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华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辩诬
韩 华
(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30)
梁简文帝萧纲《咏内人昼眠》一诗中“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之“倡家”一词,学者们普遍理解为“歌女、艺人”,与风流、放荡等内涵相联系,因而这两句诗便有了“露出了狎客的嘴脸”、“轻薄”等诸多批评。实际上“倡家”一词来源于《古诗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一诗,“倡家女”和“荡子”是一个吟咏离别思念的传统主题。在一系列的诗作吟咏中,“倡家女”寂寞孤独的形象被定格,“倡”字就成为离别、孤单、思念的象征,是隐喻的语言符号。由于学界对“倡家”一词的误解,导致了长期以来对诗意的误解和曲解。
萧纲;倡家;离别;思念
梁简文帝萧纲被看作是南朝宫体诗的代表人物,他的《咏内人昼眠》一诗,常被当作典型诗例为众多评论者所引用。
咏内人昼眠
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
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
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
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
诗中“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两句中,“倡家”一词多被学者们理解为“歌女、艺人”,那么这两句诗的意思就被理解为“我这个做丈夫的常常同她相伴,不要误会以为她来自卖艺的歌舞人家”。[1]
为什么妻子的睡态让作者竟然联想到“倡家”呢?对此,学者们也有一些解释:“这首诗描写一个青年女子睡态的美。为了不过分越轨,末二句特地点明:在一旁相伴的是其丈夫。”[2]“末吐出正语收结,点明题意‘内人’;而将读者可能被艳词撩起的荒唐念头轻轻按下,显示出宫体诗戏谑的特点。”[3]“整个社会多在写歌伎倡家,诗人只好也这样来写妻子,只在诗末有一个解嘲式的说明,通过点明自己的丈夫身份来肯定自我。诗人想到如此‘恒相伴’的行为是要被他人视同与倡家之间的关系的,故有此点明。写妻子是由于失去自我的焦虑引起的,写了妻子又有新的失去自我的焦虑——因为诗人用写倡伎的方式来写妻子。梁时写妻子的诗作大都是如此,在诗末有一个点明以示与写倡伎区别。”[4]“萧纲的《咏内人昼眠》是一首比较典型的宫体诗……该诗真切地表现出青年女子睡态的美,但笔墨所及,唯在表象的细腻描摹,毫无精神气质可言,且隐隐透露出肉欲的气息。篇末‘莫误是倡家’的表白,欲盖弥彰,其实更像一个脚注,说明在作者看来,家室只不过是寻欢作乐的又一个场所,妻妾只不过是观赏玩弄的又一个对象。在传统道德中,家室、夫妇是极其关键的一个环节,汉人解释《诗三百》,首标‘后妃之德’。而在萧纲的诗中,家室、妻妾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异,过去为先贤反复申明的‘人伦之大’的意义已经沦落一空。”[5]“注意腕上的簟纹,衣上的香汗,已经不正常,对妻子说成‘莫误是倡家’,更显得轻薄。这种诗,所谓“止乎衽席之间”,反映了一种变态心理,是要不得的淫荡之作。”[6]“进了梁朝的皇宫,看宫女白天睡觉的娇媚姿态,请不要误会到了妓院,这是多么绝妙的自我讽刺呀!”[7]“最为致命的是趣味的低俗,如写女性的睡态: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漫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咏内人昼眠》)写来写去,露出了狎客的嘴脸。”[8]
无论是批判还是辩解,学者们对“倡家”的意思理解还是比较一致的,认为“倡家”包含着风流多情,乃至于放荡、淫荡的含义。笔者对此不敢苟同,于是意欲替这两句诗辩诬。
如何准确理解萧纲诗中“倡家”的含义,首先要弄清楚“倡家”在汉魏六朝时基本的意思。《说文》解释:“倡,乐也。”段玉裁注说:“以其戏言之谓之俳,以其乐言之谓之倡,或谓之优,其实一也。”马茂元考证:“凡是以歌唱为职业的艺人就叫做‘倡’,‘倡家女’犹言歌妓,但与后世的娼妓意义不同。”[9]日本的矢田博士认为:“汉代的‘倡家’是出入于天子诸侯和权贵之家,在他们的宴会上表演歌舞和伎艺以谋取生计,并且是以家族为中心组成的艺人集团,也算得上是艺术之家了。”“汉代的‘倡家女’与唐代妓馆中的妓女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而且其境遇也不同。唐代妓馆中的妓女通常是从贫苦人家买来或被歹人诱骗的良家女子,从她们所从事的职业上来看,其境遇确实是极为不幸的。”“汉代的‘倡家女’是为求自身富贵才奔走于天子诸侯和权贵之家的,从主体而言他们献媚取宠是自己积极主动的,与唐代妓女的被动卖身存在着很大的差异。”[10]汉代的倡家女与唐代以后的娼妓在谋生方式、社会地位上确有不同。
但是“倡家女”即使不被理解为后世以卖身为业的娼妓,而是理解为歌舞为业的女艺人,“倡家”一词仍难免与风流、放荡等意有所联系。汉魏六朝的这些“倡家女”们,由于非凡的容貌和才艺,尤其是歌舞表演的献艺方式,极易博得欣赏者的爱慕和追求。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相比,她们越出了生活的常轨,当她们的歌舞成为社交场合必要的点缀时,社交场合也就成了她们纵情才艺、施展魅力的舞台,而她们也就难免不成为上流社会风流故事的主角。她们或可风流多情,愿意为自己找一个知己,如《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或可利用自己的才貌去捕获权贵,为自己找一个较好的出路,如曹操的那位由妾转为魏王后的卞夫人、汉武帝的爱妃李夫人。而风流放荡之事亦难免:“青牛丹毂七香车,可怜今夜宿倡家。倡家高树乌欲栖,罗帏翠帐向君低。”(萧纲《乌栖曲四首》其三)说到社会地位,由于她们是依赖于天子、诸侯或豪门的欣赏而生存,所以未必很高,比如有诗云:“倡家遭强娉,质子值仍留。”(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一)
那么,萧纲诗中的“倡家”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真正的含义是什么呢?萧纲是南朝梁人,所以通过考察汉到隋的诗歌来推究“倡家”真正的内涵未尝不是一种比较稳妥而有效的办法。
搜寻近人丁福保编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倡家”一词首先出自《古诗十九首》:“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继续搜寻,我们就会发现在诗歌中“倡家女”的形象常与“荡子”联系在一起:
昔闻倡女别,荡子无归期。(萧纲《伤美人诗》)
荡子无消息,朱唇徒自香。(萧纲《倡妇怨情诗十二韵》)
借问倡楼妾,何如荡子妻。(梁元帝萧绎《咏晚栖乌诗》)
知君自荡子,奈妾亦倡家。(齐·王僧孺《鼓瑟曲有所思》)
倡人怨独守,荡子游未归。(齐·刘孝绰《夜听妓赋得乌夜啼》)
我们可以推测,由于《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一诗广为流传,获得了人们的喜爱,因此“倡家女”和“荡子”成了一个固定的吟咏主题。比如萧纲就有两首从题目即可看出是描写“倡女怨别”的诗歌,其一《倡妇怨情诗十二韵》,写“妖丽特非常”的倡家女,“八幅两鸳鸯,犹是别时许;留致解心伤,含涕坐度日”,在秋去冬来的时候“荡子无消息,朱唇徒自香”的哀怨。其二《倡楼怨节诗》描写倡家女在春光无限的时刻,“片光片影皆丽,一声一啭煎心”;“年驰节流易尽,何为忍忆含羞”的心理感受。此外,又有《艳歌篇十八韵》,“凌晨光景丽,倡女凤楼中”;“拳拳恃君爱,岁暮望无穷”。《伤美人诗》一诗提及:“昔闻倡女别,荡子无归期。”可见“倡家女”和“荡子”在萧纲生活的时代已经成为一个固定而常见的吟咏主题。
于是在一系列的吟咏中,“倡家女”寂寞孤独的形象被定格了,因此“倡”字与离别、孤单、思念联系了起来,成了一种有象征、隐喻意义的语言符号。请看:
倡楼惊别怨,征客动愁心。(庾信《夜听捣衣诗》)
汉使出燕然,愁闺夜不眠。易制残灯下,鸣砧秋月前。今夜长城下,云昏月应暗。谁见倡楼前,心悲不成惨。(杨广《锦石捣流黄二首》其一)
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逐伴西蚕路,相携南陌头。叶尽时移树,枝高乍易钩。丝绳挂且脱,金笼写复收。蚕饥日已暮,讵为使君留。(刘邈《万山见采桑人》)
可爱宜男草,垂采映倡家。何时如此叶,结实复含花。(梁元帝萧绎《宜男草诗》)
杨柳动春情,倡园妾屡惊。(陈叔宝《折杨柳二首》)
万里音尘绝,千条杨柳结。不悟倡园花,遥同羌岭雪。春心自浩荡,春树聊攀折。共此依依情,无奈年年别。(江总《折杨柳》)
倡人歌吹罢,对镜览红颜。拭粉留花称,除钗作小鬟。绮灯停不灭,高扉掩未关。良人在何处,光唯见月还。(徐陵《和王舍人送客未还闺中有望诗》)
一提起“倡家”人们联想到的常常不是风流和淫荡,而是孤独寂寞、相思渴慕这些感情。而邓铿《月夜闺中诗》最鲜明地揭露了这一点:“谁能当此夕,独处类倡家。”“倡家”便是“独处”的象征,于是“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的意思就十分明晰了,萧纲的意思非常简单,美丽的妻子在北窗下安适、甜美的午睡,不要误会她像“倡家”一样是一人独处,可喜的是她有夫婿长相厮守,而无孤独之虞。
其实“倡家女”相思离别的主题,不独在六朝,也延及后代,仅以唐代为例:
倡楼启曙扉,园柳正依依。鸟鸣知岁隔,条变识春归。露叶疑啼脸,风花乱舞衣。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卢照邻《折杨柳》)
征人远乡思,倡妇高楼别。(韦承庆《折杨柳》)
更忆娼家楼,夫婿事封侯。去时恩灼灼,去罢心悠悠。(乔知之《定情篇》)
十年倡家妇,三秋边地人。红妆楼上歇,白发陇头新。(李峤《倡妇行》)
学界由于不能正确理解《咏内人昼眠》诗中“倡家”的含义,导致了对这首诗长期的误解和曲解,而对《咏内人昼眠》一诗的攻伐也是不遗余力的。比如“宫体诗中有少数的作品表现淫荡的生活,如萧纲《咏内人昼眠》”[11](《中国文学史》,袁行霈主编)。“萧纲不仅带头写《咏内人昼眠》、《美人晨妆》等等描摹色情的宫体诗”[12](游国恩等编《中国文学史》)。“简文帝的宫体,在表面上虽然典雅,然其反面却暗示着强烈的肉感与情欲,成为当时色情文学的代表。试举《咏内人昼眠》一首作例……这种放荡的描写,外面掩饰一层美丽辞藻的外衣,里面包含着极其腐烂的灵魂。”[1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
正确理解“倡家”的含义,可以让我们正确地评价萧纲的这首诗,因此笔者为之辩诬。
[1]张葆全.玉台新咏译注[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上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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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纯菲,等.火凤冰栖——中国文学女性主义伦理批评[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6.
[6]周振甫.周振甫文集:第九卷[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7]郑颐寿,诸定耕.中国文学语言艺术大辞典[K].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
[8]詹福瑞,李金善.士族的挽歌:南北朝文人的悲欢离合[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
[9]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10][日本]矢田博士,李寅生.“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考——兼论汉代“倡家”的实际社会生活状况[J].河池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8(3).
[1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12]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1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张新玲)
Debate on “With Husband as her Companion, She Shouldn’t Be Taken as a Singsong Girl”
HAN Hua
Xiao Gang, the emperor of Liang Dynasty, wrote “With husband as her companion, she shouldn’t be taken as a singsong girl” in his Poetry. However, “a singsong girl” has always been misunderstood as and connected with dissoluteness; the line is correspondingly criticized severely for frivolity and manner of a whoremaster. In fact, “a singsong girl” originated fromin, in which “a singsong girl” and “an outcast” are a traditional subject matter to chant separation occasion of loved ones. “A singsong girl” is in fact a symbol of a lonely character, and “Singsong” is a metaphor of separation and loneliness. This poem has long been misunderstood with the distortion of referring to “a singsong girl”. Keywords: Xiao Gang; “a singsong girl”; separation; missing
2013-10-11
韩 华(1973-),女,甘肃金昌人,硕士,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大学语文及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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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8135(2014)01-009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