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皓琳
(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0047)
元人金履祥编《濂洛风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道学之诗与诗人之诗千秋楚越矣。”即言理学家的文学不同于文学家的文学。如程颐言:“问:‘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为文不专意则不工,若专意则志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书》曰:‘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吕与叔有诗云:‘学如元凯方成癖,文似相如始类俳;独立孔门无一事,只输颜氏得心斋。’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他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非俳优而何?”[1]239程颐认为文辞与情性是二元对立的两个因素,而他更倾向于选择情性的养成。
重视道的作用,而不刻意追求文的典丽是大多数理学派对于文学的主要观点。有宋以来,受北宋初年西昆体诗歌的诗风影响,诗人们更偏重于文的优美,往往忽略了文的内容,缺乏时代性。理学家们崛起后更强调思想上的追求,对人生和宇宙的意义的探索,认为文章的内容比形式更为重要。周敦颐是理学开山祖师,他的文学作品不多,在继承孔孟文学观念的同时有个人的文学主张。
周敦颐十分仰慕圣人之风,曾就学于其门下的明道先生程颢常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1]16周敦颐在“孔颜乐处”之中“虚心涵泳,切己体察”,“千有余载,至宋中叶,周敦颐出于舂陵,乃得圣贤不传之学。”[2]12710与学生谈道抑或追求人生价值时,处处以“圣”为中心。曰:“性焉,安焉之谓圣。”[3]17又说:“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3]19“惟中也者,和也,中节者,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3]20
明道先生程颢回忆周敦颐讲学说:“诗可以兴,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1]16“诗可以兴”是周敦颐继承古代先贤的文学观,认为诗歌可以发人情思,有一股动情之力。言圣贤之乐,达道之事也可以吟风弄月,教学中效仿孔子的“吾与点也”之意。“诗可以兴”是在感受到自然美的同时产生的由此及彼的延伸性,并且诗能产生一份发人生情的力量。他在《与傅秀才书》中言:“每会即作诗,雅则雅矣,形亦劳瘁。”[3]59言明不想为作诗而作诗。
周敦颐的诗歌作品仅三十余首,主要以记游、题赠、唱和为主。诗歌呈现理学诗歌特色又略有不同。他曾说自己写诗是“雅好佳山水,复喜吟咏”之故。又在诗中反复提到自己对“佳山水”的喜爱。“闻有山岩即去寻,亦跻云外入松荫。”[3]68(《同友人游罗岩》)“到官处处需寻胜,惟此合阳无胜寻。”[3]70(《游赤水县龙多山书仙台观壁》)“云树岩泉景尽奇,登临深恨访寻迟。”[3]71(《和费君乐游山之什》)周诗虽不复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悠然空灵,却借自然之景追寻人生和宇宙的哲理,流露出不凿痕迹而领悟生活真理的境界。“琳宫金刹接峰峦,一径潜通竹树寒”(《经古寺》);“归路转鞭牛背上,笛声吹老太平歌”(《牧童》);“不识大颠何似者,数书珍重更留衣”(《题大颠壁》)。周敦颐擅长采用以小见大的手法,从古寺庙、牧童、山岩、石壁等常见之景引出,发人深思。正如孟子所言:“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
周敦颐“复喜吟咏”正是文人情怀的最好体现,不刻意雕琢章句,流露出一种率真自然,俨然“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淡却不失其味,简朴又不失其内涵。胡云翼先生谓周诗“毫无理学的酸腐气,自有一种幽趣,绝不是理学派的诗可比。”[4]202故周诗虽选入《濂洛风雅》亦不能称其“与诗人之诗千秋楚越”。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也。”[3]40周敦颐主张圣人之道不能简单地只用文章词藻来表示,应该蕴含在德行里,实践到自己的事业之中。
他说:“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3]35-36接受了韩愈“文以载道”的思想,认为道是核心。若只有整饬典丽的文辞而没有充实深刻的内容便是徒有其表。在提到有文而无道的作品是“虚车”后又说:“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3]35-36他既重视“道”在文中的体现,同时也重视“文”的美感,即言“美则爱,爱则传焉”。他认为文辞作为一种“艺”应该是美的,通过美的文辞来表达核心的道德,更容易被人接受。
周敦颐“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观点表现在他的作品里。他在《吉州彭推官诗序》中评价彭推官的诗是“句字信乎能觑天巧而脍炙人口矣”。[3]54这正是既有内涵“觑天巧”又不失文辞之美“脍炙人口”,他看重彭推官的诗也正是因为其诗文道并重。对于人物评价他也依据此标准,在《养心亭说》里赞扬养心亭的主人张宗范“有行有文”。[3]52行即德行高尚,文即文学造诣深。圣人之道既要“蕴之为德行”又要配以渊博的学识才能叫做完美。从作诗到为人皆贯穿其文道并重的思想。
他在自己的创作中亦体现出重视文道并重的特点。《爱莲说》作为周敦颐的散文代表作,是脍炙人口且内涵丰富的典范。全文不过一百来字,将莲花的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既是莲花美的体现,也从莲花中看出君子的高尚品质,实为“言之有文”之作,完美地展现了作者的意图,表现了“文”是一个文人的基本功,“道”是文章内容的深度和广度。
周敦颐的“廉”正是在有行有文的观念下产生的。他用“拙”来为“廉”做诠释,解释“廉”是因为“拙”。他的《拙赋》说:“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呜呼!天下拙,行政徹。上安下顺,风清弊绝。”[3]60-61主张“拙”是一种德,做文拙,做人拙,天下拙才能上安下顺。这种“拙”近似于孟子所言的“寡”,周敦颐在《养心亭说》中写道:“予谓养心不止于寡焉而存耳,盖寡焉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圣也;明通,贤也。”[3]52比之于“寡”进之于“无”的一种向圣贤学习的精神。正是周敦颐的“拙”令他“所得俸禄,分给宗族,其余以待宾客。”[3]91以至于潘兴嗣“视其家,服御之物,至一敝箧,钱不满百。”[3]91
与他的“拙”相辅相成的就是他朝暮箴的“廉”。“廉”是他作品的主要内容之一,也是他为官之道最突出的表现。仁宗六年辛丑(1061年),周敦颐迁国子博士,通判虔州。道出江州爱庐山之胜,乃筑室于庐山之麓,寓堂前之溪为濂溪,名其书堂为濂溪书堂,做《题濂溪书堂》:
元子溪曰“ 瀼 ”,诗传于今。此俗良易化,不期相顾钦。庐山我久爱,买田山之阴。田间有清水,清泚 出山心。山心无尘土,白石磷磷沉。潺湲 来数里,到此始澄深。有龙不可测,岸木寒森森。书堂构其上,隐几看云岑。倚梧或欹枕,风月盈中襟。或吟或冥默,或酒或鸣琴。数十黄卷轴,贤圣谈 无音。 牕 钱即畴囿,囿外桑麻林。芋蔬可卒岁,绢布足衣衾。保暖太富贵,康宁无价金。吾乐盖易足,名“濂”朝暮箴。元子与周子,相邀风月寻。[3]62
周敦颐仰慕唐代诗人元结“尤爱一溪水,而能存让名。”故名庐山书堂前的溪为濂溪,以“廉”自箴。他著名散文《爱莲说》用清新的笔法写莲花的美态,堪称后无来者。而爱莲即为爱廉,爱莲花之出淤泥而不染,爱莲花的君子品格。他问“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直有屈原“举世混浊我独清”之感。他的诗作中也有很多以“廉”为主题,常常在为官和退隐两者之间挣扎,他说:“是出尘劳皆可息,时清终未忍辞官。”[3]68又说:“久厌尘坌乐静缘,俸微犹乏买山钱。”[3]70觉得“争名逐利千绳缚,渡水登山万事休。”[3]73可是转念一想“红尘白日无闲人,况有绯鱼系此身。”[3]69无论他是在朝还是退隐,对于名利他都不甚关心。他写《任所寄乡关故旧》就说:“老子生来骨性寒,宦情不改旧儒酸。……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赢得梦魂安。”[3]73周敦颐向往一溪水存“廉”名,“廉”成为了他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之一,是他有文的一方面。
另一方面,他用自身行动来为“廉”做诠释,做到“有行”。在分宁任主薄之时,“有狱,久不决,敦颐至,一讯立辨。”[2]12711在合州任判官之时,“事不经(周敦颐)手,吏不敢决。”[2]诸事种种可见周敦颐为政严谨。特别是他“以洗冤泽物为己任”为百姓做事。他身在官场,却改变不了他的“旧儒酸”,于南安时不畏权势与酷吏王逵争辩,言“如此尚可仕乎!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王逵不听从他的劝鉴,他便“不听,乃委手板归,将弃官去。”实在符合他诗文中的廉洁品质。他那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问得意味深长。黄庭坚称他“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廉於取名,而锐於求志;薄於徼福,而厚於得民;菲於奉身,而燕及茕嫠;陋於希世,而尚友千古。”[2]12711他身体力行不愧对他的“廉”,羡慕元结一溪而得名,自己亦无愧于一“廉”字而得濂溪先生之名。
周敦颐主张文以载道,注重文章的内在含义又认为内涵需要外在的支撑,否则只能“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他的作品的文辞虽不能称上“优美”,但无意求工,有几分缘事而发之味。他用诗人的眼光,将“道”寄寓于山水生活情景之中[8]。他的作品出于心,写于手,施于行,通过诗歌散文来表达自己感受人生和事物的自我体验。
他是有行有文的表率,他“拙”为官多年还是“宦情不改旧儒酸”,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特质就是他身在官场的最好体现。他一生处在退与仕之间[6],最后仍是“时清终未忍辞官”,选择了积极的入世态度。陶渊明说他自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而周敦颐堪称身在尘网而不沾尘的士人。
周敦颐的文学观可以总结如下:诗可以兴,认为诗歌要能直接感受自然并对旁人产生一份动情之力;要言之有文,但是“道”是言之有文的根本;“廉”是他的创作内容,既要有文也要有行,知行合一才是真名士。
[1]程颢,程颐.二程集[M].王孝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
[2]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3]周敦颐.周敦颐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0.
[4]胡云翼. 胡 云翼说诗 • 宋诗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6]吴怿.《爱莲说》:周敦颐爱廉思想的真情流露[J].文学研究,2005(9):29-30.
[7]潘雁飞.周敦颐诗校注[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3).
[8]吴静.试论周敦颐“气以载性”思想[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