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祖华
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的特性
许祖华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9)
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的特性主要表现为杰出性、传统性及创造性。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的杰出性主要表现为,只要书写,即成为中国现代文坛的“绝唱”;其传统性主要表现在采用传统的白描手法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方面;其创造性则主要表现在创造性地使用白描手法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悲剧性方面。
鲁迅小说;人物婚变事件;杰出性;传统性;创造性
鲁迅小说的特性,我们从不同的角度都可以发现一些言说的话题,也都可以展开多层面的研究,如思想的层面、创作方法的层面、话语的层面、意象的层面、结构的层面等。本文准备从题材的层面,选取鲁迅小说书写得并不多的人物婚变的题材来探讨鲁迅小说特性的三个方面,即杰出性、传统性及创造性。
人物的婚变事件,虽然不是鲁迅最喜欢选取的题材,也自然不是鲁迅小说中书写得最多的事件,但鲁迅小说只要偶或书写,即臻佳境、意味深长,甚或成为文坛的绝唱,如《伤逝》即为代表。
《伤逝》作为鲁迅小说中唯一一篇以青年知识分子的爱情婚姻为题材的小说,是在五四新文学兴起之后大量书写青年知识分子婚姻爱情小说“甚嚣尘上”的背景之下问世的。该小说以一般书写青年知识分子婚姻爱情小说习惯性的结尾,即,青年男女经过“斗争”(包括反封建的斗争)、经过对“个性解放”的不懈追求,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作为自己书写的起点,即涓生与子君经过“斗争”、经过对“个性解放”的追求走到了一起,开始了“两情相悦”的生活。接着小说以主要篇幅继续书写这对“有情人”通过斗争、经过“个性解放”的追求走到一起的生活状况,子君养动物并“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涓生,则“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两人在热恋时“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的话题没有了,“高雅”的精神交流也似乎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谈狗、谈油鸡。什么人生的理想,什么“我是我自己的”个性解放的追求,都被平凡的生活事件所取代。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正当两人的生活情趣被日常的生活琐事替代的时候,涓生又遭遇了失业的打击,面对这一最现实的打击,子君的脸立刻“变了色”,涓生起初还信心满满,以为凭自己的知识和抄写、教读和译书能力,一定能找到新的生活的道路。但,他太低估了社会对小人物的无情,终于在一次次投稿失败,寻求工作失败的打击之下,两个曾经两情相悦的人,终于分道扬镳,结束了他们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个性解放的追求。
当《伤逝》问世后,此类书写青年知识分子婚姻爱情的小说则销声匿迹了,因为,《伤逝》不仅书写了两个有情人经过“斗争”、经过对“个性解放”的追求最终获得爱情后的种种遭遇,也不仅仅在书写这对有情人遭遇的过程中深刻地揭示了两个人的性格与思想的弱点,而且,将有情人从“成眷属”到最终“婚变”的完整过程以及“婚变”的内在与外在原因,都一并展示出来了,将之前书写青年知识分子婚姻爱情小说“结局”的“结局”也都书写殆尽了,将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思想基础——个性解放的脆弱性弊端也一并进行了直观、深刻的展示,这等于是全面地解构了此类小说书写的情节模式与思想基础。所以,鲁迅的《伤逝》问世后,此类作品销声匿迹,自在情理之中。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如果从文学思潮的角度看,《伤逝》这篇书写青年男女从“成眷属”到“婚变”全过程的小说,正是对中国现代五四时期一种文学倾向,尤其是小说创作的一种倾向作总结和进行反省的小说,具有重要的文学史的意义。《伤逝》的成功及所表现出来的文学史的意义,正从一个方面反映了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的巨大意义与杰出的价值。
鲁迅不仅在现代小说,如《伤逝》、《离婚》等中对人物婚变的事件进行了详细的书写,而且,在历史小说,如《奔月》中也展开了情趣盎然的书写。在这些小说中,鲁迅书写人物婚变事件时,所采用的手法、修辞,也是很丰富多彩的,但,其中最有意味,也最值得关注的则是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这是鲁迅《伤逝》、《离婚》、《奔月》三篇小说中书写人物“婚变事件”最终结局的语段: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伤逝》)
庄木三正在数洋钱。慰老爷从那没有数过的一叠里取出一点来,交还了“老畜生”;又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嘴里说道:“你们都收好。老木,你要点清数目呀。这不是好玩意儿的,银钱事情……”(《离婚》)
羿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头看着对面壁上彤弓,彤矢,卢弓,卢矢,弩机,长剑,短剑,想了些时,才问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们道——
“太太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掌灯时候就不看见了,”女乙说,“可是谁也没见她走出去。”
“你们可见太太吃了那箱子里的药没有?”
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奔月》)
没有问题,这些婚变事件的结局,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来说,都是十分重要的事件。《伤逝》中的婚变事件的结局,对两个主要人物来说,都是致命的事件,子君不仅因“婚变”而不得不回到自己曾经激烈而决绝反抗过的家中,而且最终还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涓生不仅因“婚变”使自己的人生轨迹犹如苍蝇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而且,使自己的心理与生命都刻下了一辈子都无法抚平的创伤。爱姑的婚变事件,不仅给她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生活痛苦,“打过多少回架,说过多少回和,总是不落局”,而且也使其家人“烦死了”,虽然最后爱姑还是与“小畜生”离了婚,但对爱姑来说其离婚的结局也并不是什么“胜利”的事件,而是一种难言的屈辱;《奔月》中的婚变事件的结局,不仅对曾经的英雄后羿是一个直接的打击,而且对嫦娥来说也是一个悲剧的结果,这一结果的直接因由虽然来自嫦娥对昔日英雄后羿在“现实生活”中只能让自己天天吃乌鸦炸酱面的失望,但从深层来看,则应该是嫦娥在情感上与后羿渐行渐远的结果。
同时,这些婚变事件及其结局,对于小说的艺术构造来说,也是重要的事件。《伤逝》中的“婚变”事件及其结局,是全书的高潮,它直接地串联起了两个人物前后生活的过程,也直接地解构了两个人物追求恋爱自由与婚姻自主的意义;《离婚》中的婚变事件及其结局,不仅是贯穿整篇小说的事件,而且这一事件还是一面镜子,直观、形象、生动而深刻地映现出世人的种种嘴脸,并导引出了一系列具有文化意味的民情风俗;后羿的婚变事件及其结局,不仅从一个特殊的方面还原了“神”的本相,写出了“神”的悲剧与喜剧,而且,为全书最为情趣盎然的书写内容提供了直接而重要的铺垫。
这些婚变事件及其结局如此重要,但鲁迅在书写的时候,却主要采用了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而且,还表现出了这样的一种书写倾向,即,婚变事件及其结局对人物越重要,在小说中的意义越重大,其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特性也越明显、越纯正、越意味深长。如《伤逝》中的婚变事件的书写就是如此。子君与涓生最终分手的婚变事件,从小说情节发展的作用来看,它是揭示人物“有情”生活最后结局的事件,是轰毁人物精神世界与生命意义的事件;从艺术意义来看,它是彻底解构“有情人终成眷属”书写模式的事件;从思想意义来看,这一事件也是对狭隘的个性解放思想深度批判与最后解构的事件。所以,完全可以说,这一事件在小说中具有“最重要”的意义,它高度地凝聚了小说最重要的艺术意图与最深沉的思想意图。而对这样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事件,鲁迅的书写也是“最”彻底的白描,“最”彻底的放重拿轻。小说别具匠心地通过与子君曾经明争暗斗的“官太太”的口转述子君与涓生的婚变结局,不仅使对婚变事件的白描成为了不带任何倾向的纯粹的白描,使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而且使这种纯粹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具有了完全的合理性,经受得起事实与逻辑的严格检验与推敲。官太太之所以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口吻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语句陈述“子君走了”的事实,一方面是由于子君与涓生的事,包括两人“婚变”的事本来就与她无关,另一方面,即使她良知未泯或出于什么别的考虑想对涓生表达一点同情,但由于她曾经与子君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明争暗斗过,她无论用什么词语表达同情,涓生的解读也难免不会“出格”,因此,作为一个颇具城府的小市民(她与子君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明争暗斗,就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她使用如此的口吻、如此的语句也就完全符合她的身份、她的心理、她的处境。
《离婚》使用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之所以不像《伤逝》那样的“纯粹”,也没有通过第三者“转述”来尽情地彰显白描之“白”和放重拿轻之“轻”以及低调之“低”,而是直接写出了婚变的结果:“慰老爷”“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也是因为婚变事件,特别是婚变事件的结果,尽管对人物及小说的艺术构造来说是重要的,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内容,最重要的内容是婚变事件发生、发展的“过程”,特别是最后离婚的判决“过程”。小说正是在人物婚变事件的过程及离婚判决过程的书写中,揭示了主要人物爱姑的思想、心理以及性格的变化,展示了周围人们的复杂心理,揭示了所谓七大人等乡村脸面人物庸俗不堪的言语、心理,丑陋病态的行为举止,并在这种展示与揭示的过程中,完成了小说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的思想表达。至于《奔月》中对后羿与嫦娥婚变事件的书写,特别是对结果的书写,尽管对人物与小说的艺术结构来说是重要的,但很明显却同样也不是小说的主要内容,更不是小说情节发展的高潮,小说的主要内容是书写后羿在日常生活中遭遇的不适、孤独,小说情节发展的高潮是后羿在“悟”到嫦娥不辞而别后愤怒地“弯弓射月”,小说书写得最有意味的也是后羿“弯弓射月”的情景及其结果,小说对昔日英雄后羿神的形象的解构,也是在这最后的“弯弓射月”的情景及结果的书写中完成的。也就是说,在《离婚》和《奔月》中,人物的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思想与艺术的功能,只是为引出小说所要表达的更为重要的思想内容及所要书写的更为精彩的艺术内容服务的“引子”,所以,在白描爱姑婚变事件的结果时,小说采用了直接书写的方式,而没有采用如《伤逝》中一样更为纯粹白描的间接的方式;在白描后羿与嫦娥婚变事件结果的时候,还使用了非白描性的、既不“轻”也不“低调”的词语“急”。小说如此处理,不仅直接地表明了鲁迅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艺术和思想意图,而且也直接地表明了人物婚变事件在小说中的作用与功能。
由于中国传统社会及其文化在婚姻方面强调男权主义,强调“夫为妻纲”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伦理规范,因此,在中国传统社会只有男子“休妻”的事件,以“离婚”为基本形式的“婚变”事件十分稀有,尤其是以女子主导的离婚现象更是少之又少,从而使中国传统小说很少书写此类事件。即使是《水浒传》、《金瓶梅》等杰出的长篇小说及优秀的短篇白话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书写到了人物婚变的事件,但,这些小说所书写的婚变事件,与其说是“婚变”事件,不如说是“偷情”事件更为准确。
不过,尽管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的中国传统小说寥若寒星,尽管以女子主导的婚变事件在中国传统小说中十分罕见,但中国传统小说只要书写到真正意义上的人物婚变的事件,尤其是由女性主导的婚变事件,则往往笔走龙蛇,气冲云天,荡气回肠而美不胜收,从一个特殊的方面彰显了中国传统小说,特别是白话小说杰出的艺术造诣。最典型的例子当首推明代冯梦龙“再创作”的话本短篇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杜十娘》经过冯梦龙的再创作,成为拟话本短篇小说少有的精品,女主人公的肮脏职业与美丽心灵,下贱身份与聪明智慧,屈辱地位与坚强人格,执著的美好追求与勇决的自我毁灭,形成一系列的巨大反差,震撼人心地控诉了罪恶社会,表现了壮烈的悲剧美,是一曲卑贱者伟大人格的颂歌。”[1]158
前面我已经说过,人物的婚变事件,也不是鲁迅最喜欢选取的题材,但鲁迅小说只要书写人物的婚变事件,不仅即臻佳境,甚或成为文坛的绝唱,而且也直接地显示了对传统小说书写此类事件的艺术手法与修辞手法的继承性及在继承基础上的发扬光大。
那么,鲁迅在小说中为什么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呢?白描这种艺术手法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手段,又有什么特殊的魅力呢?我们这里还是首先从“传统”的角度进行一下对比。首先看看鲁迅小说对人物婚变事件,特别是婚变事件的结局书写的传统性,然后再来分析在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时,鲁迅小说采用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特有魅力。
这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对人物婚变事件结局的书写:
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谢罪,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2]370
小说对杜十娘面对婚变事件的书写虽然笔调老到,情趣盎然,对杜十娘处理婚变事件的态度、行为的书写缤纷灿烂,角度多样且荡气回肠,对过程的叙述详尽细致,描写生动沉著且意味深长,但,在书写杜十娘最后决绝地跳江自尽这一婚变事件的结果时,其手法却用白描,其基本的修辞也是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没有任何的形容,更没有刻意的渲染,只有对杜十娘动作的“规范”描写与叙述,只用了一个动词词组“抱持”,描写了杜十娘对“百宝箱”的处理,只用了一个动词“跳”,叙述了杜十娘决然的行动,对杜十娘婚变事件最后结局的全部书写也只用了九个字:“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可是,就是如此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却写出了杜十娘苦、悲、恨的种种情怀以及决绝、毅然的刚烈性格;就是如此平和的笔调和简洁的叙述,却让悲剧的种种意味通过传统的白描手法与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力透纸背地放射出来,充分地彰显了中国传统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白”中寓意——而且是丰富的意味,“轻”中显“重”——而且是悲剧性的“重”的艺术神采。同时,也以这样的手法及修辞,完成了一出纯粹悲剧的最后书写,彻底地打破了中国传统文学“大团圆”的书写格局。
对照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文句,不仅手法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相似,也是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而且其艺术特点及效果也十分一致,都具有使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人物悲剧的特点,都达到了通过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让悲剧意味力透纸背地发散出来的效果。
当然,鲁迅的书写也自有其特有的魅力。这种魅力表现在多个方面,其中一个最显著的方面是,鲁迅小说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此类事件,有时候不仅写出了人物的悲剧,具有悲剧性,而且也匠心别具地写出了人物的喜剧,具有喜剧性,如,《奔月》中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后羿与嫦娥婚变事件及其结果,就是如此。而这种喜剧性不仅是鲁迅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而且这个特点中还包含了可资分析的丰富内容,但是,由于鲁迅小说以婚变这一悲剧事件写喜剧的特点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以悲剧事件写悲剧的特点不具有可比性,更何况,以鲁迅的三篇小说中的此类书写与一篇传统小说中的此类书写进行比较,本身也不具有对等性,因此,对鲁迅小说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的此类婚变事件及结局的特点与魅力,这里也就存而不论了。我所要比较的是两类小说在使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人物的悲剧及所显示的悲剧意味。这样的比较,不仅具有对等性与可比性,而且,更可有效地彰显鲁迅小说在继承传统中的创造性以及这种创造性的可贵性。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对杜十娘悲剧性结局的书写,如果从艺术效果上看的话,完全可以说,作者采用的虽然是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但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则是震撼人心的。这种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小说不仅通过杜十娘跳江后“众人急呼捞救”的直接描写和“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的景象描写以及作者直接的议论“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等,从多方面显示出来,而且还直接通过“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的白描显示出来。杜十娘没有任何犹豫地“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的决死举动,无论是从行为本身的结果来看,还是从杜十娘的态度来看,都是震撼人心的。从行为本身的结果看,杜十娘毁灭了自己只有一次而绝对不可能再生的美好生命,这对任何明了生命只有一次的人来说,都是不能不被震撼的,除非是根本不懂生命意义的傻子或既不珍惜别人的生命,也不珍惜自己生命的暴君、恶人;从杜十娘的态度来看,她的“一跳”显得如此决绝而毫无留恋之意,其对死亡的无畏态度,不仅震撼昔日和今日的人心,而且,可以预料的是,只要人类还珍惜生命,《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结果所产生的这种震撼人心的效果将不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而衰退,将来的人阅读这样的书写,也会被震撼。
与之相比,鲁迅小说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对人物婚变事件结局的悲剧性书写,则不具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种“直接”震撼人心的效果。不仅不具有“直接”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而且从鲁迅小说对人物婚变事件结果的书写中,我们甚至连悲剧的意味都难以一下咀嚼出来。这是因为,鲁迅小说对人物婚变事件结果的书写本身并没有“直接”地透露出任何悲剧的内容。《伤逝》中“子君被她父亲接回去了”的书写是如此;《离婚》中“将两份红绿帖子互换了地方,推给两面”的书写更是如此。《奔月》中虽然书写了“羿急得站了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一个人被留在地上了”,但后羿的“觉得”本身也没有直接透射出悲剧意味。仿佛小说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仅仅只是为了呈现人物婚变事件的结局这种事实,而无意展示事件本身的悲剧性。其实,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如果我们细读其白描的文字,在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中,其悲剧的意味则同样力透纸背,不仅力透纸背,而且,其“力透纸背”的方式还是匠心别具的,这种别具匠心地书写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悲剧性还直接地体现了鲁迅小说的创造性。
我们都知道,鲁迅十分青睐“近乎没有事的悲剧”。所谓“近乎没有事的悲剧”,按照鲁迅自己的解说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不具有轰动效应的“悲剧”,这种类型的悲剧不仅绝对不具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所呈现的“壮烈的悲剧美”[1]158,而且,读者也难以有“悲剧美”的阅读感受,因为,鲁迅小说对人物婚变或分手事件及其结果的书写太平淡,其平淡的文句所呈现的事实,既无法在审美的过程中导引出亚里斯多德所认可的悲剧必须具备的恐惧的感觉效果,也难以形成亚里斯多德所特别指出的悲剧必须具备的怜悯的情感效果,所以,读者在阅读的时候,不仅读不出美,形成不了悲剧所带来的“积极的快感”,甚至连悲剧性的感觉也难以生成。但是,正如朱光潜指出的一样:“悲剧是具体事物而不是一个抽象概念”[3]7,在社会现实中,悲剧的具体事物就是一件件具体的事件,包括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件,尽管并非所有的日常生活事件都是悲剧事件,但是,男女离婚或分手事件,作为日常生活中的一类事件,无论从本质上讲,还是从实际结果上看,都不具有“喜事”与生俱来的快乐性。不仅不具有任何快乐性,相反,男女离婚或分手事件只要发生,都不仅必然地要连累家人,而且,无论是从传统的意义上讲,还是从现代的意义上看,这类事件都不可避免地会从不同的方面——精神的、物质的方面,在不同的层面上——情感的、理智的层面,伤害到当事的双方,使当事双方不仅在诸多有形的方面遭受相应的损害,而且,还将在当事双方的生活、心理留下难以抹去的伤痕,甚至直接影响当事双方未来的人生道路选择,以及当事双方的人生观、价值观等的构建。因此,尽管鲁迅在小说中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结果的时候,并没有直接使用相应的手法与修辞揭示事件本身的悲剧性,而是相反地采用了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方式尽力地淡化了事件本身的悲剧性,但,人物婚变事件与生俱来的悲剧性质则力透纸背地将悲剧的意味通过平淡的文句发散出来。
同时,从鲁迅小说中直接承担这类事件及其结果的当事者的感觉来看,不管离婚或分手对具体的人来说会形成怎样具体的感觉,如,对爱姑的配偶“小畜生”来说,离婚给予他的也许只是“烦”的感觉,对爱姑来说,离婚对于她也许只是“不如意”的感觉,对子君和涓生来说,也许只有痛苦的感觉,对后羿来说也许只有孤独的感觉,但这些感觉都绝对不是愉快的喜剧感觉,也不可能是其他具有“良好”意义的感觉,而只能是悲剧的感觉。这种悲剧的感觉犹如空气一样弥漫在小说中,即使书写人物离婚或分手的文句不带任何情感与思想倾向,悲剧的意味也无法被淡化,更无法被驱散。
不仅如此,从小说情节结构的角度看,三篇小说对三件婚变事件结果的书写,其实质也就是对三场悲剧结局的书写,因为离婚或分手本身就是悲剧;当三篇小说完成了对三件婚变事件结果的书写后,也就意味着完成了对三场悲剧的最后书写。作为完成书写三场悲剧的文句,尽管其手法是白描,其修辞是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其风格是平和冲淡的风格,但由于文句本身呈现的是悲剧的结果,因此,这些文句本身也就凝聚了悲剧的意味,并且不是局部的悲剧意味,而是整个事件悲剧的“全部”意味。
这就是鲁迅小说在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时,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艺术匠心之所在。这种艺术的匠心所产生的审美效果虽然不具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样的“壮烈的悲剧美”,完全是“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平和冲淡的“美”,但其悲剧的意味则更为悠长和丰富多彩。这些悠长而丰富多彩的悲剧意味,正是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杰出的审美价值之所在,也是鲁迅小说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本身具有悲剧性的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个性特征之所在,它不仅突破了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代表的传统小说书写此类悲剧的格局,而且拓展了“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内涵。
就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悲剧格局来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主要基于“悲剧的产生是由于两种互不相容的伦理力量的冲突。”[3]114从小说中看,杜十娘最后跳江自尽的悲剧的发生,其直接的诱因就是杜十娘所保有的情爱至上的理想伦理,与李公子金钱至上的市侩伦理尖锐冲突的结果。当然,也有研究者认为,杜十娘悲剧的发生固然是两种不相容的伦理冲突的结果,但,这种冲突的背后也有社会因素在其中起重要的作用,如,李公子之所以对将杜十娘带回家有顾虑,是因为李公子已有“贱室”,而“老父性严”“未必相容”。其实,这仅仅只是一种虚伪的托词,这种虚伪的托词不仅经受不起社会历史事实的检验,也经受不起小说自身艺术逻辑的推敲。从事实来看,在杜十娘生活的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而且是被社会认可的现象。从小说情节展开的逻辑来看,既然李公子有这样的“顾虑”,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带杜十娘回家呢?即使不从社会背景的角度来看这种托词的虚伪性,也不从情节展开的逻辑来看小说作者如此设计的生硬性、勉强性,仅仅只从小说书写的内容看我们也可发现,杜十娘悲剧的发生主要就是情爱至上伦理与金钱至上的市侩伦理冲突的结果。李公子之所以最终同意将杜十娘“转让”给孙富,其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孙富答应用一千金子与李公子交换杜十娘,也就是说,在李公子的眼中,一千金子比杜十娘重要;而对怀抱着情爱至上理想的杜十娘来说,将自己当作商品一样地进行交换,并且是金钱的交换,这又是绝对不可接受的。所以,杜十娘最后选择跳江自尽,与其说是由于社会环境压迫的结果,不如说是两种水火不相容的伦理冲突的结果,整篇小说的悲剧格局就是两种伦理尖锐冲突的格局,小说最后对人物婚变事件结果的书写所呈现的壮烈的悲剧之美,体现的也正是这种悲剧格局之美,显示的也正是这种悲剧格局的审美价值与艺术的魅力。
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书写悲剧的格局相比,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悲剧格局不仅很不相同,而且格局更为丰富。鲁迅小说或基于人物自身的思想、性格的片面性来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悲剧性,如《伤逝》,或基于人物与环境的矛盾冲突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悲剧性,如《离婚》,或基于人物与人物之间的思想、情感等的隔膜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悲剧性,如《奔月》。很明显,这些悲剧格局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书写悲剧的格局都不相同。与此同时,在鲁迅小说这些各不相同的书写人物婚变事件的悲剧格局中,又往往并存着几种相互联系的悲剧格局:既有“两种伦理冲突”的悲剧格局,更有“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性冲突”[4]109格局;既有人物与人物之间的思想、情感、价值观相互冲突的悲剧格局,又有主要人物与社会环境无法调和的矛盾冲突的悲剧格局。这些悲剧格局不仅同时存在于三篇小说的整体艺术世界之中,而且也同时显示于对三类人物的婚变事件及其结局的书写之中。
爱姑的离婚,就不仅只是两种不同伦理冲突的悲剧性结果,也不仅是她与“小畜生”之间思想、情感、价值观冲突的悲剧性结果,而且也是她的合理要求,即她认为“小畜生”不应该有了姘头就不要她,与这种合理要求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可能实现之间冲突的悲剧性结果。子君与涓生的最终分手,也是多种矛盾冲突导致的结果。两人追求个性解放的要求是合理的,但在当时的社会这种合理的要求又是不被接受的;子君与涓生结合后就回到了传统妇女人生的轨道上,其思想、情感、价值观、伦理观与涓生渐行渐远,其冲突也就不可避免,其分手也是必然的。同样,嫦娥之所以与后羿不辞而别,不仅是因为后羿喜欢提当年之勇,而嫦娥更重视现实之事,两人在思想情感及价值观上产生了隔膜的结果,也不仅是因为后羿每天只能给嫦娥提供乌鸦炸酱面让嫦娥厌烦到不能忍受,深感到“竟嫁到这里来”的委屈的结果,而且更是嫦娥希望能吃点别的东西这一合理的愿望与这一愿望在小说所书写的“现实环境”中无法实现之间的矛盾冲突的结果,因为,后羿由于射击技术太高,以至于将别的动物都猎杀完了,他再难以找到除了乌鸦之外的其他动物了,所以,他只能猎杀乌鸦,给嫦娥吃乌鸦炸酱面,无法满足嫦娥“能吃点别的东西”的合理要求。可见,不管是对普通人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书写,还是对“神”们的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书写,鲁迅小说的悲剧格局都是丰富多彩的。正是这些丰富多彩的悲剧格局的有机使用,在赋予鲁迅小说深邃、广博的意义内涵的同时,也彰显了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时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特有魅力,而这些丰富多彩的悲剧格局及所形成的特有魅力,正是鲁迅小说对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为代表的中国传统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超越的具体表现。
同时,鲁迅小说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所形成的悲剧意味的内涵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悲剧意味的内涵也不相同。虽然,鲁迅小说的悲剧意味的内涵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悲剧意味一样凝练、浓烈,但却有着砭人身心、深入骨髓的凉意;它虽然不能直接地震撼人心,引发人建立在恐惧或怜悯基础上的“积极的快感”,却能引人深思,发人深省,因为,这种悲剧意味,不是单一的意味,而是多样的意味,它凝聚了丰富的悲剧性内容,在这些悲剧性内容中,不仅具有人物婚变事件本身的悲剧内容,而且还具有身处事件中心的人物自身的悲剧内容;不仅具有人物自身的这种生活方面的悲剧内容,而且具有人物对待婚变这种事件的悲剧性毫无察觉的精神悲剧的内容等等。
没有疑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对人物婚变事件的悲剧性书写与鲁迅小说的此类书写的格局各有特点,其艺术效果也各有千秋,其所采用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也取得了完美的成功,很有效地显示了小说不可忽视的审美价值与社会历史的价值。但鲁迅小说对人物婚变事件的悲剧性书写及所采用的白描和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艺术功能则更具有艺术辩证法的功能。如果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悲剧性书写所采用的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艺术功能主要是直接呈现人物婚变事件的悲剧性的话,那么,鲁迅小说则恰恰相反,其白描与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的艺术功能则是竭力地隐蔽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悲剧性。但艺术的辩证法却也正在这一方面显示了自己的功能:鲁迅越有意识地要隐蔽或者淡化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悲剧性,越让人无法一下从其所采用的手法及修辞中咀嚼出悲剧的意味,则越有效地显示了“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特点(因为,所谓近乎没有事的悲剧,本来就是人们没有感觉,也当然没有清醒认识的悲剧,能让人感觉到并清醒地认识到的悲剧那就只能是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所书写的“有事的悲剧”),也越有效地凸显了这类“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审美意义与社会价值,不仅有助于我们认识小说中人物自己的这些“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特征及意义,而且也有助于我们认识自己及其身边的近乎没有事的悲剧,从而使小说使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的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悲剧的意义从艺术的世界,拓展到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这种悲剧的意义“不仅适用于悲剧主体,也适用于更广大的悲剧情绪感受者。”[5]164不仅适用于我们认识生活世界里的“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基本表现形式及特点,而且也适用于我们认识精神世界里的“近乎没有事的悲剧”的沉重性与危害性。这也许就是鲁迅小说采用白描及放重拿轻的低调修辞书写人物婚变事件及其结果的悲剧的杰出意义。
[1]谭邦和.明清小说史[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2]冯梦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M]//大学语文.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4]恩格斯.致斐·拉萨尔[C]//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下).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2.
[5]朱寿桐.孤绝的旗帜——论鲁迅传统及其资源意义[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郑宗荣)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ivorce of Characters in Lu Xun’s Novels
XU Zuhua
Lu Xun has written about the divorce of characters in an outstanding, traditional and creative way. “Outstanding ” is that once the divorce was written, it became a “Swan Song”; “traditional” is that the divorce event was often written in a straightforward way and with the rhetoric of “laying down the heavy and taking up the light”; “creative” is that the divorce event was written creatively in a straightforward way and that the tragic effect of the divorce event was conveyed with the rhetoric of “laying down the heavy and taking up the light”.
Lu Xun's novels; divorce events; outstanding tradition
I210.97
A
1009-8135(2014)05-0085-07
2014-03-28
许祖华(1955-),男,湖北仙桃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
教育部规划项目“鲁迅小说修辞的三维透射与现代阐释”(批准号:13YJA751056)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