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艳红
(贺州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西贺州 542800)
“谅+NP+VP”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主观性句式,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频率和能产性都较高,其后续成分通常是否定性结构,其中“谅”字用法较特殊,无论在组成结构还是感情色彩方面,这一构式都有其独特性和较高的语用价值。然而学界对其关注远远不够,截至目前只有郑剑平[1]对其作过描述性介绍,但不够全面详尽,没有上升到认知层面深究“谅+NP+VP”构式的生成动因,缺少理据性研究。鉴于此,本文尝试以认知构式语法为理论基础,全面分析“谅+NP+VP”构式的句法结构,从语义、语用视角揭示其构式义,并探索该构式的成因理据。
根据Goldberg[2]对构式的新界定,“任何语言构型只要在形式或功能的某个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不能从其他已存构式中严格预测出来,就可被视为构式。此外,某些能被完全预测出来的语言构型,只要有足够的出现频率,也可作为构式储存于记忆中”[3]。结合“谅+NP+VP”结构来说,“谅”本身没有感情色彩上的褒贬倾向,“NP+VP”亦是如此,然而一旦进入“谅+NP+VP”这一结构,“谅+NP+VP”结构便有了1+1>2的语义效果。除了传达说话者对某人(NP)不可能出现某种情况(VP)的主观断定,还带有言者“不屑、轻视、瞧不起”等额外隐含义。如例(1),这种1+1>2的语效仅仅从“谅+NP+VP”这一结构组成部分是无法严格预测出的,可见“谅+NP+VP”是现代汉语中的构式。
(1)“东山哥”,孙守财向老东山祈求道,“你带个头,我们就是不借,谅他江水山也不敢强迫”①。
根据《现代汉语字典》和《新华字典》,“谅”字作为动词,有“推想、料想”之义。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谅+NP+VP”中的“谅”已有所虚化。如例(2)中的“谅你肚子一定很饿了”中的“谅”表达“推想、料想”的意思,但例(3)和(4)中的“谅”后接的VP为否定形式时,“谅”在句中更像是一个“语气词”,根据语境的变化,表达了言者不同情感和态度的宣泄,例(3)表达了对周铁的儿子的褒奖和赞美,例(4)则带有牛大姐对猜谜人的轻视和调侃语气。
(2)“……不过,你到了三英里湾以后,有没有上哪儿吃过东西?谅你肚子一定很饿了,可不是吗?”
(3)第二天,那正岐利剪刀铺子的老板对周铁说:“我看令郎那副相貌,谅他将来也不是贫贱队伍当中的人”。
(4)牛大姐:“使劲猜!猜不着了吧,谅你也猜不着。”
此外,“谅”若换成“谅必”或“谅来”,如例(5)和(6),不能表达出“谅+NP+VP”所蕴含的说话者言谈时干脆利落且带有轻视调侃的意味。这也印证了Goldberg“无同义原则”的思想,即如果两个构式在句法上不同,那么它们在语义上或语用上也必定不同[4]。
(5)然而从白鹳的孤狷清高的习性来看,谅必他一定没有努力去制止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
(6)淡淡的太阳从密树枝头一丝一丝的射入,行人各自奔走他们的道路,谅来也不至惊扰我片时的休息。
“谅”的前面省略了主语,是“空语类”中的“空主语”现象,“谅+NP+VP”构成了紧缩式,从语言学角度来讲,是人类为了实现认知和表达的经济性(Principle of Economy)反映在日常语言中的体现。根据上下文语境意义,我们完全可以把省略掉的空主语补出来,通常为第一人称“我”,即可以把例(4)改为:
(4)牛大姐:“使劲猜!猜不着了吧,我谅你也猜不着。”
根据在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CCL)中搜索到的结果,“谅+NP+VP”构式中的NP几乎不可能是第一人称代词,通常由第二或第三人称代词“你、您、你们、他、她、他们、他自己”等充当,如例(7)—(10)。
(7)她像一团火也似的走上来,对冯永祥说:“谅你也不敢!”
(8)“我是说芬奇利小姐。不过,谅您总不会再对我生气吧,可不是?”
(9)伯顿先生不是一个天真的孩童,谅他自己也不会相信这种所谓“抵制”能对中国经济造成任何影响。
(10)甚至服务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对假斯大林产生过任何怀疑——谅他们也不敢!
NP也可以是特定的人,如例(11)—(13),NP分别由“他佐格国王”、“宝佩蘅”、“老头”充当,少数情况下NP还可以是特定的物体或事件,如例(14)、(16),“你这点雕虫小技”、“煮熟的鸭子”充当NP。因此,郑剑平认为“NP只能是指人的名词或人称代词”[1]的看法显得太绝对化。
(11)“如果他妄图抗拒或进行欺诈,我们再诉诸武力不迟。我谅他佐格国王也不敢耍什么花招!”
(12)左宗棠拍着膝盖说:“有他知道这回事,谅宝佩蘅也不敢再说闲话。”
(13)二秃一口咬定这不是他的票子,谅老头也不敢把他怎么着。
(14)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得我了?”
“谅+NP+VP”结构的小句宾语(NP+VP)中的NP一般不会省略,即使省略,读者也可以通过语境信息填补缺省的NP,如例(15)补全NP便为“谅他也不能把咱俩怎么着”,例(16)的NP是一种策略性的省略,视语境可填补为“谅煮熟的鸭子也飞不到哪儿去”,暗指“已成定局的事情黄不了”。
(15)司机说:“但愿吧。反正他也没坐在驾驶室里,谅也不能把咱俩怎么着。等平安到了地方,请他下车就是了。”
(16)反正有政协主席的颜面,事情已成定局,煮熟的鸭子,谅也飞不到哪儿去,也不急于一时半刻的。
“谅+NP+VP”结构中的VP几乎都是以否定形式出现在陈述句中,且否定词前多用“也”,但也有少许VP以肯定形式出现在疑问句中,如“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得了我”、“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逃得到那里”,这种类型句子中的VP也可转变为否定形式:“谅你这点雕虫小技也难不倒我”,“谅这女娃娃在大漠上也逃不到哪里去”。
“谅+NP+VP”构式中的VP多是将来可能发生的动作,“谅+NP+VP”表达了说话者的主观预测和判断,认定NP在某方面不可能出现某种状况,但说话者主观评述的内容VP与客观事实未必相符,即现实中不一定真的发生,因此事件结果不受此主观判断的限制。
通过CCL检索到的70例“谅+NP+VP”构式中,可以发现“谅+NP+VP”结构多用于陈述句(共43例)、感叹句(共21例),少数情况下也可用于疑问句(共6例)。例(15)、(16)、(17)中,“谅 +NP+VP”结构用于陈述句,例(7)、(10)、(18)用于感叹句,例(14)、(19)、(20)则用于疑问句。
(17)……就临时改道石家庄,顺便考察考察,多走走,多看看,比较比较,谅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18)当干部,出差给补助,还能山南海北地逛逛。就算是讨不回来钱,谅也不能怎么着,大不了还回来当工人呗!
(19)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
(20)“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谅您不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吧?”
“构式语法认为构式意义既包含语义信息,也包含焦点、话题、语体风格等语用意义,所有这些与构式的关系都是约定俗成的,是构式本身所具有的表达功能。”[5]“谅+NP+VP”构式的识解必然涉及构式的各种意义。
从作者搜集的语料看,“谅+NP+VP”更多的涉及言者消极情感义的传递,表达言者对某人(NP)不可能出现某种行动或状况或某种行为实现程度有限的主观判断和预测,带有“轻视、瞧不起、调侃”的意味,但偶尔也会出现中性的用法,如例(21)。表达赞扬褒奖的仅有一例,即例(3)。
(21)我要做这种事,也不会到这儿来做呀,我自有办法拣个卧房去做,谅你一点也不会知道呢。(中性)
“谅+NP+VP”构式语义上倾向于传递言者的消极情感,与这一结构中否定词的运用密切相关,“在现代汉语中,肯定式倾向于表达赞赏义,而否定式倾向于表达贬抑义”[6]。在赞扬别人的时候人们倾向于用肯定式,而作为有标记的否定式绝不是偶然出现的,“谅+NP+VP”结构中VP构成的四种类型均含有否定词“不”或“没”,必然伴随着一定的消极情感色彩的传递,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VP为中性或甚至褒义时,整个“谅+NP+VP”结构的消极贬抑义才会有所降低,如例(3)、(21)。此外,“谅+NP+VP”隐含言者消极情感的出现频率较高,其形式和意义的频繁关联使得其“轻视、调侃”的消极构式义不断固化。
“特定的构式具有特定的话语功能,体现了说话者对特定语境的识解,因而是构式解析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7]“谅 +NP+VP”构式是一种非自由形式,除了在对话语体语境中,通常不能独立成为一个表述单位。“谅+NP+VP”构式经常出现的语境可以概括为:X+“谅+NP+VP”,其中的X是言者使用“谅+NP+VP”话语的理据性表述成分或假设成分,是言者预测或断定NP会VP的预设、前提或背景。言者若要表达NP不可能出现某种行为或状态,就要有根据和理由,X便构成了这一语境中的理据性表达或假设,即X可以是言者使用“谅+NP+VP”来做出回应的原因或条件,X和“谅+NP+VP”也可以构成意义上的转折,如例(18)“谅+NP+VP”则代表说话者对 X所产生的结果的主观性评价。
(22)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不须腼觏。”(原因)
(23)阿曼道:“这般大风雪中,谅他也走不远,勉强挣扎,非死在雪地中不可。待天明後风小了……”(原因)
(24)他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心里盘算道:只要演习不出岔子,谅老爷子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他朝门外喊一声:“来人”。(条件)
这些理据性或假设的表述成分“X”往往是“谅+NP+VP”结构表达的语境条件,能突显言者判断NP不能实现某种行为或某种行为实现程度有限的根据和理由。因此,X+“谅+NP+VP”表述可采用转折、条件或因果关系的复句形式来表达,如例(18)“(即使)讨不回来钱,谅也不能……”构成了转折关系复句,例(24)中“只要……,谅……”构成了条件复句,例(22)“(因为)小王家世清贵……,谅……”、例(23)“(因为)这般大风雪,谅……”构成因果关系复句。
“谅”在整个构式中发挥着重要的语用功能。“谅”是焦点标记,口头对话中通常会被说话者重读和延长,引出句中需要凸显的语言信息“NP+VP”,尤其凸显VP这一否定焦点信息,并根据具体语境表达说话人的不屑、轻视或瞧不起等隐含情绪。因此,“谅”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语气焦点标记。上文谈到“谅+NP+VP”构式经常出现的语境:X+“谅+NP+VP”,其中的语境X是必不可少的背景(Background),X+“谅 +NP+VP”表达经语气焦点标记“谅”,引出其重点强调和凸显的句末VP这个否定焦点,如例(22)中霍都提及“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构成背景信息,经语气焦点标记“谅”,引出其真正想要凸显的焦点成分VP:“不致辱没(姑娘)”。
“压制”(Coercion)与转换生成语法学派中的“控制”(Control)密 切 相 关,Rosenbaum[8],Jackendoff[9],Chomsky[10]等都对其做了一定的研究。在这些成果的基础上,构式语法(Construction Grammar,简称CxG)开始思考尝试用“压制”来解释构式对词汇的控制关系[11]。此后,Croft从识解和概念化角度阐释压制[12]。Goldberg[2,4]认为构式可对动词产生压制,可以强制词项产生新的相关意义。Michaelis[13,14]对“体压制”现象进行了论述,且较为详细地论述了“强制原则”,将其定义为“如果一个词汇项在语义上与其形态句法环境不兼容,词汇项的意义就应当遵守其所嵌入运用的结构的意义”[11]。
王寅[11]主张扩大“压制”的含义,他认为“只要是对语句的结构、意义和用法起主导性或关键性作用,并迫使他者作适当调变的现象”都可以看作压制(Coercion)。他形象地阐释了词汇与构式间的关系,把“词汇与构式间的关系”比喻成“液体和容器间的关系”。当人们把液体装在某一特定形状的容器里时,液体就被“压制”成了瓶子的形状。同样,当人们把词汇“装入”某特定的构式之中时,词语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构式整体的影响,这就是“构式压制”(Construction Coercion),即当词汇与构式出现语义冲突时,构式起主导作用,迫使主要动词改变论元结构、意义或用法,为整个句义增添一些额外的意义。但构式不一定总是处于绝对主导地位,词汇也有可能发挥着主导甚至不可或缺的作用,这就是“词汇压制”(Lexical Coercion),即在消解如上冲突的过程中词汇起主导作用,将其意义和用法压制向构式,使其成为可接受的表达式或改变句义。句法结构的构式义是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互动的产物[15]。
“谅+NP+VP”结构的构式义正是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互动的结果。受到“谅+NP+VP”构式的压制,VP基本上都以否定形式出现,肯定形式几乎不能进入该构式,NP也多由第二、第三人称代词或特定的人充当,第一人称代词或表特定物体事件的名词很少进入NP。这些都体现了“谅+NP+VP”构式对嵌入其中的词汇的压制。同时,词汇也会将其意义压向构式,正如上文提及的,“否定式倾向于表达贬抑义”,“谅+NP+VP”构式的压制使得VP大都是否定形式,VP的否定形式本身所带有的消极浮现意义直接影响着“谅 +NP+VP”构式义的传递。“谅”与“NP+VP”整合前,“谅”本身有“推想、料想”的意义,“NP+VP”则描述了NP客观现实中的某种行为或状态,其中的VP可以肯定或否定形式出现,但“谅”与“NP+VP”一旦整合后,构式的压制使得VP多以否定形式出现,VP的否定形式所携带的消极浮现意义直接影响着“谅+NP+VP”构式义的传递,“谅+NP+VP”构式便有了1+1>2的语义效果,即整个“谅+NP+VP”结构除了表达说话者对NP出现VP的主观推测,还增添了言者轻视、瞧不起、不屑一顾、调侃等情感的额外隐含构式义,在此结构下,“谅”在某种程度上虚化得更像是个语气词。因此,可以说构式压制和词汇压制的互动最终形成“谅+NP+VP”的1+1>2的构式语效。
认知构式语法作为新兴的语言学理论被广泛运用于英汉语言现象的解释中,有很强的解释力,成为语言研究的又一“利器”。王寅[11,16]、刘玉梅[3]、邓媛媛[17]等曾运用构式语法理论来阐释语言构式现象,作者受其影响也做了相关尝试,从认知构式语法理论视角尝试性地探讨了“谅+NP+VP”构式的句法结构特点,从语义和语用功能上解析该构式的构式义、适用语境和话语功能,并探索该构式的成因理据及认知解释,以期能为“谅+NP+VP”构式的研究和使用提供一些借鉴和启发。
注释:
①文中的所有例句都摘自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CCL),篇幅有限,不再逐一标出。
[1]郑剑平.试析“谅 +NP+VP”[J].四川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60-61.
[2]Goldberg A.Constructions at Work[M].Oxford:OUP,2006:5.
[3]刘玉梅.Goldberg认知构式语法的基本观点——反思与前瞻[J].现代外语,2010(2):202-209.
[4]Goldberg A E.Constructions:A Construction Grammar Approach to Argument Structure[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67.
[5]严辰松.构式语法论要[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4):6-11.
[6]郑娟曼.从贬抑性习语构式看构式化的机制——以“真是(的)”与“整个一个 X”为例[J].世界汉语教学,2012(4):520-530.
[7]吴为善,夏芳芳.“A不到哪里去”的构式解析、话语功能及其成因[J].中国语文,2011(4):326-333.
[8]Rosenbaum P S.The Grammar of English Predicate Complement Constructions[M].Cambridge,MA.:MIT Press,1967.
[9]Jackendoff R S.Semantic Interpretation in Generative Grammar[M].Cambridge,MA.:MIT Press,1972.
[10]Chomsky N.On binding[J].Linguistic Inquiry,1980(11).
[11]王寅.构式压制、词汇压制和惯性压制[J].外语与外语教学,2009(12):5-9.
[12]Croft W.Syntactic Categories and Grammatical Relations[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
[13]Michaelis L A.Type shifting in construction grammar:an integrated approach to aspectual coercion[J].Cognitive Linguistics,2004.
[14]Michaelis L A.Entity and event coercion in a symbolic theory of syntax[C]//Ostman Jan-Ola,Fried M(eds.).Constructional Approaches to Language:Construction Grammars:Cognitive Grounding and Theoretical Extensions.Vol.3.Amsterdam:John Benjamins,2005.
[15]卢秋蓉.存在句(NP_1+V着+NP_)中句尾NP_2语义关系的探析[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3(4):114-117.
[16]王寅.“新被字构式”的词汇压制解析——对“被自愿”一类新表达的认知构式语法研究[J].外国语,2011(3):13-20.
[17]邓媛媛.“X无可X”构式研究[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119-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