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江涛
余华小说中的母亲形象分析
冯江涛
(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大连 116000)
在余华的小说中,“父亲”形象在“父子互审”的叙述中总是处在突出的位置,然而读者以及评论者往往忽视其作品中的“母亲”形象,她们以脆弱的生命状态承受着来自“父亲”的暴力折磨,却因无法摆脱束缚在她们身上的锁链而对“父亲”作彻底的反抗,最终只能在“父亲”的背影里哭泣。将视点聚焦到余华小说的母亲形象上,透过“父亲”主导的世界,对其笔下母亲呈现出的孱弱、受虐、依附的形象特征进行分析,可以进一步探讨余华对于母亲形象的创作态度。
母亲形象;孱弱;受虐;依附
无论是先锋时期在小说中讲述荒诞、暴力、血腥和死亡,以及对现实秩序和理性的反叛,还是1990年代转型后在小说中展现生存中的不幸、苦难后的坚韧、人性中的温善,余华都作为中国当代文坛上一个不可绕开的现象存在着。在他质疑和思索的众多秩序与关系链中,父与子的冲突无疑是表现的重点之一,进而出现了“父子互审”的现象。在父与子的对抗当中,父亲形象总是被凸显出来,“无论哪个‘父亲’其实都在显示一种威胁力,他们高高在上,成为过去和现代家庭之中最顽固的堡垒”。[1]他们要么野蛮强悍,要么血腥暴力,总是以“王者”的姿态出现。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发现余华小说的主要人物迄今为止仍然没有走出男性的视角中心,无论是在其中短篇还是长篇里,女性形象一直处于被遮蔽的状态”,[2]尤其是母亲形象,犹如隐没在“父亲”的背影之中,但我们却能听到这些母亲在“父亲”背影里的哭泣声,蜷缩在“父亲”权威之下的母亲呈现出孱弱、受虐、依附的形象特征。
柔弱一般是母亲外在表征的集中体现,而余华小说中的母亲的形象显然更强调“弱”的部分,甚至呈现为一种孱弱。这种孱弱集中在母亲的身体状态上,如果细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衰老,一个是病弱。
在余华的中短篇小说中,母亲的形象没有发展过程,很多直接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时就已经是上了年纪的老母亲形象。《世事如烟》中的3已经六十多岁,《现实一种》中山岗和山峰的母亲更是已经垂老到将死的地步。而在长篇小说中,即使母亲年轻时健康而有活力,但经历苦难后的衰老形象却更具有冲击力和指代意义,所表达的内容也更加丰富。《在细雨中呼喊》里孙光林的亲生母亲最后的呼喊似乎是与命运进行着最后的抗争,但这份抗争来得太迟,伴随着叫喊声母亲走向的是死亡;《活着》中家珍在病痛中接连遭受打击,有庆和凤霞的死彻底的击溃了这个坚强但却已衰老的女人;《许三观卖血记》中许玉兰的哭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在文革期间她被批斗的场景是多么的无助和可怜。这些衰老的母亲一次次刺痛着我们的神经,也由于身体的衰老,她们的命运往往透露着很强的悲剧性。
与此同时,这些衰老的母亲大都身患疾病,这大大削弱了她们的身体状态,也成为她们身体孱弱的重要原因。《现实一种》中余华对山岗与山峰母亲身体的病态描写达到了一种极致:老太太感觉胃中的不安“是很稠的液体在里面蠕动时冒出的气泡。接下去她甚至嗅到了腐烂的那种气息,这种气息正从她口中溢出。不久之后她感到整个房间已经充满了这种腐烂气息,仿佛连房屋也在腐烂了”。老太太已经病入膏肓,“本应作为整个家庭核心的‘母亲’如垂死者无能为力,总是抱怨着死亡在一寸寸地侵入她的身体,并一直感受着身体的腐烂”。[3]疾病使母亲丧失了“主持公道”的“家长”地位,已被远远地抛在了即将发生的家庭暴力之外,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在细雨中呼喊》里孙光林的“哥哥在监狱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彻底丧失了“反抗”的资格和能力。而作为养母,李秀英一出场就“疾病缠身”,“一生孩子就要断气”的她不能够经受任何的风吹草动,只能困居在“特定”的房间内。疾病既是她的恐惧,也是她掩饰生存之痛最为有力的工具。《活着》中家珍患有软骨病这样一种不可治愈的疾病,并最终导致她死亡。李兰在经历李光头父亲之死后也患上了一种头痛,对于她来说,疾病近乎一种折磨。病弱的躯体成为孱弱最好的注脚,它将母亲彻底拉拽到了家庭的底层和父亲的“阴影”之内。
孱弱为余华笔下的母亲打上了底色,她们根本不具备反抗和走出阴影的身体能力,这使得母亲在“强大”甚至充满“野性”的“父亲”阴影里只能以一种脆弱的生命状态存活,这不仅加剧了她们的苦难,也在无形中更加凸显了父亲的力量和权威。
在余华的小说里,暴力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角色,他说:“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人内心的渴望,所以他使我心醉神迷”,[4]并成为叙事的中心和揭开理性秩序下非理性真实的重要武器。施暴者需要强大的“打击力”,无疑父亲以及男性承担了这一角色,而受暴者自然便被母亲和女性所担负。
《现实一种》中山峰得知自己的孩子死去时首先将暴力的拳头指向孩子的母亲,先是揪头发然后饱以老拳,拳拳到肉,毫无顾忌,孩子的母亲犹如沙袋一般,似乎生来就是愤怒的发泄器;从伦理的角度而言,《河边的错误》中收养疯子的么四婆婆已具有了母亲的身份,而在么四婆婆的屋里“疯子是在揍么四婆婆。么四婆婆的呻吟声与日俱增,越来越响亮,甚至她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疯子打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剧烈”。疯子的暴力全部发泄到照顾自己的“母亲”身上,甚至最后将暴力演变成杀戮,屠刀下殒命的第一人便是这位最接近他的“母亲”。暴力的指向无缘由,也毫无预兆,只要暴力产生,母亲就必须欣然接受。
母亲在肉体上遭受着种种的暴力行为只是暴力的浅层危害,更为严重的损害来自“父亲”对母亲精神上的折磨,然而外在的暴力和内在的折磨往往不可分割,同时施加在母亲身上。《在细雨中呼喊》里母亲遭受的暴力集中在“性”上。“性暴力”不仅是一种硬暴力,同时也是一种软暴力,将强加的“性欲”施与对方时,受制一方既在肉体上承受痛苦,心理上也被刻印了伤痕,并且留下阴影。孙广才将自己的性欲强加在自己的妻子身上,“性”成为实施暴力的方式,母亲成为这种暴力直接的发泄对象。而且,孙广才还把“性”的“享有权”从母亲身上强行分割给了寡妇。在传统的农村,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污辱,而孙广才从家中搬走东西,更是对母亲精神的又一次虐待。十分有趣的是,孙光林的养母李秀英与养父王立强爆发的唯一一次严重的冲突也是关于“性”的。在这场“搏斗”中,李秀英的本能告诉她病弱的身体根本无法给与王立强想要的东西,但之后李秀英的屈服成为她在肉体与精神遭受“性”暴力最好的证明,证明着暴力的强大和不可抗拒。在《活着》中福贵与家珍相濡以沫,然而这种温馨的场面是在福贵从少爷变为农民后出现的。当福贵还是徐家大少爷时,豪赌状态下的他对家珍的劝说置之不理,甚至给了家珍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浪鼓那样摇晃了几下”。挨了福贵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作为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打,还被责令“拖出去”,势必在肉体和精神上遭受着难以忍受的双重暴力。
母亲并不是天生的受虐狂,孱弱的躯体无法为她们提供反抗的基本条件,然而更重要的是母亲们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在心理上彻底的妥协,她们甘愿承受暴力的摧残而获得短暂的安稳。这在很大程度上放任了父亲,扩大了暴力的范围和延续期,放纵并助长了“父亲”的“暴力欲”,甚至在潜移默化中成为暴力的支持者和帮凶,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母亲以孱弱的肉体经受着“父亲”暴力的虐待,在虐待之后总是无声无息。默默无闻成为这些母亲的代名词,她们只能躲在强壮而野蛮的父亲背影里哭泣。她们对父亲的暴力感到不安和恐惧,也明白在父亲的阴影里可能会随时遭受接二连三的暴力,但母亲们却无法摆脱对父亲的依赖。波伏瓦在《第二性》中分析母亲时充分指出了这种依附性的存在,不论是堕胎、生育还是对子女的抚养,她们都没有获得尊重和自由,“未婚母亲仍然受到蔑视;母亲只是在结了婚的前提下才获得荣耀,就是说,她要有隶属于丈夫的身份。”[5]母亲的“不自由”来源于家庭、经济上的依靠和生理、心理上的依赖,从而导致她们对父亲形成一种本能的依附。在这样的依附心理影响下,她们表现出顺从、忍受和沉默。
《河边的错误》中么四婆婆作为疯子的“母亲”,遭受疯子的拳打脚踢后竟然告诉我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而且“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么四婆婆似乎将疯子对她的虐待当成一种享受,她为自己捡回一个“丈夫”,疯子在此时已经不再是“儿子”,而成为“父亲”。而她能承受疯子的毒打,也正因为她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甚至从“疯子”的毒打中回忆并“回味”着原有“父亲”的形象,心理上产生了某种变态的依赖情绪。
《在细雨中呼喊》里,孙广才将家具一件件的搬到寡妇家中,母亲表现出的是忍气吞声和若无其事,对于“父亲”的性要求“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母亲没有把仇恨记在父亲的身上,而是报复在寡妇身上。直到母亲临终时,才把呼喊全部针对孙广才,才“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6]为什么生前一声不吭,因为在农村的传统家庭结构中,男子尤其是“父亲”享有支配权,同时为家庭提供支持和保障(即使不是经济上的保障,也往往作为家庭完整的象征),孙广才作为传统意义上的“一家之主”,母亲唯有对这个“依附”表示沉默,才能获得相应的“保障”。
母亲对“父亲”的依附关系导引她们只能走向三种结局。第一种:因父亲的“丧失”而“丧失”。《在细雨中呼喊》里的李秀英在王立强死后喊出“你们,所有的人杀死王立强,其实是为了杀我”,然后默默地离开并消失。李秀英离开温和房间的结局虽然在小说中未给出,但以她孱弱的身躯以及近乎扭曲的心态在失去王立强有力的保护后,最终面对的只能是死亡。“父亲”成为一种“必需品”,一旦在家庭或母亲的生活中缺失,母亲们便失去了某种保障,这实质上是心理作用,然而她们已无法自拔。第二种:父亲“丧失”后,母亲获得解脱。《一九八六年》中随着疯子的死亡,母亲终于感到了轻松,父亲出现后那种随之而来的压抑和痛苦终于随着“依附者”的消失而消失,没有了父亲,阴影消失,才能解脱。此时的解脱只是由于她们寻找到另外的依靠点,而新的依靠与之前“暴力的父亲”截然相反,心理上得到疏解和自由,排解了恐惧和担忧。第三种:与父亲相濡以沫。这主要出现在余华转型后的长篇小说当中,父亲的形象开始变得缓和,少了血腥和暴力。但不论是家珍临死时对福贵说“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还是许玉兰为不能卖血的许三观排解心中的痛苦,都是母亲对依附的一种回报,因为在漫长的苦难中是父亲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庭,也撑起了孱弱的母亲。只是此时母亲的依附已经不只是顺从、忍受和沉默了,而是和父亲肩并肩互相依附。母亲渐渐走出了阴影,不再总是暴力的承受者,也不再总是孱弱不堪。
在《兄弟》(上)中李兰其实是这种关系的一种总结,她的一生将三种结局全部上演。李光头的亲生父亲去世后,李兰一度陷入到“极度痛苦”的泥潭当中,她所背负的不仅仅有别人的嘲笑和讥讽,还有生活的无依无靠。“父亲”丧失后,她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在李光头偷窥事件之后很有可能走上“丧夫之路”。但对于李兰来说,也许那也是一种解脱,在与宋凡平结合之后,这种解脱变成了幸福,和这位“新父亲”相濡以沫,甚至爱的“轰轰烈烈”、“感人肺腑”。对于李兰来说,宋凡平的死是一种巨大的打击,更使其精神支柱彻底倒塌。李兰从李光头“污秽”和“下流”的亲生父亲的阴影中逐步走出,完全依靠的是宋凡平的“关怀与爱”。她摆脱了一种噩梦般的生活境遇,隔断了对李光头父亲的精神恐惧和依赖。然而,实质上,她又一次地投入到一种新的依赖关系之中,她并没有完全挣脱掉困扰在她身上的枷锁,即对“父亲”的依赖。而宋凡平的死再一次将她拖入到毫无依靠的境地,她已无力挣扎,直至死亡。这种恶性循环似乎总也无法从母亲身上剥离。
余华的创作一直以男性视角为中心,女性一直处在父与子的夹缝之中,然而他正是在强调父亲的“暴力之血”的同时,关注、同情甚至怜悯着母亲们。他清楚地意识到并且书写了男权中心下母亲的生存困境。也许余华在早期的创作中笔触更多地放在描摹她们“生命的不可承受之重”,探寻她们内心的苦楚和生命的悲戚,然而他在不断审视自己和笔下的母亲形象后,开始逐步理解母亲并开始转变自己的想法:母亲们不仅仅只是孱弱、受虐、依附的,她们也坚强甚至坚韧和伟大,因此才会出现家珍与福贵的相守,许玉兰与许三观的相持,李兰和宋凡平的相爱。余华笔下的母亲虽然依然处在“父亲”的“阴影”之中,但她们正在努力探寻出路,她们开始用自己的爱化解“父亲”的“暴戾”之气,这也是余华想做到的。但李兰的结局也让余华陷入一种矛盾的境地,母亲们的牺牲换来的到底是什么,她们在父与子之间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一系列的问题摆在余华面前,他将何去何从,他笔下的下一位母亲又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呈现,值得期待。
[1]赵月斌.承受与挣扎——试论余华小说[J].山东文学,2004(11):69—73.
[2]林华瑜.暗夜里的蹈冰者——余华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解读[J].中国文学研究,2001(4):70—74.
[3]王世诚.向死而生:余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4]余华.虚伪的作品[J].上海文论,1989(5).
[5][法]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6]宋毅.余华90年代小说创作变化探析[J].重庆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
(责任编辑:郑宗荣)
An Analysis of the Image of Mother in Yu Hua’s Stories
FENG Jiangtao
The image of “father” is always in a prominent position in the narration of “father-son mutual inspection” in Yu Hua's stories. However,readers and critics tend to neglect the image of “mother”, who suffers the “father’s” violent torture in a fragile state of life. They could not get rid of the bound on them and the “father” to make a thorough rebellion, only shedding tears under “father’s” shadow.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mother image in Yu Hua’s novels,and analyzes the mother’s weak,battered, and attached image,then discusses Yu Hua’s view of literary creation.
image of mother; weak; abused; attachment
2013-10-17
冯江涛(1988-),男,山西省临汾人,辽宁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主要研究当代小说。
I206.7
A
1009-8135(2014)01-010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