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赵耀民1990年代的话剧创作

2014-03-28 17:03陈文勇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昆曲闹钟喜剧

陈文勇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浅析赵耀民1990年代的话剧创作

陈文勇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赵耀民的剧作尤其是1990年代的作品,不论是在思想的深刻性上,还是形式的探索性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赵耀民剧作的原型意象丹顶鹤和飞机表现了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人物从人杰到歌妖表达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他提出的荒诞喜剧说蕴涵了荒诞性、悲喜结合的 “双层反向性”和现实批判性。进入新世纪后,赵耀民改编了大众化和娱乐化的轻悲剧和歌舞话剧,放弃了原创性和荒诞喜剧的创作,时代呼吁更多的荒诞喜剧作品出现。

赵耀民;原型;荒诞喜剧

赵耀民是个主体意识很强,且有着理论深度的剧作家,他自1979年第一次发表独幕喜剧 《寻死觅活》开始,陆续创作了 《红马》(1981年)、《街头小夜曲》(1983年)、《天才与疯子》(1984年)、《原罪》(1986年)、《亲爱的,你是个谜》(1988年)、《闹钟》《本世纪最后的梦想》(均作于1990年)、《午夜心情》(1994年)、《歌星与猩猩》(1997年)、《良辰美景》(1999年)、《长恨歌》(2002年)等剧。他还创造性地提出 “荒诞喜剧”说,并以实际的创作行动证明这种戏剧所具有的巨大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赵耀民的剧作尤其是1990年代的作品,不论是在思想的深刻性上,还是形式的探索性上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总结赵耀民的戏剧特征对繁荣新世纪的戏剧创作有着很好的借鉴意义。

一、从丹顶鹤到飞机:理想与现实的对抗

赵耀民在谈及 《午夜心情》的写作缘起时说过自己大约四年前,在笔记本上反复写了这么一句话:“我想看到,有一群丹顶鹤掠过城市上空。”[1]27“丹顶鹤”最早曾在赵耀民的 《本世纪最后的梦想》剧中出现过,但它是作为一般的舞台背景在歌队的叙述中呈现的,还没有上升为一种象征性的意象或原型。赵耀民的 《午夜心情》剧里则写出了一群孤傲而又不合时宜的丹顶鹤原型人物,“他们一个个都是精神流浪汉,在不协调的、甚至是对立的环境中艰难搏斗,顽强地寻求着‘人’的价值和意义,尽管寻求的结果往往是失败。”[2]

《午夜心情》剧中安然是个沉湎于理想而不能自拔的人物,他浪漫、诗意,渴望纯洁的爱情,敌视世俗物化的现实生活,与社会格格不入。他在纯情而同样理想化的刘来娣身上寻找到了逃避尘俗的精神家园。与他们相对的姚冰儿则是梦醒者,她也曾有着美好的梦想和纯真的心灵,但现实社会的染缸使她变得世故而贪婪,她嘲笑爱情的神圣,劝告刘来娣面对现实。出于嫉妒和提醒,姚冰儿打破了安然和刘来娣编织的世外桃源般的温馨而又有些苦涩的梦。梦醒时分,昔日的 “丹顶鹤”刘来娣成了大老板的秘书,成天陪客户应酬,仿佛找到了一座金矿,但她还能回到安然的身边来吗?

这个故事也是理想主义与现实生活相互冲突的象征,赵耀民非常准确地捕捉并表达了从旧时代走过来保持着诗情和理想的一代在滔滔的物欲浊流面前的痛苦感和焦灼感。表现了他们的抗拒、挣扎乃至最后被吞噬的悲剧过程[3]。这种 “孤独的理想探索者”的原型意象其实早在 《红马》一剧就已经形成了。剧中的滑雪者和骑手梦寐以求的 “红马”就象征着人类的美好理想和精神归宿,《天才与疯子》剧中的主人公任渺身上也有着这些探索者的特点。《闹钟》里的何人杰与世无争却处处碰壁,他也是这种孤傲而又不合时宜的丹顶鹤。

在 《本世纪最后的梦想》剧里的蓝波也是一个丹顶鹤般的做梦者,在 “梦想”实现过程中,他也同时失去了青春、健康、爱情和家庭,直至失去了生命。该剧也写了在现实的冲撞下的梦醒者方仪。蓝波之妻方仪也曾为了这个崇高的梦想而背叛了家庭,但在对丈夫的漫长等待与失去了儿子之后,她的梦醒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方仪与原来的男友裴青旧情复燃,这是对丈夫蓝波的背叛,同时也是对自己曾经有过的青春、爱情、梦想的否定。

这种 “孤独的理想探索者”丹顶鹤原型在 《良辰美景》剧中则被飞机原型意象所置换。飞机在《天才与疯子》一剧中就曾出现过,剧中飞机代表着进步与现实,是正面的形象。飞机后来在 《良辰美景》剧中多次出现,逐渐成为一种意味明确的原型意象。全剧飞机不时伴随巨大的轰鸣从头顶掠过,淹没了所有争吵音。这里的飞机代表着物质世界对精神生活的巨大冲击,代表着社会的浮躁与世俗风气,是剧作家批判的含有贬义的意象。《良辰美景》剧里昆曲名旦吴一蕉年近八旬,三个儿子无一能承继大业。他把振兴昆曲的愿望全部寄托到女弟子锦绣身上,谁料锦绣与其子吴济余暗自生情且怀有身孕,为挽留锦绣及其腹中孩子,吴一蕉不惜冒着乱伦的指责娶锦绣为妻,锦绣的儿子吴元也如愿以偿自小苦学昆曲。但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生活观念的改变,市场经济大潮严重挤压了昆曲艺术的生存空间。昆曲事业举步维艰,吴派昆曲研究会面临经济危机,吴家小楼被迫出租,甚至二十年后,吴元还沦为身着女装在夜总会唱邓丽君老歌的歌坛妖星。

“闹钟与 《午夜心情》中刘来娣那不现实却异常美丽的梦、《良辰美景》中继承昆曲大师衣钵一样,都出之于赵耀民苦苦思索的一个抗争性的命题:纯精神性的东西有没有价值?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中国唯有经济效益这一个价值尺度,这是进步还是灾难?”[4]

二、从人杰到歌妖:传统与现代的冲突

毛时安曾经这样评价赵耀民,“他像我们城市的波希米亚人,思想游走、徘徊在我们熟悉的那个结构、秩序的边缘。”[5]序言5《闹钟》里的何人杰何尝不是这样游走在社会秩序边缘的波希米亚人呢!他为了赢得同事、学生乃至家人的尊重,也想争职称、争房子,但是他不愿争,不会争,只能在同事、家人的嘲弄、奚落中畏缩在传统文化的庇护所里,吟诵李白的 《将进酒》来聊以自慰。何人杰就像那只父亲遗留下来的闹钟一样是传统而不合时宜的。

在 《午夜心情》里的安然和刘来娣也是这种游走、徘徊在社会边缘的人物,与何人杰对抗僵化的社会体制不同,安然他们面对的是伴随市场经济而来的无孔不入的金钱的诱惑与冲击。安然与刘来娣的爱情冲突归根结底是传统思想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安然是这个城里最后一个 “牛仔”,他浪漫、诗意、纯情、钟爱旧时代的自然情调,反对一切打着物欲烙印的媚俗文化,他渴望激情和奇遇,他代表这个城市昨日的教养和理想。刘来娣是纯洁与美好的化身,是这个世界仅存的 “丹顶鹤”,是安然久久寻觅实现神圣爱情保留旧理想的寄托。但在强大的物欲面前,在基本的生存压力下,她已开始向物欲妥协,她已被老板的传呼机催得神不守舍,而无法面对安然享受那种烛光和温馨[6]。

在 《闹钟》中的何人杰尽管不合时宜,他毕竟是剧里为数不多的 “人杰”,他与夏霜 “独占多数”、坚守秉性的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午夜心情》里的安然和刘来娣的爱情梦想虽然破碎,但那罗曼蒂克的梦幻色彩和为挽回爱情而做出的不懈努力还是让人动容;《良辰美景》里的昆曲继承人吴元最后却沦为歌妖,这种美好的事物被毁灭的结局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两幕悲喜剧 《良辰美景》作于1996-1999年,剧作家在剧本题记中注明 “谨以此剧送别二十世纪”,我们可以把该剧看作是剧作家在世纪末对于传统与现代关系的一个文化盘点与反思。他说:“我的本意是借昆曲的话题,谈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境遇,犹如美人迟暮,感叹而无奈地看着生命的流逝,同时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7]90

昆曲无疑是现存最古老的戏曲样式之一,它曾经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过去,但物是人非,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方式严重冲击和打压了素以优雅绵长而著称的昆曲的生存空间。锦绣的儿子本是振兴吴派昆曲的希望,将其取名为吴元是希望吴家周而复始,重开纪元。谁知20年后,被誉为小吴一蕉的吴元 “一袭华丽的旗袍,粉面红唇,云髻巍颤”地出现在一家夜总会里,唱着邓丽君的老歌,沦为俗不可耐的歌坛妖星。与吴家第三代放弃昆曲事业相反,吴家第二代中的吴济余原本瞧不起昆曲这种“发霉的”艺术,他在美国经商十载回国后却要将小楼买下,建立吴派艺术纪念馆,振兴昆曲艺术。吴济余买这房,就是为了向父亲、向哥嫂表明 “我要回家”,“回家”既表明吴济余回到了阔别二十年之久的家,也意味着他要回归传统。身处传统文化的国度里的人渴求着西方现代文明,而置身于西方现代文明中的人却又极力地保护即将逝去的传统文化,这可能就是传统与现代文明融合、东方与西方文化交流中普遍存在的悖论吧!

三、荒诞喜剧说:悲剧与喜剧的融合

赵耀民是当代剧坛为数不多的喜剧作家之一,他的处女作 《寻死觅活》就是一部喜剧。他考入南京大学师从著名喜剧大师陈白尘先生攻读戏剧学硕士学位后,他的喜剧潜能才真正地被挖掘出来。赵耀民创造性地提出 “荒诞喜剧”说,并以具体的戏剧实践证明着这种喜剧的巨大的社会意义和审美价值。

赵耀民的荒诞喜剧是一种愤世的讽刺喜剧,但它与一般的讽刺喜剧区别在于它具有双层反向性:“表层是 ‘通俗喜剧’,深层是 ‘精神悲剧’。这种双层反向性正是荒诞喜剧的基本特征。它体现为主题的似是而非 (Irony),情节的似非而是 (Paradox),人物的双重人格,以及审美对象中的 ‘黑色’幽默、冷酷滑稽和崇高怪诞”[8]3。“荒诞喜剧”说的主要特点可以概括为:荒诞性、悲喜结合的 “双层反向性”和现实批判性。

第一,荒诞性。与荒诞派戏剧所采取的无理性、反逻辑、结构散乱、语言混乱、怪异反常等种种反戏剧的艺术表现不同,赵耀民的荒诞喜剧则采用有理性、合逻辑、情节完整、语言生动的表现形式来表现生活的荒诞性。

赵耀民创作于1990年初的 《闹钟》就处处透出荒诞性。何人杰年近六旬还是个大学讲师,他勤恳敬业、无欲无求,遭到庸俗市侩的妻子刘兰的奚落,女儿何倩倩也看不起他。为换取妻女所需的职称和房子,他选择 “死亡”并为自己开了追悼会。剧中那位很主要的角色——他家那只 “该闹时不闹,不该闹时胡闹”的闹钟更是何人杰尴尬的、不合时宜的处境的象征。“这种不合时宜的胡闹,又分明是对那种不合理的体制、世道的最调侃式的抗议!是荒诞社会里的一声冷笑!”[9]

在两幕音乐喜剧 《歌星与猩猩》里人兽换脑的情节更为荒诞。著名歌星马当那遇车祸身亡,通过脑移植手术获得了猩猩的躯体,身为猩猩他表现出了纯净和美好的人性,而当他重新被捧为歌星获得人的资格之时,他那内心隐藏的丑恶卑下的兽性又重新占据上风。

第二,悲喜结合的 “双层反向性”。荒诞喜剧表层是通俗喜剧,但深层是精神悲剧,这种悲喜结合的 “双层反向性”是人生的真实写照。“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10]203赵耀民的喜剧 《闹钟》和《歌星与猩猩》两剧既有着丑恶被 “撕破”的喜剧性,又有着美好的东西被 “毁灭”的悲剧感。

在 《闹钟》里何人杰的妻子刘兰庸俗市侩、忸怩作态,暴发新富石富年故作风雅、贪欲十足,这些无疑是剧作家讽刺的对象,就连何人杰年仅22岁的女儿也轻浮任性,为了钱财虚荣投身与其母同龄的石富年,这不能不让人产生美好的东西被毁灭的悲痛感。《歌星与猩猩》一剧荒诞喧闹的背后也有着美好人性被毁灭的酸楚与哀伤。17岁的痴情歌迷安琪儿 (天使angel的音译)就因见到太多的人性丑恶而陷入深深的哀痛之中。与安琪儿的女性拯救者身份一样,《闹钟》里也有位这样的人物,她就是剧作家最喜欢的女角色夏霜。夏霜是大学中文系干事,她身处大学染缸却能洁身自好、超凡脱俗。她同情并敬重何人杰,在何人杰开完自己的追悼会后,她送上了一个象征着何人杰再生的生日礼物——新闹钟。安琪儿拯救不了马当那,夏霜难道就能将何人杰拯救出 “脱节的时代”而使他再生吗?答案也许就像夏霜的名字 (夏天的霜)一样是个虚空的梦想罢了。

第三,现实批判性。《闹钟》一剧既批判了人性冷漠、情感冷淡与金钱至上的社会风气,还把嘲讽批判的矛头直指高等教育体制。造成何人杰为自己开追悼会的直接动因在于高校不合理的职称评审制度和福利分房制度。

在 《歌星与猩猩》剧中,赵耀民批判了人的灵肉二重性。《歌星与猩猩》犹如奥尼尔的 《毛猿》和尤涅斯库的 《犀牛》,里面充满了为社会与自我欲望所俘获的异化了的人物。马当那沦为猩猩其实令人同情,而一旦他复为歌星,人性中的贪婪、冷酷的兽欲就极度地膨胀开来,直到完全压倒了人性,再次沦为野兽。剧中赵耀民还巧妙地运用戏剧方式揭露社会的众生相:器官移植,动物保护,名人出书,频繁车祸,法庭辩论,电视直播,时尚流行,明星炒作,追星族的痴迷等。这种游戏式、调侃式的摹仿能造成强烈的喜剧效果、和讽喻性。

赵耀民为我国当代戏剧尤其是喜剧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进入新世纪后,他改编了王安忆的 《长恨歌》和白先勇的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均为2002年)这样的追求大众化和娱乐化的轻悲剧和歌舞话剧。赵耀民放弃了原创性的荒诞喜剧的创作,这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了对世界的审视,放弃了与人物内心的沟通与交流,放弃了批判性知识分子的责任。时代呼吁更多的像赵耀民这样的作家和荒诞喜剧这样的作品出现。

[1]赵耀民.《午夜心情》的写作缘起[M]//赵耀民.赵耀民戏剧杂谈.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2]丁罗男.读解赵耀民[J].戏剧艺术,1999(4).

[3][6]张兰阁.大变革时代的当潮者心语——中国话剧的一个历史性主题[J].戏剧文学,1999(1).

[4]汤逸佩.他总是在独立思考——论赵耀民的话剧创作[J].上海戏剧,2008(9).

[5]毛时安.序·守夜人的声音[M]//赵耀民.良辰美景:赵耀民剧作选.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

[7]赵耀民.京剧的宿命[M]//赵耀民.赵耀民戏剧杂谈.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8]赵耀民.《天才与疯子》断想[M]//赵耀民.赵耀民戏剧杂谈.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7.

[9]李伟.怀疑主义美学视野下的赵耀民剧作论[J].戏剧艺术,2009(4).

[10]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黄志洪]

I207.34

A

1674-3652(2014)05-0073-04

2014-06-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20世纪中国话剧创作主潮”(12JJD750006);河南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费“1990年代中国话剧研究”(11148)。

陈文勇,男,河南光山人,博士,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戏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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