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智欢
虚无中的抗争——论海明威的“准则英雄”
刘智欢
(福建农林大学文法学院,福建福州 350002)
海明威塑造了著名的“准则英雄”来对抗一个“异我”,传统价值观丧失,混乱不堪的世界。评论家大多认为“准则英雄”体现了坚强,无畏,充满勇气等性格特点。但实际上,海明威式英雄的共性并非性格特点,而是相同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们的遭遇使他们意识到生存的荒谬和虚无,但他们坚信“要在重压之下保持优雅风度”为基准的律令,不屈不挠地和虚无作斗争,寻找人生的坐标和意义。文章通过对海明威四部长篇小说的文本分析,力求证实“准则英雄”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经历了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同时,也揭示“准则英雄”的抗争对现代人生存的哲学意义。
“准则英雄”;“重压下的优雅风度”;虚无;抗争
海明威是美国20世纪著名作家。他将自己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融入艺术创作之中,创造出独特的海明威式的英雄。这类人物形象的共同点在于,他们在面对厄运乃至死亡时,表现出一种“重压下的优雅风度”。最早对海明威的创作作出正面评价的是美国批评家艾德蒙•威尔逊。在《太阳照常升起》(1926)问世之初,他就指出虽然小说主人公身上散发出迷惘伤感的情绪,但他们企图远离这个由战争导致的残暴冷酷的世界,寻求一种能保持人性尊严的生活方式。20世纪40年代,他进一步提出“准则(code)”这一概念,认为在《太阳照常升起》中,杰克是唯一一个在痛苦中坚守操行准则的人[1]。20世纪50年代,菲利普•扬发展了威尔逊的准则一说,提出了“准则英雄”(Code Hero)的概念。他认为,海明威小说中的主人公都是些身体或心理受伤的人物,他们在一个混乱不堪,充满压力和痛苦的世界里,却仍坚守着荣誉,勇气,忍耐这些理念而生活[2]。但评论界对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形象并非只有肯定。刘易斯称他们是“智力迟钝、笨牛般、只会发单音的傻子,……”[3]格雷•布雷纳在《海明威作品中的隐匿》一书中则认为“在他的男性的狂妄自大的下面掩藏着缺乏自信,在勇气的下面掩藏着极端的恐惧”[4]35
国内文学界对海明威的研究始于20世纪30年代。评论者多用“硬汉子”来指代海明威式的英雄。赵家璧在1935年的论文“海明威研究”中使用了“硬心肠”来描述这类人物形象。董衡巽在“海明威浅论”(1962)中指出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大多具有“硬汉性格”。他认为,所谓“硬汉子”是指“一种具有坚强不屈的性格的人物典型”,“这是些面对失败还奋斗不息、身临险境而视死如归,从而保持了个人的尊严的‘畸零人’”。[5]到了1980年代,有评论者指出海明威的思想受到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叔本华的“人生即是痛苦”的哲学命题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得到了形象化的体现。但即便人生是场悲剧,海明威式的英雄仍顽强地维护人的尊严[6]。1990年代之后,评论家更多地注意到海明威式英雄的塑造并不是在某一本小说中完成的,而是随着作者生活经历的变化,创作思想的成熟而不断发展完善的。
从以上的国内外研究概况述评可以看出,不论是褒扬还是贬斥,评论家普遍将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形象所具有的共同点解读为某种精神品格(或某种精神品格的缺失)。“准则英雄”或“硬汉子”固然是对坚强不屈的精神品格的指称,而“哑牛”“男子女性化”也是直指这些人物形象的某些性格特征。但是如果我们细读文本,分析比较海明威笔下的人物形象时,就会发现他们的性格各有特点,上述的任何一个标签都不能确切地描述他们。本文认为,海明威式英雄的共同点并不在于性格特征,而在于他们所拥有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在他们眼中,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就像是爬在燃烧的木柴上的蚂蚁。但在意识到人生的虚无之后,他们仍保持着“重压下的优雅风度”,用实际行动对抗虚无,寻找生命的意义。海明威的四部写于不同年代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清晰地依次展示了“准则英雄”成长成熟的各个阶段。本文将以这四部小说的主人公及其经历为考察对象,通过细读文本,分析比较四者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内在关联,以期再现“准则英雄”生存信念的建构历程。
海明威笔下的“准则英雄”虽然个体生活经历各不相同,但无不生活在荒谬虚无的世界里。旧的宗教信仰和道德观念已然分崩离析,失败和死亡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结局。《太阳照常升起》的主人公杰克•巴恩斯在一战中脊椎受伤,失去性能力。虽在巴黎与布莱特•阿什利相爱,但却无法结合,生活尴尬而痛苦。他们与一群同样流亡欧洲的美国人天天聚饮狂欢,放浪形骸,追求刺激,恣意放纵,却仍无法逃避生活的苦闷和空虚。《永别了,武器》同样以一战为背景,主人公亨利在战争期间为意大利救护队工作,在战场上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和荒谬,认识到“神圣、光荣、牺牲”这些战争宣传都只是“空泛的字眼”。亨利决定与战争“单独媾和”。他与在战争期间结识相爱的英国护士凯瑟琳一起逃到瑞士,以为从此可以过上远离战争,幸福和平的生活。但凯瑟琳在生产时大出血,母子双亡,留下亨利一人万念俱灰。
乔丹是《丧钟为谁而鸣》的主人公。与杰克和亨利两人随波逐流参加战争不同,他是出于对法西斯的憎恨和对自由民主的热爱而积极志愿参与西班牙战争。尽管他参与的是积极正义的解放事业,但这也无法改变战争的残酷本质。在西班牙他目睹了国际纵队领导层的官僚作风和权利争斗;他们用法西斯式的残酷方法来对付法西斯分子也让他深感不安。在一次进攻计划中,乔丹接受了一项艰巨的炸桥任务。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他遇到了重重困难:游击队头子巴勃罗的暗中破坏,法西斯巡骑兵的干扰以及国际纵队领导层的官僚作风。尽管他以超乎寻常的勇气和毅力克服了各种困难,以牺牲生命为代价顺利完成了任务,但实际上他的炸桥行动已失去了预定的作用和意义。
《老人与海》是海明威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小说,描写的是古巴老渔夫圣地亚哥在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之后,于第八十五天继续出海,终于捕到一条比他的小船还要大的马林鱼。但不幸的是,在返航的途中遇到鲨鱼,虽然老人奋力搏斗,但马林鱼被鲨鱼吃个精光,最后带回家的只是一架鱼骨架。
虽然身处的世界同样的虚无荒谬,但是不同时期作品中的“准则英雄”对待虚无却显示出不一样的态度,而他们各自的行为也展现了“准则英雄”生存信念不断发展成熟的过程。
杰克可算是萌芽中的“准则英雄”。对他来说,战争摧毁了传统的道德标准,伦理观念和人生价值。虽然生活充满“人间地狱般的痛苦”,但他不愿消沉到底,而是企图寻找“和土地的联系”,想弄懂如何在世上生活。他在观看斗牛士罗梅罗的搏斗中获得了领悟:这位斗牛士在斗牛场上面对凶猛狂怒的公牛时,“总是那么自如,稳健,优美”。他展现的勇气和优雅让杰克隐约意识到该如何生活:直面痛苦,蔑视死亡,才是人生的真谛。面对生活的打击,杰克展示了“准则英雄”特有的坚强意志。他从不唉声叹气,抱怨生活的残酷无情,但是他只是“凭着本能,凭着直觉经验同残酷的现实相抗衡”,希望在喝酒,钓鱼,观看斗牛这些活动中寻找精神的解脱[7]5。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逃避。在狂欢过后,只会觉得更加苦闷和孤独。
《永别了,武器》的主人公亨利一开始对抗“尖锐,苛刻,清楚的”现实的方式也是以消极承受为主,而绝少有目标明确,积极主动的行为。他加入意大利军队仅因为他当时人在意大利而且会讲意大利语。他与凯瑟琳在一起也仅是觉得“这总比每天晚上逛窑子好得多”。在战场上受伤之后,他被送到米兰疗养。可是战争仍然如噩梦般如影随形,亨利常“流着汗惊醒过来”,不得不“竭力避免做梦”。感官上的享受已无法驱除战争的阴影。他开始认真对待和凯瑟琳的感情,希望在爱情中寻找慰藉,来对抗存在的虚无,因为他认识到“你我只有两人,而跟我们作对的是整个世界上的人”。但即便和凯瑟琳在一起,亨利也没有规划他们的未来,采取任何积极行动来改变现状。直到他伤愈后重返前线,随意大利部队在一次大撤退时目睹了种种残酷景象,自己也面临着被当做逃兵枪毙的危险时,亨利才被迫做出决定,与战争“单独媾和”。而媾和的方式还是他一贯的做法——逃离。他与凯瑟琳会合后逃到瑞士。但好景不长,凯瑟琳不久就死于难产。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亨利陷入无尽的虚无之中:“世界打垮了每一个人,……但是世界对打垮不了的人就加以杀害。世界杀害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不偏不倚,一律看待。倘若你不是这三类人,你迟早当然也得一死,不过世界并不特别着急要你的命。”[8]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嚎啕大哭或一死了之,而是“在雨中走回了旅馆”。虽然亨利的“自由选择”许多时候都是在外界情况发生改变时而不得不做出的应对之策,且其行为中消极承受的成分要远多于积极抗争,但他在看清人生荒凉的底色之后并没有因此而被打倒,可以被称为在痛苦中摸索出路的“准则英雄”。
与杰克和亨利相比,《丧钟为谁而鸣》的主人公乔丹在面对虚无的生存时少了迷惘,多了坚定。如果说杰克和亨利是受了战争宣传的欺骗或是怀着所谓荣誉感而参战,乔丹志愿参加国际纵队,投入西班牙内战则是因为作为美国蒙大拿大学西班牙语系的青年讲师,他对西班牙有着深厚的感情。在完成任务撤退途中,他不幸被炮弹炸断了大腿,却独自留下阻击敌人,最终为西班牙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乔丹清楚地知道人生的各种痛苦和不幸,但他选择坦然接受。他对自己说:“如果你不再抱怨,不再要求你永远不会得到的东西,你就能享有美好的一生。”在炸桥之前,他也明白此次行动有太多不利因素而且很有可能以死亡告终,但他并没有退却。他的坚定和勇气来自他的信仰。他相信“自由,平等,博爱”,相信“生命,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这使他摆脱了迷惘茫然的命运。这也是乔丹和杰克,亨利最大的区别之一。尽管生存仍然虚无荒诞,但是这些信念支撑着乔丹,使他“怀着一种深刻,健全,无私的自豪感”参与到西班牙内战中来,哪怕最后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也觉得“世界是个美好的地方,值得为之战斗。”[9]
信仰使得乔丹在对待爱情和死亡的态度上和亨利也大相径庭。亨利投入凯瑟琳的怀抱,为的是逃避以战争为代表的残酷的世界。而乔丹在和玛利亚的爱情中找到了继续战斗的力量。他对玛利亚一见钟情,梦想着和她结婚建立家庭。但他并没有为感情放弃自己的职责,当听到玛利亚遭受法西斯分子蹂躏的往事时,乔丹更坚定了为保卫西班牙而战的决心。情况的紧急,时间的短暂,使得乔丹对感情有了新的领悟,“跟玛利亚一起得到的爱情,不管它只能持续今天一天和明天的部分时间,或者能持续长久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能遇到的最重大的事情。”[9]这一领悟也反映了他对生命的态度。他意识到“好的人生是不以时间长短来计算的。如果一个人活得“真实”而“满意”,那“七十个小时和七十年是一样的圆满”。所以到了最后,哪怕他身负重伤,也没有自杀,而是选择战斗到最后一刻,因为他“不怕去死……只怕完成不了应该完成的任务。”与杰克和亨利不同,乔丹不再是迷惘中的探索者。他积极行动寻找生命的意义,选择参与正义的反法西斯战争并甘愿为之牺牲生命。能在虚无的存在面前自由选择并勇于承担选择所带来的结果,乔丹可以被称为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成熟的“准则英雄”。
《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和《丧钟为谁而鸣》三部小说或多或少都涉及到战争及其伤害。“准则英雄”带着生理心理上的创伤,面对满目疮痍的世界,挣扎着寻找生活的方向。但是战争不是永恒的生存状态。当触及更广泛意义上的生存时,“准则英雄”该如何来应对虚无?作为一位敏感的作家,海明威思考过这个问题:“既然战争结束了,逝者已逝,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更艰难的时刻——我们有责任来理解这个世界。”[2]他将其人生哲学形象地在《老人与海》这部小说中表达了出来。
这篇小说在最大限度上剔除了社会的因素,只剩一位老人乘一叶扁舟在大海上和鲨鱼搏斗。故事情节简单,却具有寓言般的深刻内涵。和之前的几位“准则英雄”比起来,圣地亚哥最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从未失去过希望和信心”。杰克和亨利从未有过希望和信心,乔丹虽然最后为人类正义的事业献身,但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表现出过多的悲观宿命情绪。而圣地亚哥无论是在和大马林鱼还是在和鲨鱼群的搏斗中,都没有闪过一丝要放弃的念头。他认为“放弃希望是很愚蠢的,……是一种罪过……”。[10]所以哪怕鲨鱼把马林鱼啃食得只剩一副骨架,他的鱼叉丢了,刀子折了,双手伤了,他还是选择“斗一斗它们,……跟它们斗到底。”他最后带回去的不仅仅是一副鱼骨架,而更重要的是做人的尊严和荣誉。这是老人坚持维护到底的东西。
除此之外,圣地亚哥还具备爱的能力。对于他捕到的大马林鱼,他亲切地称呼它为“兄弟”。而对围攻他的鲨鱼,他也觉得“它胃口很大,漂亮,高贵,并且无所畏惧。”“准则英雄”学会了将自己与世界融为一体。于是无处不在的对手消失了,真正的敌人变成了人内心的懦弱。所以当他思考究竟是什么打败了他时,他能够平静地说:“什么也不是,……要怪我出海太远啦。”这不是自我安慰,而是“准则英雄”真正意识到人是不会被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打败的。所以圣地亚哥说:“可人们生来就不会被打败,……人可以被消灭,但不会被打败。”[10]
从杰克到圣地亚哥,海明威的“准则英雄”似乎经历了一个从小我到大我再回到小我的心灵探索过程,或者说这是一个世界观人生观建构的过程。这个过程不是在某本小说或某个人物身上完成的,而是通过四本写于不同时期的小说及其四位主人公不同的个体经历和价值追求而得以依次展示。因此,“准则英雄”并非个体概念,而应该是群体概念,是对海明威笔下有着相同生存信念的人物形象的总称[11]。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世界作为非理性的力量总是与人作对。因此,存在是虚无的。虽然存在是偶然的,荒诞的,但人有绝对的自由,应该行动起来争取生命的意义。虽然这样也无法改变失败和死亡的结局,但是,以勇气,信心,希望和自由意志这些美好品质为核心的价值观维护了人的尊严,虚无的人生也因此有了意义。这种宣扬自由选择和生命意志的价值观不仅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和美学意义,也给对生活在信仰普遍失落,生存竞争激烈的今天的我们以启迪。
[1]Nagel, J. Critical Essays on Ernest Hemingway’s The Sun Also Rises [M]. New York: G.K.Hall & Co, 1995.
[2]Young, P. Ernest Hemingway [M]//张薇.海明威小说的叙事艺术.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
[3]Lewis, W. The Dumb Ox: A Study of Ernest Hemingway [M]// WEEKS R P. Hemingway: 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 NJ: Prentice –Hall, 1962.
[4]Brenner, G. Concealments in Hemingway’s Works [M]. Columbus: Ohio State UP, 1983.
[5]董衡巽.海明威的艺术风格[J].文艺研究,1980(2):135-139.
[6]林一民.《老人与海》和《一个人的遭遇》比较[J].南昌大学学报,1987(4):47-54.
[7]海明威.太阳照常升起[M].赵静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8]海明威.永别了,武器[M].林疑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9]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M].程中瑞,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10]海明威.老人与海[M].吴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11]顺强.论海明威“准则英雄”的本质[J].外国文学研究,2006(3):123-129.
(责任编辑:张新玲)
Struggle in Nothingness: an Interpretation of Hemingway’s Maxim Hero
LIU Zhihuan
Hemingway has made a maxim hero to battle against the “heroto”, the loss of the traditional sense of vale and the chaotic world. Many critics hold that the “Maxim Hero” is a reflection of the character of firmness, courageousness and braveness, but in actuality, Hemingway-style heroes do not share the above-mentioned character, but the outlook on life and the world. Their life stories make them realize the absurdity and nothingness of life, but their firm faith in the basic rule “Remain gracious even under stress” encourages them to stand unyielding above nothingness in research of the axiom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This paper has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four novels to prove that the character of “Maxim Hero” is made in a self-repairing process and is meant to disclose its philosophical significance to modern people.
“Maxim hero”;“Remain gracious even under stress”; nothingness; struggle
I106
A
1009-8135(2014)05-0106-04
2014-06-19
刘智欢(1983-),女,福建浦城人,福建农林大学讲师,主要研究英美文学。
福建省教育厅社会人文社科研究项目(项目编号:JB120948)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