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宾于 (孝观)与鲁迅的文字交考察

2014-03-28 17:03熊飞宇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雷峰塔鲁迅

熊飞宇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047)

郑宾于 (1898-1986年),学名孝观,偶用笔名 “冰鱼”,今重庆酉阳人,以 《中国文学流变史》三卷名世。1924年,因雷峰塔与鲁迅通过文字结缘,其后亦有书信往返。有关两人的交往,目前尚无专文介绍,现就此略作考述。

1924年9月25日,年久失修的雷峰塔轰然倒塌。闻听此事,鲁迅感由心生,乃作 《论雷峰塔的倒掉》,刊于同年11月17日北京 《语丝》周刊第一期。该文早已腾播众口,兹不赘引。不过,文章却就雷峰塔是否即保俶塔,引发一场讨论。12月24日,《京报副刊》第19号发表郑孝观的《雷峯 (笔者注:峯,今峰字,下同)塔与保叔(笔者注:叔,即今俶字,下同)塔》,其文如下:

读鲁迅先生在 《语丝》第一号上发表 《论雷峯塔的倒掉》一文,加以看书时逐渐留心不知不觉得来的些须材料,就成功了今日这篇文字。

前几年看 《水涌金山寺》一齣戏的时候,常常听着人丛中说:那是许仙呀!那是法海呀!那是白蛇精呀? (按:此处问号亦当为叹号)那是青蛇精呀!除是戏剧中的一种传说外,别的一些也听不着什么。只是看戏的时候,觉得那白蛇精变的白蛇娘娘着实可怜!青蛇精变的丫头子非常可怕!因为那白蛇娘娘对于许仙的爱情非常热烈,虽受法海许多磨炼,他对于许仙的倾慕没有丝毫的灰心。那丫头子则不然,见他的娘娘受了法海的苦处,竟以为是许仙做出来的事,不知道积恨法海,而且几番几次的要立攫许仙而置之死!他的娘娘屡次劝阻他,他还恨恨地跃跃欲试!这种情节的表现,尤其是在后半的 “断桥相会”一齣中,更可明瞭的看出。至于许仙么?又可悯,又可笑。悯者在其乞怜于法海之时,一方则畏他的W(按:W即wife的缩略)白蛇娘娘之威,一方又怕法海不肯庇护他的身子,愁眉辗转,那里还有男子气象!其实那时的许仙已痴了!已失去知觉了!心身不能自主了!白蛇娘娘简直是 “求之不得”,那还有害他之理!

至于法海,不特多事,而且可鄙!离散人的婚姻,存心不良,该得何罪!况且一方又要取得许仙的感谢!

上面的一段话,是我从看戏中得来的感触。至于白蛇娘娘的始末,我实在不得深知。因为 《义妖传》我还未曾问津。

现在要入 “雷峰塔”的本身了。究竟“雷峰塔”是否即 “保叔 (俶)塔”?关于这个问题,我先引鲁迅先生的话,然后才按部就班予以解释。

鲁先生论 “雷峰塔的倒掉”(按:此处当是 “鲁先生 《论雷峰塔的倒掉》”,恐排印有误)一文中说: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 “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心里就不舒服。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又叫这塔作 “保叔塔”。其实应该写作 “保俶塔”,是钱王的儿子造的。那么,里面当然没有白蛇娘娘了,然而我心里仍然不舒服,仍然希望他倒掉。

但鲁先生末后的附记又说:

这篇东西,是一九二四年十月二十八日做的。今天孙伏园来,我便将草稿给他看。他说,“雷峰塔”并非就是 “保叔塔”。那么,大约是我记错的了,然而我确乎早知道 “雷峰塔”下并无白娘娘。现在既经前记者先生指点,知道这一节并非得于所看之书,则当时何以知之,也就莫名其妙矣。特此声明,并且更正。十一月三日。

鲁迅先生因为忘记了所看之书,所以被孙先生一反诘遂疑自己有误,特地附文更正,“雷峯塔”并非就是 “保俶塔”。但是鲁迅先生确乎知道 “雷峯塔”下并无白娘娘是毫无疑义的,于此也可见他自信心的坚决。

我现在敢武断的说,鲁迅先生谓 “雷峯塔”就是 “保俶塔”,完全是对的。看下面:

考明季朱国桢的 《涌幢小品》第十四卷 “钱俶”条云:钱忠懿王俶,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宋太宗端拱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卒,刚一甲子,复与父元瓘卒日同,人皆异之。杭州有 “保俶塔”,因俶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称名者,尊天子也。今误为 “保叔”,不知者有“保叔缘何不保夫”之句。

《钱塘县志》第十七卷 《吴越世家》亦云,俶卒年六十,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至是八月二十四日卒,复与元瓘卒日同,人皆异之。

《吴越世家》之语,全同 《涌幢小品》上半,惜后文没有说及 “雷峯塔”或“保俶塔”的名称与关系。我想古书中记载杭州有 “保俶塔”的,恐怕以 《涌幢小品》为最早罢!鲁迅先生说,“后来我看看书”,说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不知鲁迅先生现在能否忆及就是我所说的《涌幢小品》?

但是,在另一方面考证的结果,“雷峰塔”的名称,不仅仅只是 “雷峰塔”和“保俶塔”的两个,直是 (按:现多用“真是”)五花八门,尚有多种;并志其历史及附近景物的关系如下。

《钱塘县志》卷二 “山川”类云:“雷峯”又名 “迴峰”,在南屏山对。一云,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号迴峰先生,“迴”“雷”音近致讹;一云,郡人雷就于此築庵。又称 “中峰”,见林和靖诗。峰有塔,吴越王妃建,俗称 “王妃塔”;又以地产黄木皮,遂讹 “黄皮塔”。 《方舆胜览》云,塔在黄皮园,昔有人于塔下劚得小条石刻 《华严经》,小楷绝佳,盖筑塔时藏以压胜者。下为宋张循王真珠园,有珍珠泉,韩侂胄南园。绍兴后,名园别圃多在此,称极盛焉。频湖为藕花居,有中丞王公国安祠,名藕花书院。

在这个地方,我们应当注意的是共计有 “雷峯”“廻 (笔者注:廻,即今迴字)峯”“中峯”“王妃塔”“黄皮塔” (“王” “黄”音近致讹)等五个名称,再加上 “保俶塔”,总共得六个名称了。像似这一种的传说,岂不是竟把事实变作神话了吗?

考林和靖的集子中载有 《中峯行乐却望北山因而成咏》,和 《中峯》的两首五律,皆与 《县志》所说有关。现在单把他的 《中峰》诗写出来作为参考的资料,因为其他那一首,更是没有和 “雷峰”发生亲密性质的。

中峯一径分,盤折上幽云。

夕照前村见,秋涛隔岭闻。

长松含古翠,衰药动微薰。

自爱苏门啸,怀贤思不群。

这一首诗,不过仅仅足以表示 “中峯”那个东西和形势景致而已,其他固无甚可取处。

现在好了,诚然如鲁迅先生所说的“雷峯塔”是倒掉了!因为鲁迅先生的文章作在 “雷峯塔”之倒掉以后,犹不能够证明其即为 “保俶塔”,而被毫无依据的孙伏园先生无形中占了胜利,所以我现在再举两个例子在下面证明,使之铁案如山,毫不可移!

有署名 “春风”的,在 《上海时报》上关于 “雷峯塔的倒掉”曾发表一篇文章,《东方杂志》把他节录出来,题为《劫后的雷峯塔》,兹照钞如下。 (东方杂志二十一卷第十八号。)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一句半 (按:“句”当为 “点”),西湖雷峯塔忽自倾圮,时正新督理孙传芳氏率兵蒞城。里人皆奔赴督署左近,瞻望威仪。归后,始悉此变,咸相顾惊叹,有湖山犹是,风景已非之慨!

塔凡五层,皆用方磗砌成。磗长一尺六寸许,阔八寸,厚二寸。一端有小孔,约较铜元略大,深二寸许,每孔藏经一卷。有大批乞丐及贫民多人,日往峯上,检拾磗石经卷。好事者争向购取,每经初仅索值二角,二三日来,已涨至二十元。经名 《陀罗尼》,阔二寸,长三尺余,字迹娟秀,颇具晋唐小楷神韵。

塔为吴越王妃黄氏所建,故亦名黄妃塔,所云卢妃者,譌也。至今已一千一百余年,五代古物,一旦倾废,可胜嘅哉!

在此文中得到的新知识是比较的最多,而尤为重要是经的名称叫 《陀罗尼》,塔的名称叫 “黄妃塔”,又有叫作 “卢妃塔”的。合起前面的6个,总共是有8个了,塔的名称。真是神话之神话。

孙儆庐①孙儆庐(1883-1958年),名世伟,字俶仁,浙江绍兴人,南社成员,中华民国政治人物。君又在 《东方杂志》二十一卷第十八号上作了一篇 《雷峯塔得经记》。关于 “雷峯塔”的讨论,比较上文尤详,他说:

甲子八月二十七日,雷峰塔倾。塔为吴越忠懿王妃黄氏建。西湖十景之一,余惜之而往觇焉。塔以甎建,甎一端有孔,中藏 《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一卷,长营造尺七尺六寸,阔□ (按:此字不清,据孙儆庐原文,为“二”)寸五分。卷端题曰:“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造此经八万四千卷,捨入西关甎塔永充供养,乙亥八日纪。”题后有方图,图一女子礼佛,疑黄妃者。图后为经,凡二千七十一行,行十字。印刻工整,宋板书之□ (按:此字不清,据原文为 “高”)曾规矩,乃于今日见之。经为白□ (按:此字不清,据原文为“棉”)纸,韬以黄绫,完整者不多见,间亦有之。南方卑湿,非敦煌石室比,纳经甎腹,丸泥封其口,纸寿之永,虽不及晋唐亦足诧矣。□ (按:此字不清,据原文为 “读”)《忠懿王黄妃塔记》,斯塔之建,费缗钱六百万,所以奉藏佛螺髻髪。塔成,镌 《华严》诸经,围绕八面。而不言甎腹藏经事。《五代史》,《十国春秋》,他之载籍,亦无言者。阅千年而塔崩,而此轶事乃暴于世,使吾人犹能想见当时佛法之盛。独惜此八万四千卷同为一经,已入 《大藏阿含部》,当时不知备众本,以存人间已逸之书于今,为可憾也。十年前,塔顶所镌 《华严经》石残坠于风,近寺僧拓之,余得一纸。今又得斯经三卷,并藏之。世界之成住坏空,应作如是观,区区斯经云乎哉!斯塔云乎哉!塔名黄妃。近处产黄木皮,讹称黄皮塔。俗称雷峯塔,云以雷氏居是峯得名。又谓南屏之西,山势回抱,本名回峯,雷回音近致误。呜呼!是塔建自宋开宝八年,历今九百五十年矣,塔已倾矣,而名犹粉纷聚讼,亦可笑也。

由此两篇文章看起来,我们肯定的说:8个名称的 “雷峯塔”儘可割去7个,实实在在就是 “保俶塔”,或是割掉6个,也称 “黄妃塔”。因为上面虽说仅是两篇短文,却是记载的事实。这叫做“水落石出”,又叫做 “拨开云雾见青天”。好了好了! “雷峯塔”就是 “保俶塔”了! 《涌幢小品》说的话到现在证实了!并且从前叫作 “雷峯塔”的还错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要正式地请孙伏园先生来证明所谓 “雷峯塔并非就是保俶塔”者,究从那里见来?

可措 (按:“措”当作 “惜”)我们住在北方,对于 “雷峯塔”的倒掉,未曾亲自寓目。

而今 “塔”虽倒掉,往后一天一天的销灭了;可是 “塔”的真姓名从此显露出来,不致于再有 “以讹传讹”的事情发生了。最靠得住的是 “雷峰塔”的磗,每一块中都有 《陀罗尼经》一卷,一块一块的都能自诉,说他是 “保俶塔”,或 “黄妃塔”。我想最善逞辩的人,也不能够否认。

还有一件事情与孙敬 (按:“敬”,前文作 “儆”,此处有误)庐和春风二君实地试验的说话不一致,而足以与□ (按:此字不清,疑是 “别”)说互相印证者,现在也把他举出来,庶几免掉遗漏的弊病。

《钱塘县志》第二十七卷 《列女传》:

△忠懿俶妃,孙氏,名太真。性端重而聪慧。每延□ (按:此字不清,疑是“接”)姻亲诸宗属,皆尽恩礼。好学读书,通 《毛诗》,《鲁论》之义。尚俭约,非受参谒宴会,未尝为盛饰。俶之征□ (按:此字不清,疑是 “金”)陵也,孙居国城内,时遣内侍抚问诸将及从征将帅之家,外凛畏奉如王旨。汉乾佑二年,承制拜夫人,周显德末,勅封吴越贤德夫人,宋进封贤德顺睦夫人,开宝九年,随俶入觐,勅封吴越国王妃。

孙君根据 《黄妃塔记》及女子 《礼佛图》,谓钱俶妃姓黄,塔为黄妃建,故名“黄妃塔”,春风君也有同样的说话,可知此事非虚矣。然而 《县志》所载,则谓其姓孙氏,名太真。不特异姓,而且有名,这是与前说不适合的地方。

《涌幢小品》说,“因俶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县志载 “开宝九年,随俶入觐,勅封吴越国王妃。”两说实足相互证明也。谓其名 “保俶塔”者,此说是唯一的理由。至于县志为甚么说俶妃姓孙氏,名太真。这是我此刻不能解答的,我希望后此或者也能够解释出来好了。孙儆庐本 《黄妃塔记》之言,谓塔为吴越忠懿王妃黄氏建,到底可不可信,还是疑问。因为塔记及经中并无塔为黄妃所建云云故也。且题后之图,未必即为黄妃,说是孙妃卢妃,也未始不可。据 《陀罗尼经》卷端题 “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造此经八万四千卷,捨入西关甎塔永充供养,乙亥八月纪”之文,则 《涌幢小品》之言为不谬。或因钱俶与其妃同时入觐而建塔,故亦呼 “保俶塔”为 “黄妃塔”欤?

我因为好奇的原故,想在 《钱塘县志》中找到所谓许仙,法海,白娘娘,丫鬟等一干人,殊不知竟至落空;但是在三十卷 《仙释》传里面,得了这样的两个人。

宋徐立之,学老子,隐于雷峯,自比冥鸿雾豹。又有刘簔衣者,築希彝道场在峯下。

《山川·雷峯》下亦云,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号迴峰先生;一云郡人雷就,于此築庵。

相传之所谓法海许仙,也许是这一类的事情辗转附会而成今说罢。暇时当检《义妖传》,看他所说究竟有无依据。

郑文作于1924年12月18日,其后附说:

“《语丝》的第一号,我从前没有见面过,因为已经卖缺了。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的晚上,承钱玄同先生寄给我一份,于是始得与 《语丝》的一号觌面。及读鲁迅先生附记孙伏园先生的话,我心里就颇致不满,总以为我自己所知道的是对的,所以竟敢仓卒中写成此文。其余我所不知道的,也就只好不知道了。特地附志于此,并且声谢钱玄同先生。”20日,又有 “孝观再附”:“今天马叔平先生告诉我说,‘雷峯塔与保俶塔实在是两个。雷峯塔是在西湖的旁边。保俶塔是在西湖的山顶上,塔式很新,恐怕是后人重建的。倒掉的塔实在就是雷峯塔。西湖边居住的人相传都是如此说的。’我想此说也未见得可靠,因为相传的说话颇有许多靠不住的地方,或者,那山顶上之新塔,是因为后人的附会而始建起来的。观 《钱塘县志》及已经倒掉的雷峯塔中的陈迹,便可解释这个疑误了。并志其异说如此。孙伏园先生的话,也许是根据西湖边居住人民的一种传说罢。”马叔平者,即马衡(1881-1955年),时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兼导师。该文发表时,有“伏园敬案”——“郑先生所举证据非常确凿,我不但不想来推翻并且也无法来推翻。不过我的话也不是 ‘毫无根据’,却的确 ‘是根据西湖边居住人民的一种传说’的,而且这种传说现在已经变了杭州一般人的常识了。譬如你跳下沪杭铁路的杭州城站,叫一辆洋车到雷峯塔去,他一定规规矩矩的拉你到雷峯塔,决不会拉你到保叔塔去的。反过来,你叫一乘轿子到保叔塔去,他也一定规规矩矩的抬你到保叔塔,决不会抬你到雷峯塔去的。因为杭州的车夫和轿夫已都有这种常识了。我并且可以再引两部新近出版的书来作证。图书集成公司的 《西湖指南》和钱唐 (按: ‘钱唐’当作 ‘钱塘’)杨祚昌的 《游杭纪略》里都并举雷峯保叔二塔。后一部的 ‘雷峯’条下是这样说:‘在净慈寺前,昔有雷姓築庵居此,因名。又称曰中峯,曰回峯。吴越王妃黄氏就其处筑塔,曰雷峯塔,亦名黄妃塔,或讹呼黄皮塔。凡五级,与保叔塔遥对,而高大过之。旧题十景 “雷峰夕照”即此。’而于 ‘宝石山’条下则这样说:‘一名石甑山,一名巨石山,高六十三丈,周十三里,有寿星石,保叔塔,一勺泉,来风亭。西为巾子峰,又西为保稷山。”前一部的 “雷峯塔”条下是这样说: “吴越王妃黄氏建,以藏佛螺髻髪,亦名黄妃塔,讹为黄皮塔……。’但于 ‘保叔塔’条下则是这样说:‘在宝石山顶,吴越时建,凡九级,宋咸平中重修,减去二级。……霏雪银云,原名宝所,□误保叔。 《西河诗话》云,保叔者宝石之讹,盖以山得名也。’好了好了,现在弄明白了,雷峯塔是雷峯塔,保叔塔是宝石塔之讹。我到底是错了,但我到底是根据 ‘俗’,根据‘常识’,根据 ‘西湖边居住人民的一种传说’的。我在末了恭恭敬敬的向鲁郑二先生道歉。”文字之外,尚有插图一:《未倒时之雷峯塔》,插图二:《雷峯塔之既倒》,插图三: 《雷峯塔内藏经全卷》六幅。

对于此文,鲁迅自然感会于心。同日,作 《致郑孝观》,刊于12月27日 《京报副刊》:孝观先生:

我的无聊的小文,竟引出一篇大作,至于将记者先生打退,使其先 “敬案”而后 “道歉”,感甚,佩甚。

我幼时并没有见过 《涌幢小品》;回想起来,所见的似乎是 《西湖游览志》及《志馀》,明嘉靖中田汝成作。可惜这书我现在没有了,所以无从覆案。我想,在那里面,或者还可以得到一点关于雷峰塔的材料罢。

鲁迅。二十四日。

后来,鲁迅在编辑 《集外集拾遗》时,又加“案”云:“我在 《论雷峰塔的倒掉》中,说这就是保俶塔,而伏园以为不然。郑孝观先生遂作 《雷峰塔与保俶塔》一文,据 《涌幢小品》等书,证明以这为保俶塔者盖近是。文载二十四日副刊中,甚长,不能具引。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三日,补记。”[1]

鲁迅先生编 “集外集拾遗”加案语的时候,距发表有关雷峰塔文章时,已隔11年了,可见鲁迅先生对于一个小问题也极为注意。

此后,两人仍有笔墨往来。据 《鲁迅日记》,1927年1月10日上午,“得郑孝观信,六日福州发,午后复”[2]2。之所以发自福州,是因为郑宾于时(1926-1927年)在福州协和大学,任国文教授[3]。又1927年2月24日下午,“得郑宾于信”[2]9。关于这两次的通信,郑宾于在1983年8月25日复熊融 (陈梦熊)函时,曾说明其 “内容是关于教书的问题”,但 “原信早已遗失”[4]。

郑宾于在1929年秋回川。8月26日,即去拜访吴虞,谈及 “鲁迅与顾劼 (按:‘劼’当作‘颉’)刚大反对,至极不相容”[5]。鲁迅与顾颉刚的交恶,在厦门大学时已几近公开,郑宾于想必有所耳闻。不过,郑宾于与顾颉刚也是亦师亦友。在北大期间,郑宾于曾先后参加歌谣研究会、风俗调查会和方言研究会,两人在学问上多有请益和切磋。1925年5月1日,郑宾于作 《〈畿辅通志〉中的孟姜女》;7月23日,作 《孟姜女在 〈元曲选〉中的传说》;9月27日,作 《〈广列女传〉中的杞植妻和杞梁妻》;10月27日,作 《〈哭泉孟姜女祠记〉及其他》,以此就正于顾颉刚。后来,顾颉刚在编著 《孟姜女故事研究集》时,将其 《孟姜女在〈元曲选〉中的传说》,收入第二册,国立广州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29年出版;其余3篇,收入第三册,1928年出版 (第二册的出版因故晚于第三册)。1927年1月,顾颉刚、容肇祖、潘家洵来福州,购买图书和风俗物品,并商谈厦门大学的国学研究院和协和大学的国学系,合组为更大规模的 “闽学会”。阴历正月六七左右,陈锡襄和郑宾于应邀去厦门,假座厦门青年会,决议办法六条。但无果而终[6]。

1956年,时值鲁迅逝世20周年,郑宾于作《我和鲁迅先生的一段文字因缘》,刊于 《草地》10月号增刊。《草地》为四川省文联主办的文艺月刊,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1956年7月创刊,1959年9月终刊。作者回顾了两人的文字之交:

当一九二四年西湖雷峰塔倒掉的时候,鲁迅先生在 《语丝》(按:原文在涉及书名时,均无书名号)第一号上发表了《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文中说:“雷峰塔应该写作 ‘保俶塔’,是钱王的儿子造的。”“杭州人又叫这塔作保叔塔。”鲁迅先生把文章交给孙伏园先生看,伏园说:“雷峰塔并非就是保俶塔。”鲁迅先生回答道:“那么,大约我是记错了!……”

鲁迅先生的论断本来没有错,可能因为忘掉所看之书的原故,被伏园一诘,便疑自己有误了。我于是根据明季朱国桢《涌幢小品》第十四卷和 《钱塘县志》第十七卷 《吴越世家》的记载,反驳孙伏园先生,证明鲁迅先生的说法是对的。《涌幢小品》说:

钱忠懿王俶,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宋太宗端拱元年八月二十四日卒,刚一甲子,复与父元瓘卒日同,人皆异之。杭州有保俶塔,因俶入朝,恐其被留,作此以保之。称名者,尊天子也。今误为保叔,不知者,有 “保叔缘何不保夫”之句。

《吴越世家》说:

俶卒年六十。以天成四年八月二十四日生,至是八月二十四日卒,复与元瓘卒日同,人皆异之。

《钱塘县志·山川类》又说:

雷峰又名迴峰,郡人雷就于此筑庵,又称中峰,见林和靖诗。峰有塔,吴越王妃建,俗称王妃塔。又以地产黄木皮,遂讹为黄皮塔。

《钱塘县志·方舆览胜》云:

塔在黄皮园,昔有人于塔下劚得小条石刻 《华严经》,小楷绝佳,盖筑塔时藏以压胜者。

雷峰塔是于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一时半倒掉的。塔砖长一尺六寸许,阔八寸,厚二寸,一端有小孔,约较当十铜元略大,深二寸许,每孔藏经一卷,大批乞丐及贫民,日往雷峰附近捡拾砖中经卷,好事者争相购取。每经初仅索值二角,渐后涨至二三十元。经名 “陀罗尼”,阔二寸,长三尺余,字迹娟好,颇有晋唐小楷的神韵。卷端题有 “天下兵马大元帅吴越国王钱俶,造此经八万四千卷,舍入西关砖塔,永充供养。乙亥八月记。”题后有一女子礼佛图,疑即所谓王妃也。图后为经,凡二七一行,行十字,印刻工整,仿佛宋版书字样。

根据这些事实,可以大胆地断定雷峰塔就是保俶塔。那个宝石山上的塔 (此塔至今未倒),本来叫做宝石塔,后来以讹传讹为保俶塔了。最靠得住的证据是雷峰塔的每块砖都藏有 “陀罗尼”经一卷,一块一块都自诉它们是保俶塔,或者黄妃塔。我想,虽有善于逞辩的人,也是不能够否认的。

所谓黄妃塔,实在就是 “王妃塔”的讹传。《钱塘县志·列女传》说:“汉乾佑二年,忠懿俶妃孙氏,承制拜夫人,周显德末年,勅封吴越贤德夫人,开宝九年,随俶入觐,勅封吴越国王妃。”

然则,我说雷峰塔就是保俶塔,铁证如山,这还不是事实么?1924年12月18日,文章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了。孙伏园先生加以敬案道: “郑先生所举非常确凿,我不但不想来推翻,并且无法来推翻。……好了,好了,现在弄明白了。我在末了,恭恭敬敬的向鲁郑二先生道歉。”

考郑宾于一生①关于郑宾于的生平,笔者曾撰有两文:《〈中国文学流变史〉作者郑宾于生平考略》和《〈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郑孝观(宾于)”注释补正》,并有《郑宾于著作选》编竣。,早年与蔡元培、胡适、张竞生、陈垣、董作宾、罗根泽、魏建功、潘梓年等均有交际,堪称胜友如云;然自回成都之后,却不见容,不得已辗转于成都师大、成都公学、成都大学、四川大学、建国中学、宾萌公学、尚志学院,并曾远赴雅安。1949年后,任教于列五中学;1959年,进入四川文史研究馆,可谓半生寥落;而其文字亦多有不传。或许正因为如此,学界对其生平事迹,知之甚少。这一点,从 《鲁迅全集》的注释中,也可见出。如1981年版的 《鲁迅全集》,其相关者有二:第7卷第233页的注释为:“郑孝观,后改名宾于,四川酉阳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曾任北京中法大学讲师。”第15卷第488页的注释为:“郑孝观又名宾于,四川酉阳人。曾为北京大学国文系研究生。”在复熊融的信中,郑宾于对此作过纠正,言 “其生于戊戌政变那年的正月中旬,即1898年2月。其就读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不是 ‘国文系’。在北京时任教于国立中俄大学,不是 ‘中法大学’”[4]。至2005年版 《鲁迅全集》,新的注释为:“郑孝观(1898-?),后改名宾于,今重庆酉阳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毕业,曾任北京中俄大学讲师”(第7卷, 第243-244页)。 又 “郑孝观 (1898-?),又名宾于,四川酉阳人。曾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1927年在福州协和大学任教”(第17卷,第163页)。两说虽较1981年版准确,但缺卒年。2009年12月,《鲁迅大辞典》问世,这是“许多学者经过多年努力而成的重大成果”“是一部质量很高非常有用可以传之久远的大书”[7],内有“郑孝观”的词条:“郑孝观 (1898-?)又名郑宾于,四川酉阳人。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1924年鲁迅在 《京报副刊》发表 《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其中说雷峰塔就是保俶塔。当时 《京报》编辑孙伏园认为此说不确。鲁迅为慎重起见,将孙伏园的意见写成附记,置于文末。郑孝观读后,据明代朱国桢的 《涌幢小品》等书,写成 《雷峰塔与保俶塔》一文,认为鲁迅的意见是正确的。《京报副刊》刊出此文时,编者孙伏园在按语中,亦认为‘郑先生所举证据非常确凿’,实则非是。1927年在福州协和大学任教时,曾两次致函鲁迅,鲁迅于同年1月10日复信一封,内容不详。”[8]不过,这段文字可商榷者甚多。首先,《论雷峰塔的倒掉》不是发表于 《京报副刊》;其次,《雷峰塔与保俶塔》也非郑文原题;至于“实则非是”,则难明其所指。以此观之,有关鲁、郑二人的交往,即便是作为鲁迅研究的一部分,仍有待于正本清源,详其始末。

[1]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七卷)·集外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43.

[2]鲁迅.鲁迅日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汪毅夫.闽台区域社会研究[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4:243.

[4]熊融.《鲁迅日记》涉及人物生卒年份、籍贯和生平注释补正(续二)[J].鲁迅研究月刊,1983(10):23.

[5]吴虞.吴虞日记(下)[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468.

[6]陈锡襄.闽学会的经过[J].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1927(7):169.

[7]顾农.《鲁迅大辞典》若干条目评析[N].中华读书报,2010-04-14(10).

[8]《鲁迅大辞典》编委会.鲁迅大辞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714-715.

[9]赵献涛.鲁迅的杂文与杂学[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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