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中率性纵情、洒脱开怀的一面——略说《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

陈梦圆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杜诗中率性纵情、洒脱开怀的一面
——略说《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

陈梦圆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杜甫的诗作向来以“沉郁顿挫”为主要风格特点，但在《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组诗中却呈现出与之有所区别的率性纵情、洒脱开怀的另一面。组诗以何将军山林为中心，举凡园林景致、风土人情、宾主之乐，莫不一一道来，前后映衬，构思巧妙，别具风情，是杜甫众多诗作中的一抹亮色。

杜甫；组诗；《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

杜甫在困居长安的十年间, 思想和创作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前往长安是为求得官职，发挥才干，却因政治腐朽而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残酷的现实促进了他诗歌风格的形成，“沉郁顿挫”逐渐成为他作品的标签。《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虽为杜甫困居长安期间所作，却有一种轻快愉悦的别调。此诗作于公元753年(天宝十二年)初夏，接近杜甫在长安困居寄食的尾声。当时，杜甫与广文馆博士郑虔同游何将军山林，故作此组诗。在长安困居期间，杜甫曾经两次前往何将军山林作客。第一次去时，他创作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其地既称“山林”，听来倒很有些远出尘嚣之味。但此“山林”“非止一壑一丘之胜”，“与园亭异”，不仅“依山临水”，更“连村落，包原隰，溷樵渔”[1]20，既出尘脱俗，又不乏烟火之暖。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组诗共由十首五言诗组成，篇幅如此之长在组诗中是比较罕见的。每首诗主题各有侧重，从不同的角度描写了何将军山林之幽美、山林生活之闲适以及诗人对此地的喜爱之情。

首章描写了诗人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何将军山林时，在路上看到的景物以及从远处对何将军山林的整体观感，也说明了自己前往何将军山林的同伴以及此行的原因。尾联中的“幽兴”二字，实为整组诗之纲要，组诗的不同章节均围绕此二字着笔。第二章侧重描写林中的水上景观，展现出何将军山林中水域的阔大与周边环境的幽美。第三章记述了山林中一种极其罕见且美丽的花卉“戎王子”，运用了夸张的手法表现了此花之难得，从侧面烘托了山林之非凡。第四章吟咏了何将军别墅旁的百姓之家。第五章记录了诗人与郑广文、何将军一同在山林中宴饮的场景，美景佳肴，逸兴遄飞。第六章写山林中地势高的地方即使在夏日也有几分阴寒之气，同时记述了此地风俗之淳朴。第七章写山林中丰富味美的物产，也描写了何将军山林的广大与幽深。第八章说的是流连于山林几日游赏过的地点，以及在游玩过程中诗人对吴越的追忆。第九章赞美何将军的雅致情怀，也记述了山林夜景之清幽。第十章写离开时的无奈与对何将军山林的依依不舍。

整组诗围绕一“幽”字写就，前后勾连，各首之间互为呼应。首章写前往何将军山林途中所见景物与远观何将军山林的总体印象，表现出诗人对此行的期盼与向往；最后一章有离去时所见的景观与之呼应，表现出杜甫对此地的眷恋。首章提及同行之友人，最后一章相应地写到了与朋友相约再次赴山林同游。首尾呼应，有起有结，使组诗成为一个紧凑的整体。在这个整体内，余下的八首诗也各有章法，前后映衬，互不重复，层次丰富，紧密相连。第六章有“衣冷欲装绵”，第八章便有“狂遗白接篱”。“衣冷欲装绵”自不必说，是感到寒冷故而“欲装绵”；而“狂遗白接篱”虽没有明写是因为感到热才有的举动，但当时杜甫正“醉把青荷叶”，喝了酒，又是夏日时节，怎么能不热？一“冷”一“热”前后对比，从侧面表现了何将军山林里环境之多样，突显了其广阔与非凡。第七章有“野鹤清晨出，山精白日藏”，第八章就有“坐对秦山晚”，第九章中亦有“听诗静夜分”、“凉月白纷纷”，有白昼之景也有夜晚之趣，各有滋味。何将军山林中的阔大景色自有其美，在“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等多个诗句中都有体现。“大”“小”结合，使美更完满。如“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是把“千章夏木清”的细节放大。又如“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紧接在“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之后，弥补了“剩水”与“残山”所缺乏的色彩美。第三章描绘“戎王子”的奇美，是组诗中着笔最细的“小”，是组诗中的一个亮点，和它呼应的“大”便是其余九首诗。对“戎王子”的描写是把镜头拉近到尽头，只聚焦在一株花卉上，却“因小见大”，仅一丛生长在池水中的花卉都如此珍奇绝艳，可见何将军山林处处是奇花异草、胜境美景。整组诗的结构如同枣核，首章引入，尾章引出，中间无限延伸开去，犹如画卷缓缓展开。

这组诗主要表达的是诗人在何将军山林中游玩过程中感受到的欢乐。为什么乐？原因有三：其一，有杜甫相知相惜的友人郑广文，有热情好客的主人何将军，这是“美人”之乐；其次，有杜甫喜爱的幽美景致，第一章中“平生为幽兴”的“幽”字，实际上是全诗之纲，贯穿全诗，此为“美景”之乐；其三，在何将军山林中品尝的菜肴，虽仅是山林中的菜蔬野味，比起随处可见的大鱼大肉却显得十分特别而富有雅意，此为“美食”之乐。这“三美”让杜甫山林之行的“乐”显得层次丰富，内容饱满。

诗文中描绘何将军山林景色幽美的句子占了绝大多数。先谈谈“美人”。诗中多次出现赞美何将军品位及趣味的词句，有明写亦有暗喻，可见杜甫对何将军的欣赏与敬重。许多对居住环境的细节描写，都从侧面赞美了何将军的才情和雅趣。第三章记述了美丽花卉“戎王子”。戎王子究竟是何品种，现已不得而知。想来应是十分珍奇的异域花种，故而诗人在此处用了不少笔墨。因张骞出使西域时未携带此花归汉，诗人夸张地说他是“汉使徒空到”，可见此花之奇美。又略带嗔怪地写“神农竟不知”，似是在为“戎王子”抱屈，同时也是为其绝艳再添一笔浓墨。连水池中的装饰花卉都如此珍奇，可以想象整个园林中定有无数美物。第四章开篇便写屋旁高竹、篱上晚花，此皆风雅之物。在居所附近布置如许雅物的，必是有品位亦有雅趣之人。第九章中“床上书连屋，阶前树拂云”两句，从正面赞赏了何将军的儒雅。首句是赋，白描出何府中书籍繁多的事实。“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两句，是更为直接的补充。杜甫如此赞美何将军，除却对何将军的欣赏，或许多多少少含有几分奉承之意。虽然与何将军并不相熟，可到底是借了何将军的光，杜甫才有了这样一次难得的经历。首章中用了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典故。在诗人心中，郑虔与何将军皆是如庄子和惠子一样具有贤能才德的雅士，故用此典。以“谷口”代指郑虔，是借代，也属用典手法，暗喻郑虔与《汉书》卷七十二《王贡两龚鲍列传》中世号谷口子真的郑朴具有同样的品德，是隐居躬耕、修身自保的隐士；且郑虔恰好与郑朴同姓，使得此处用典显得更加巧妙，也表现出杜甫对同伴郑广文的敬重与欣赏。对杜甫而言，这二位都是“美人”。杜甫称赞这两位与自己交游的雅士，也是在暗暗地表达自己内心志趣的高洁不俗。

全诗中有几个高潮，都集“三美”于一处。在第二章中，诗人与朋好共同在山林中观赏美景，“百顷风潭”和“千章夏木”陈于眼前。树木的枝丫被结出的果实坠得低低垂下，郁郁青青的叶片连成伞盖，遮住初夏的艳阳，荫蔽着林间鸟雀的窠巢。这样幽静清雅的画面，让观赏者得到了美的享受。欣赏着如斯胜景的同时，主人家招待客人的佳肴更为这幅画卷增添了几许清味。切得纤细如银丝的鲜美鲫鱼脍，伴着色泽碧绿的水芹羹，满足了味觉的享受。此时，想必林间的风声和清脆的鸟鸣也给诗人带来了听觉上的愉悦。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口之所味，无不风雅至极，又是与相熟的友人共同享受，好不快哉！此时，杜甫已经全方位地被“俘虏”，陶醉在此情此景中了。第五章中，杜甫与友人一面观赏着“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的园中造景，一面享用从林间采集的“笋”与“梅”，耳畔有银甲弹筝之声，将军又“金鱼换酒”，颇有些“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意。除却以上两章，组诗中还有另一处诗人情绪高昂的时刻，即第八章。当时杜甫的情绪究竟有多高昂呢？高昂到“狂遗白接篱”。酒酣之际，兴奋得把白头巾都甩掉了。“狂”字带有一些失控的意味，更突显出此时此刻诗人所感受到的欢畅。这样的洒脱开怀，在杜诗中应该是特别的存在，甚至有几分“诗仙”李白的味道了。

在《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中，笔者认为最妙的是第五章中的“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两句。这两句中“红”“绿”相映，色彩对照鲜明，同时采用倒装句法，对仗工整，是著名的美句。但在学界一直存有疑义。照理说整组诗皆于夏日所作，有“千章夏木清”、“醉把青荷叶”、“絺衣挂萝薛”等句为证，但程千帆先生在《杜诗镜铨批钞》中写道：“此游在夏，诸篇所写，皆夏景也。独此二句阑入春景，其故何哉？”其实引起疑义的关键就在于“梅”。“梅”可能是梅花，也可能是果实。若是果实，又有梅花果实和杨梅两种品类。梅花与梅果在自然界出现的时节显然是不重合的，一为春景，一为夏景。纵观全诗，笔者认为这两句诗并非春景，而是夏景，其中的“梅”应指杨梅果，而非梅花。梅花的果实到成熟时颜色会由青转黄，有贺铸的“梅子黄时雨”为证，故而“红绽雨肥梅”的梅不应是梅子，单从颜色上判断，不是梅花便是杨梅。《临海异物志》曰：“杨梅大如弹丸，正赤。”杜审言诗《都尉山亭》中有“枝亚果新肥”语，说的是由于果实饱满硕大，树枝被坠得很低。故而“肥梅”的“肥”字应该也是用于形容果实而非花朵。再综合写作本句的时节来看，可推断诗中的“梅”应是杨梅。放在整首诗中看，并无不妥之处。

在长安居住的十年中，在何将军山林游玩的经历应该是杜甫极少数能够放松、享受生活的快乐时光。但这放松并非真正的轻松，“乐”却没有“忘忧”。组诗中的几处字句依然透露出杜甫内心的苦闷。在写作《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之时，已接近杜甫在长安困居寄食生涯的尾声，郁郁之情已堆积数年，如大山般沉重地压在杜甫饱经风霜的心上。这种冰冻三尺的沉郁，岂是区区几日的游玩就能稀释得了的？

第一章中“平生为幽兴，未惜马蹄遥”两句，杜甫强调了自己应邀前往是因为“平生为幽兴”，即何将军山林以幽美闻名，而自己素好幽意，故而欣然赴约，曲折委婉地表明了自己“非轻赴人招也”[2]，可看出杜甫在困居期间依然保有几分傲气，同时也能看出他内心还是有一些自卑。毕竟为了求官在长安居住了许多年，都没有得到一官半职，生活也越发困难，不得不通过寄人篱下、充当达官显贵的“宾客”来获得少许资助，这是与他内心对自己的定位不相符合的。但他所经历的困苦并没有磨灭他的傲气。他对生活的热情、对美好的追求从不曾远去，即使是在不得志的情况下依然要去游览幽美的山林，欣赏自然的美景。第四章中“词赋工无益，山林迹未赊，尽捻书籍卖，来问尔东家”四句，看似豁达之语，其实也是杜甫对多年求官不得的愤懑的发泄。“时方献赋不售，正当穷愁，忽兴感怆，谓‘词赋’虽工何益，‘书籍’亦为弃物，当拈而卖之；卖书买宅，正见其穷，此愤激之词”[1]21。词赋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呢，它不能带来任何的利益，估计隐居山林的日子也不远了。还不如把所有的书籍卖掉，与何将军做个邻居，一同隐居在这美丽的山林里吧。也许杜甫此时已经几乎对自己的前途失去信心，“山林迹未赊”一句，表面豁然通达，却带着丝丝苦味。对于此四句也可有另一重理解，即杜甫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盖一座像何将军家那样的山林，只是在调侃说笑，博友人一乐耳。“穷措大发大愿力，可博一笑”[3]。

《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由十首五言诗组成，纵观全诗，所描绘的，有景有情，有静有动，参差错落，别有风味。“合观十首，分明一篇游记，有首有尾，中间或赋景，或写情，经纬错综，曲折变化，用正出奇，不可方物”[1]20。龚自珍有诗云：“从来才大者，面目不专一”。在这组诗中，有一个与大众认知中“沉郁顿挫”的形象迥然相异的杜甫。三两知己，把酒言欢，生之乐事也。何将军山林之行在杜甫心中留下的痕迹，也许亦曾是他那十年的灰暗时光里短暂而明亮的一簇花火。

[1]王嗣奭.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

[2]仇兆螯.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147.

[3]边连宝.杜律启蒙[M].齐鲁书社2005:19.

2014-02-17

陈梦圆(1992- )，女，北京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

I206.2

A

2095-7602(2014)04-007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