重压开始减弱﹑当冰冻遭遇暖流﹑当你获得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希望的消息以后,那时的眼泪才会释放出你刻骨的悲哀来。我们毕竟有理由相信爱。有理由歌唱爱情。有理由摆脱那些肮脏的﹑变异的﹑虚假的﹑装腔作势的命名,回到爱情的最本真最纯洁的层面。”[4](P531)此类“小说人语”精美而自然,朴实而优雅,流露着难能可贵的平静与克制。四十年前的青年王蒙在人生低谷,梦想被放逐的境遇里,以其不可磨灭的热忱和信仰将西域伊犁的生活以及真实的心灵感受,用文字真诚地记录下来,四十年后,那早已历经沉浮,踏遍坎坷,静水流深的老年王蒙重拾旧稿,重拾那真实存在过的人生年华,以“小说人语”的方式,进行跨越时空的自我灵魂对语,最是那热泪盈眶的,仍旧是不可磨灭的青春与不可摧毁的生活。
王蒙在文学史上的痕迹,或者说王蒙的创作痕迹,我们所熟知的大概是两个时期:一个是“十七年”初登文坛的王蒙,这个时期的王蒙贡献了《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等青春热情的现实主义作品;二是“新时期”的王蒙,1978年王蒙以《向春晖》《最宝贵的》等现实主义风格作品回归文坛,并在1979年以《春之声》 《布礼》《蝴蝶》《风筝飘带》等现代实验性作品在1980年代初的文坛引起震动,1986年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的发表标志着王蒙小说创作的真正转变与创作达到的更深广的高峰,进入1990年代后王蒙以“季节”系列小说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史进行探索。那么20世纪60至70年代这20年间的王蒙则是一个“空白”,用王蒙的话来说,就好像是吃鱼时鱼头鱼尾都已经做出来了,却没有了“中段”,而《这边风景》正是王蒙对于自己最丰腴的“三十岁﹑三十五岁﹑四十岁”那段黄金年华的重拾,是对自己20年创作空白期“中段”式的填补。因此《这边风景》的再出版,再发现对于认识一个“完整”的王蒙有着不可磨灭的重要意义。
王蒙如此评价作为自己创作“中段”的《这边风景》:“我觉得我在40岁前后写的这本书,比起我的《活动变人形》来说它更富有生活的丰富性和更多的细节,有更多的描写和更多的具体形象,与我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相比,这本书是完全新鲜的生活经验,比如边疆生活﹑少数民族的生活等。”[5]应该说,这是符合实际的。
单从小说语言的角度看,《这边风景》对边疆少数民族生活和风景的表现就具有浓郁的民族与地域特色。小说表现的边疆伊犁的风景,是维吾尔族﹑汉族﹑塔塔尔族﹑回族﹑俄罗斯族等多民族杂居的风景,因此相较于《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青春万岁》而言,小说中有大量的词汇直接来自于少数民族语言,王蒙也为此做足了注释,不仅为“泡克”“卡孜”“克孜”“汗”“阿洪”“酷”“贝薇”“匹什卡克”“卡什图什”“哎鸠鸡哞鸠鸡”等词汇作了注释,而且为与这词汇语汇相关的民俗,宗教背景,政治背景等都做了大量具体的说明。此外,为了让读者更多地了解维吾尔族人的语言逻辑﹑文化心理和情感表达方式,王蒙《这边风景》中的许多对话都取自维吾尔语的直译,比如“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我的电筒。再见,伊力哈穆哥,时间到来的时候,请您到我们那儿去玩。”[4](P487)要说起这地道的民族语言特色,第45章再娜甫为安慰雪林姑丽痛骂库瓦汗部分可谓是个典型,“库瓦汗!你这个卑鄙的说谎者!下流的诬陷旁人的人!你怎么敢欺侮雪林姑丽,欺侮这个最老实最善良的人。你的舌头好像蝎子的尾巴,你的牙齿好像魔鬼的锯子。我,再娜甫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割掉你那毒汁四溅的舌头,拔掉你那锯人身腰的三十三颗牙齿!”[4](P564)原汁原味的语言,像是用少数民族语言写成的异域生活画卷,浓郁的民族地域特色,为读者吹来一股强劲的奶茶味儿,西域风。
但是《这边风景》与1950年代的王蒙仍是血脉相连的,这部作品实际上更接近于“十七年”的王蒙,在审美上与《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很靠近,热爱人民,热爱劳动,满怀激情与信念,在叙述过程中总少不了发自肺腑的抒情。同时《这边风景》与1980年代的王蒙同样是骨肉相连的,这部作品是王蒙16年新疆生涯的真诚纪录,而16年的新疆生活正是王蒙1980年代创作的重要精神源头。这一段沉入最底层的生活经历既是苦难的又是幸运的,正是对大地和人民的最亲密接触孕育了王蒙的的平民思想与历史意识,孕育了王蒙对苦难的宽宥与担当,孕育了王蒙的自我反思与批判意识,使新疆伊犁成为王蒙不断重返的精神故乡。因此《这边风景》已经不仅仅是尘封的青春与尘封的当年王蒙,更重要的是《这边风景》是王蒙思想史,创作史上的重要阶段,是不可或缺的人生“中段”。可以说在那被遗忘的20世纪60﹑70年代,空白处,青春真实存在,文学依然活着。
这种创作流脉上的连续性,同样可以获得一个语言视角上的阐释。王蒙是20世纪80年代最重要的幽默作家之一,他的幽默可以戏谑,可以机智,可以娱乐,也可以自嘲,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幽默是一种深厚的智慧。这种幽默因子在《这边风景》的早已萌生,甚至成为了一种“王蒙式幽默”风格——幽默﹑精准。如小说中关于尼牙孜库瓦汗夫妇的描写。
其一:“对于库瓦汗这样的女人,一遇到吵架她就兴奋,进入类似发情与竞技的状态,她的口才和体力都活跃起来了,到了这种境界以后,争吵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争吵本身,一定要吵下去,要去获得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满足。”[4](P201)
其二:“他那样努力地﹑坚持无懈地笑着,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动物会笑,那么,猫儿见到了老鼠或者雄鸡见了母鸡也不会笑得这样好﹑这样感人。这是一种发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头脸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发射出去,用笑容去拥抱对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对方身上。”[4](P503-504)
这两段描写有两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精准,以及由这精准所带来的令人忍俊的幽默效果。此类睿智的幽默在这部写于1970年代的小说中俯拾皆是,而此类幽默之所以酣畅淋漓,恰恰是由于他语言运用的精准,每一个词,每一个比喻,每一种叙述,每一种描写都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处在最恰当的位置,让语言的力道刚刚好,而且更为可贵的是这样的精准幽默的语言并不来自于苦心经营的精雕刻画,而是一如既往的质感,自然。幽默精准的语言依旧是来自于生活,来自于对生活的切身参与以及对这切身参与的生活的切身洞察。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边风景》的启示性意义有两点。第一,是对“四清”运动文学题材空白的填补。在当代文学题材中,反映文革的作品从来都不缺少,不管是叙写文革时代中人性的幻灭与生存的荒谬,还是畅言知青时代血色浪漫的无悔青春,不管是反思文革中中国几千年的陋病积习,还是怀念狂热时代那狂飙突进式的革命热忱,文革题材是一个作品辈出也是佳作辈出的重要文学题材,但是文革前夕的政治运动,像“四清”运动或者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样的题材却鲜有作家作品去表现,而实际上文革前夕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的政治运动阶级斗争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那日日斗,月月斗,“民族问题说到底是阶级斗争问题”的时代从来都不是历史的空白,而且如果没有文革前夕一浪高过一浪的阶级斗争做准备,更加彻底的文化大革命也不会突然到来。因此对文革前夕“四清”运动题材的文学叙写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对于历史的文学性记忆填补,也为同时期的文革文学提供一个对照文本,更为后来的文革题材写作提供一个相为呼应的历史语境。《这边风景》为20世纪60﹑70年代打开了一扇窗,从这扇窗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20世纪60﹑70年代鲜活的生活,也看到了那时期的文学创作和文学创作语境,可以说,在那“空白”的20世纪60﹑70年代,文学依然活着。
第二,《这边风景》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发现。基于前两点,可以说《这边风景》是中国当代文学史的重要发现,发现了文学史中不可遗漏的当年王蒙,也发现了中国历史中不可遗漏的20世纪60﹑70年代,更发现了文革文学中不可遗漏的另类写作风景。《这边风景》可以算作是文革期间“潜在写作”的另一种形式,是特殊的历史时期所诞生的一部重要的具有文学意义和文学史意义的优秀作品。什么样的作品应当写入文学史?大约有两种,第一种,高含金量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往往以深刻的思想和丰沛的个人体验,新颖的艺术形式探索与对现代汉语的高超驾驭力而具有穿透时空的精神感染力。第二种,坐标式的作品,一个时代﹑一个领域﹑一个题材﹑一个作家的坐标式作品。而《这边风景》正是二者兼有的作品,《这边风景》“虽然不无从众的嘶喊”,但作品的内核仍然是不可摧毁的生活与青春,不可磨灭的人性的真与美,仍然有着跨越时空的情感﹑精神穿透力,而且《这边风景》是王蒙的重要坐标,是认识新疆与了解民族民俗文化的范本,是对“文革文学”的丰富和生动,也是文革写作中不可或缺的优秀代表。
[1] 王蒙.前言·这边风景[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2] 王蒙.在那些空白处文学依然活着[N](记者刘颖访谈).天津日报,2013-07-05.
[3] 王蒙.小说的世界[A].王蒙说[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4] 王蒙.这边风景[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
[5] 王蒙.《这边风景》就是我的“中段”[N](记者刘颋﹑行超访谈).文艺报,2013-05-17.
责任编辑:冯济平
A Brief Discussion of The Landscape Here by Wang Meng
WANG Jin-sheng DUAN Xiao-li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China )
The Landscape Here is a representative work both for Wang Meng and for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Depicting his 16 years' career in Xinjiang, it is full of the author's enthusiasm and sincerity in the prime of his life. With rich classical details, the novel shows us the borderland people's life and emotion in the revolutionary era. Application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e words of the novelist extends the artistic expressive force, forming a soul dialogue which can transcend space and time.
The Landscape Here; detail;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words of the novelist;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I207
A
1005-7110(2014)01-0100-07
2013-05-15
王金胜(1972-),男,山东临朐人,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段晓琳(1989-),女,山东莱芜人,青岛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