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中矛盾的撒旦形象

2014-03-29 13:34:50孙殿波
滁州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弥尔顿失乐园圣经

孙殿波

撒旦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圣经》的《创世记》和《新约》的《启示录》。在《创世纪》中人类的诱惑者以一条蛇的形象出现,在书中它还并未被命名为撒旦,《启示录》中写到撒旦就是那条蛇,撒旦因而得名。“在天上就有了争战,米迦勒同他的使者与龙争战,龙也同它的使者去争战,并没有获胜,天上再没有它们的地方”“大龙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1]。基督徒这个群体创造了撒旦,尤其是从事耶稣基督运动的基督徒们,他们比先辈们更加仇恨自己的宗教竞争对手犹太人,正是耶稣基督运动中掀起的为了区分犹太基督徒外邦人的要求造成了撒旦形象的兴起。在这些基督徒眼中,撒旦代表了犹太基督外邦人,他们不仅邪恶而且强大,他们不再是上帝的仆人,而是基督教公认的上帝的敌人甚至是匹敌者。

在《证主圣经百科全书》中,撒旦被描写成“抵挡神、企图破坏神的计划,并引导他的子民叛逆神的灵体”[2]。撒旦在《圣经》中的形象大致可分为上帝的敌人、诱惑者、欺骗者、说谎人的父、邪恶势力,虽然他与上帝作对,但每次都被上帝神圣的权威制服。因为《圣经》的叙述十分简约,读者很难在其中体会到撒旦复杂而又丰富的形象,在《圣经》故事的基础上,后世作家对其进行再创造,使之羽翼更加丰满。

《失乐园》中的撒旦继承了《圣经》中诱惑者,魔鬼及背离上帝的反叛者形象。弥尔顿以此为基础对撒旦形象再创造,使其艺术形象更加复杂丰满。学术界大致有唯撒旦、反撒旦和两重撒旦三种观点:唯撒旦论者将《失乐园》中撒旦顽强不屈的抗争精神与 17世纪的英国资产阶级革命者的斗争精神联系在一起,对撒旦这个人物形象是褒奖的。这尤其体现在西方19世纪浪漫主义作家的评论中,在我国的评论界也曾出现。反撒旦论者则认为《失乐园》是一部宗教史诗,仅从宗教理念来看,撒旦是被全部否定的,因为他反叛上帝,是上帝的敌人。以上两种看法都是从单一的角度出发,而没有综合全面的考虑,有失公允而令人难以信服。比较而言两重撒旦的观点较为客观公正,体现了撒旦形象的复杂性、矛盾性。

一、英雄的撒旦

弥尔顿因在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遭受极大挫折,意志一度遭受打击,他只能在文学写作中获得安慰。在他全身心投入到对撒旦精彩描绘的同时,他本身也依靠撒旦英勇顽强,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抗争。撒旦敢于反抗上帝的权威,英勇不屈,是自由意志的化身,在长诗中,撒旦的形象被塑造得高大华美,充满智慧,在失败面前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这与传统故事中叛逆形象的撒旦截然不同。撒旦的形象之所以被描写得这么有声有色,是因为弥尔顿倾注了炽热的革命热情,在诗中甚至有学者认为撒旦在道德上胜过了他的上帝。虽然在革命中弥尔顿失败受挫了,但是他的革命热情和志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史诗充分表达了他的革命信念及抱负。作为革命者弥尔顿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他对上帝既虔诚又反叛,所以他并不犹豫给予撒旦应有的赞赏,诗人借撒旦这一形象也表达了对封建专权者查理二世的不满与愤怒以及对革命胜利的坚定信心。

在第一卷中,弥尔顿把撒旦主要作为军事英雄来描绘,而把魔鬼们的商议会作为战争商议会来描写。他这么做就使《失乐园》与全部以军事英雄及其功绩为中心的早期史诗产生共鸣。撒旦表现出了一个像阿基里斯和奥德修斯这样的伟大勇士所拥有的全部优点。他勇敢无畏,即使没有取胜的可能也决不屈服,并且能激励追随者们在勇敢而狂暴的事业中追随他。在第二卷中,撒旦在万魔殿引发了讨论,他声称,天堂并没有丧失,只要堕落天使们(魔鬼们)共同努力,他们就能举行更大规模的起义,再打一场战役。弥尔顿使撒旦有了感召力,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读者不禁对撒旦产生同情和钦佩。

体现撒旦是个英雄形象的一个重要方式是运用史诗明喻,叙事者通过冗长而详尽的比喻使读者知道撒旦是多么高大有力。例如,撒旦躺在火湖中时,弥尔顿把他比作希腊神话中像朱庇特发动战争的巨人。然后弥尔顿用更长的篇幅,又把他比作海中怪兽或者鲸,他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水手们误以为他是个岛而把锚抛向他。在其它史诗中这类明喻被用来表现人物的伟岸身材或力量。

《失乐园》中的撒旦具有一种贵族气质,他代表了一种革命精神,这种精神足以震撼君权神授的制度,革命不一定能够成功,但鼓舞人心。其次,从撒旦人物形象读者还可以看到一种古典的悲剧精神,他成为神的目的工具来唤醒人类走向与神复合的新的信仰之路而不自知。

从心理学角度看,撒旦形象的复杂性与诗人的个人经历紧密相关,他能引起诗人意念的共鸣,这使诗人在撒旦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不知不觉地融入个人情感。诗人遭遇了坎坷的革命生涯,但诗人顽强豪迈的精神帮助他度过困境,诗人这些高贵的气质像极了撒旦,撒旦从位高权重的天使长堕落为魔鬼,但身上仍然存在某些贵族风格。诗人为革命事业牺牲了很多,包括青春岁月和宝贵的视力,当革命事业、婚姻家庭生活均失意的状况下,诗人寄情于撒旦诉说未了的抱负和志向。也就是说撒旦的某些特质符合诗人的心境,即评论家沃尔多克所说“亚当这个人物无法为弥尔顿表达自己对人生的真实感受提供足够的可能性;于是撒旦便充当了这种角色,满足了弥尔顿的愿望”[3]。

二、恶魔的撒旦

弥尔顿的文学创作确实受到了他个人的宗教信仰、不幸经历和革命实践的巨大影响。弥尔顿自小就受到宗教传统的熏陶并生活在基督教的文化氛围中,《圣经》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上帝在他心中是至高无上的。可以说《圣经》是所有基督徒的行为指南、精神支柱,也是作为诗人弥尔顿的灵感源泉。弥尔顿的《失乐园》以《圣经》故事为原型,他创作的宗旨就是要人们尊崇上帝,顺从上帝,告诫他们如果背离,就要遭遇苦难受到惩罚。在《失乐园》中,弥尔顿结合《圣经》故事和他奇特的想象力,对题材进行再创造,赋予故事与人物新的意义,成功塑造了一个与《圣经》故事中不尽相同的叛逆形象撒旦,他虽有英雄的一面,但本质仍是魔鬼。

在西方文化史中,撒旦是上帝的敌对者,象征一切丑陋和邪恶势力。弥尔顿在全诗开头几卷的大部分用于展现撒旦的性格。撒旦的最大缺点是他的骄傲自大。他是罪行的始作俑者,他是第一个对上帝圣父的赐福忘恩负义的,他把自己看成无辜的牺牲者,因为他在一项重要职位晋升中被忽略了。但在全体天使都平等、都被爱、都幸福的天庭中,他如此自私地思考的本领是惊人的。他对于自己能推翻上帝的自信显示了极度的虚荣和自大。撒旦投身于罪恶,他说的每段话都是骗人的,他讲的每个故事都是谎言。撒旦不悔改的邪恶本性是不动摇的。甚至当战败了从天庭被抛下,他也不考虑改变。通过让别西卜展现他自己的行动计划,他尽最大努力去哄骗地狱中的同伙魔鬼们。他向同伙魔鬼们坚称,他们的快乐将在于作恶而不在于行善。特别是像他对别西卜解释的那样,他希望使上帝的意愿走入邪路并找到一种使善产生出恶的方法。

再从纯宗教的角度出发,上帝是至高无上公正的,那么与上帝作对的撒旦就是魔鬼,他的本质不会因为时间空间的改变而变化。正如诗人在长诗卷首所说“阐明永恒的天理,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4],这是诗人的用意所在,撒旦在诗歌开场不久便夸口道:“无论做事或受苦,这一条都是明确的:行善绝不是我们的任务,作恶才是我们唯一的乐事”[4]。这说明诗人的本意还是从根本上否定撒旦,读者可以此为要领来把握撒旦的人物形象。撒旦说,心灵能用天堂创造出自己的地狱,或者像他这样的情况:用地狱创造出自己的天堂。

再如描写撒旦去往伊甸园的途中,他在地狱之门遇到自己的女儿“罪恶”, “罪恶”是由撒旦的脑中生出。撒旦竟和女儿乱伦生下“死亡”,“死亡”又奸污“罪恶”,生出一群肮脏暴戾的怪物。事实上这交代了卑鄙丑陋的撒旦家族,撒旦虽外在高大华美,本质则是无耻鄙陋。在第三卷中,撒旦遭遇乌列证明了撒旦欺骗和伪装的能力,因为通过把自己装扮成下级天使,他使作为卫士的乌列失职了。通过撒旦对乌列的蒙骗,弥尔顿展示了虚伪或伪装之罪的严重性。在《地狱篇》中,但丁强调,伪装是人类的所有罪恶中最坏的。弥尔顿有着类似的看法,他指出,撒旦把无辜的人引向邪恶比把自己引向邪恶要坏得多。

撒旦持续退化、邪恶的进程由他采取的越来越可鄙、越来越低微的伪装反映出来。第三卷中他装扮成下级天使,但他内心的躁动最终毁坏了这种看上去很温和的外形。撒旦后来在翻越伊甸园篱笆墙时,被比喻成跳进羊圈的狼。他在生命树上显现为一只鸟,然后又变成癞蛤蟆对着夏娃的耳朵低声说着诱惑的话。他曾经是个仪表堂堂的人物,却使自己蜕变成了一个下级天使,然后又成为一只鸟,最后成了更没有吸引力的动物癞蛤蟆。这不断蜕变的外在形象昭示着撒旦内心的恶。

三、撒旦形象的矛盾性

首先:撒旦形象的矛盾性体现在弥尔顿塑造该形象时矛盾的心情。由于弥尔顿虔诚的宗教信仰,他在创作撒旦这个形象时充满着矛盾,弥尔顿不仅是一个虔诚的清教徒,更是一个革命者,所以他一方面尊崇上帝,服从权威,另一方面他也欣赏撒旦挑战权威的勇气和行动。弥尔顿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尽管他充分肯定了撒旦反对权威、反对专制所表现出来的革命精神,他却不能允许撒旦反叛他心目中的上帝。同时在英国革命失败以后,弥尔顿对革命领导者十分不满,这种情绪又让撒旦这一异教反叛者的领导成为诗人攻击的对象,这使得弥尔顿非常矛盾。[5]

其次:撒旦形象的矛盾性还在于该形象本身在作恶过程中矛盾的心理。《失乐园》全诗实际上反映了撒旦堕落腐败的全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展示了撒旦形象的复杂矛盾性。一开始他为“自由”而战,抗争失败堕落后阴谋以引诱人类犯罪来报复上帝。这使他成为一个密探,潜入伊甸园中,俨然一个下贱的窥视者,斜着眼,扭着身躯在欲火中偷看一对情侣的私密,此时他不再是堕落天使的首领、地狱里的帝王,而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恶魔,民间传说中的淫荡怪物,一个半似鬼怪半似小丑的角色。从英雄到将领,从将领到政客,从政客到密探,从密探到无赖和偷窥者,又到蟾蜍,最后到蛇,这就是撒旦堕落的全过程。[3]撒旦没有简单地朝着邪恶这单一的方向发展,他的心理变化是复杂矛盾的。在第四卷开头,弥尔顿把撒旦描写成一个深受妒忌和绝望影响的人物。在前面的诗中,撒旦似乎对他的叛乱和邪恶计划是完全有信心的。但乐园之美使他产生的绝望感暂时削弱了这种自信。在地狱时,撒旦告诉自己,他的心灵能在地狱造出自己的天堂,但现在他认识到相反的情况才是真的。像他现在这样接近天庭时,他却只是感到自己在不适当的位置上,因为不论他到哪里,地狱都伴随着他。对撒旦来说,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是由于缺少和上帝的联系而形成的。

撒旦在美好事物面前动了侧隐之心,在作恶途中曾有过忏悔之情。在第四卷他假扮成天使潜入乐园,眼见那里的幸福环境而心生爱慕,后悔自己因野心而背叛上帝,以怨报德。看到万物灵长那高大华美的形象,他不忍心干坏事而伫立在那儿出神,迷茫于自己的邪恶,一时间竟然愚蠢得可爱,解除了敌意的武装,忘却了奸诈、仇恨、妒忌和报复,俨然一个颇具怜爱之心的忏悔之徒。《失乐园》第四卷的一段独白展示了撒旦预备对人类下手前的复杂内心世界:“他(上帝)放逐、摒弃我们,代以他的/新欢,人类,为他们创造了这个世界”[6]。接着又说:“恶呀,你来作我的善;/依靠你,我至少要和上帝平分国土”[6]。在第九卷他自语道:“一切的善,在我都变成恶毒”;又说:“复仇在开始的时候虽美,不久就自食苦果,反跳回原处”[4]。可以看出作者既刻画了撒旦对上帝的仇恨之情、对人类的无限妒忌,也表露了撒旦内心的悔恨和痛苦。但是无论撒旦内心怎样饱受折磨,有着怎样的迷茫,他都没有减消作恶的半分本性,相反,痛苦只会激起他更大的复仇气焰,片刻的悔意只不过是他走向沦落道路上的一个小插曲,随即而来的则是更加疯狂的复仇风暴。[3]

在第九卷中,撒旦重新在故事中出现,表现为一个变化了的并且进一步堕落的人物。在诱惑夏娃之前,我们看到撒旦经历了又一次自我反省。然而这一次,他毁灭人类的决心没有动摇,而只是冷静地表达了对可能发生但没有发生的事情的遗憾。弥尔顿指出,撒旦的行动是由他在内心感受到的悲伤和躁动以及他受伤的自尊心驱动的。显然,撒旦已经下定了腐化人类的决心,可是他仍然在想象自己如果没有叛乱的话,将怎样享受人间的美丽。弥尔顿展现了绝望之罪造成的极度内心痛苦:不管他以前有过什么论断,撒旦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保持善的品性将会更好。然而,即使是悔改的可能性,他也禁止自己去考虑。结果,他一步又一步地堕落,使他的精神和肉体成了他个人的地狱。

三、结束语

撒旦是世界恶魔人物长廊中极具吸引力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他奠定了《失乐园》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他也一度处于评论界的风口浪尖。《失乐园》中的撒旦是一个史诗般的英雄,在他身上影射着诗人复杂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诗人一生为自由而战,《失乐园》中撒旦执著地追求自由并不屈不挠地斗争必然引起诗人的共鸣;另一方面,弥尔顿是一位在基督教文化传统中长大的清教徒诗人,从理性上来说他否定邪恶的撒旦形象,“尽管弥尔顿在情感上对撒旦充满同情,但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诗人,他在理性上不可能对撒旦这样一个反抗上帝且诱骗人类始祖亚当夏娃的异教徒持肯定态度”[7]。再从政治方面来看,英国革命最终失败的结果致使弥尔顿很不满于革命领导人的一些做法,于是撒旦这个叛逆天使们的领导者成为他攻击的对象。总的来说,撒旦的形象是复杂矛盾的,他不是单一的英雄或恶魔,读者应以辩证的思维去看待撒旦这个人物形象,把他当作一个整体。正是因为撒旦形象本身的复杂性,矛盾性和深刻性,他才能引起外界经久不息的关注,拥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

[1] 张 生.从《失乐园》看弥尔顿的宗教思想[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10.

[2] 陈惠荣. 证主圣经百科全书[M].香港:福音证主协会,2001.

[3] 梁 工,陈 莹.《失乐园》对圣经题材的传承和超越[J].东方丛刊,2007(3):106-121.

[4] 弥尔顿著. 失乐园[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7.

[5] 李进超.撒旦丑恶的魔鬼与叛逆的英雄——从《圣经》到弥尔顿的《失乐园》[J].天津大学学报,2010(4):379-383.

[6] 王 凯.论《失乐园》中的清教主义思想[J].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9(4):37-39.

[7] 谢 玲.迷茫与困惑——一个时代的缩影——评析弥尔顿《失乐园》及其艺术创作特征[J].西南科技大学学报,2012(2):63-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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