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富宴, 廖 斌
(西南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1120)
人类学——哲学是西方哲学由以客观世界为主体向以人和人类世界为主体转化的产物,是哲学本身发展转化所形成的广义人类学方向。而哲学人类学是哲学与具体的人类学交叉形成的一种部门哲学。
西方哲学在黑格尔之后发生了许多走向现代哲学的重要转向,人类学转向就是其中重要的一支。它主要包括:(1)关注人的生命、人的意志及其在理解世界方面的重要性,并以此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客观本体性,这就是生命哲学和意志哲学的兴起。(2)青年黑格尔派以人的“自我意识”反对黑格尔的绝对理念的精神实体,以人本主义来批判宗教,以人性解释神性,通过人道主义把人从基督教的上帝中解放出来,从异化的现实中解放出来,他们对宗教的批判是站在人的立场上的批判,为从宗教世界观转向人的世界奠定了基础。(3)由事物的存在、一切存在一步跨入到“人的存在”和人的个体存在,于是克尔凯郭儿、施蒂纳的存在主义哲学得以兴起。(4)直接研究感性的自然界和感性存在的人,强调人的感性和人的直观、人的类本性,指出“只有人类学是真理”是费尔巴哈的哲学人本学。(5)以人的心理意识问题、人性问题为主体,以及人的性本能与潜意识在人类文化活动中的重要性,以弗洛伊德的性本原和潜意识哲学为代表。(6)对原始民族的考察而发源的狭义的人类学的兴起,进而上升到对人类的一般本性、人作为人的人类学性质及其对文化、科技、宗教的创造问题的考察,即从人性结构及其文化创造的视野来研究人,于是哲学人类学得以兴起。(7)自文艺复兴以来,在各种思潮中对人类自由、人类尊严、人类价值、人类平等、人类幸福、人类千年自由王国和理想社会的实现等的关怀,这是一种广义的人类学思潮,其激进发展就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的兴起。
以上这些哲学方向的主要内容都是针对人和人类问题的哲学而言,属于人类学思潮的范畴,他们共同促进了哲学向人类学的转化,是近代哲学向现代哲学的重要转变之一。除了最后一种外,他们并不是对于人类生存问题的具体把握,都各自局限于他们特有的抽象范畴之内。马克思没有研究也没有进入这些思潮,都在他的哲学志趣之外,因为它们不能具体解决人的社会问题。马克思从世界历史的高度开创了最关系人类命运的、全面研究人类的社会问题,因而是最为重要的新的方向。马克思从人的劳动、人的生产、人的实践出发观察人类的社会历史世界,是在人类学视野中看问题。“人的感性活动”即实践是马克思探索出的不同于费尔巴哈的人类学立足点。
与以往哲学不同的是,马克思在第七种思潮和“人的感性活动”的基础上,以人的“个体生命存在”和人的“一般本性”这种广义人类学问题为基础,集中注意“从事实际活动的人”,由他们进入人的社会存在、社会关系、生产关系和经济联系,研究人类在这些关系中的社会根本问题及其解决方向,即人类如何能够合理生存与走向自由解放问题,这便是马克思开辟的代替了形而上学哲学的人类学——哲学方向。
这些现代哲学思潮的共同特征都是从反对和告别黑格尔哲学开始的。他们在短时间内由本体论哲学、认识论哲学、宗教神学转向了作为主体的人本身与人类本身。马克思通过批判费尔巴哈,把其“类存在”和“类意识”转化为“人类的存在”和“人类共同体”;又通过批判施蒂纳的“唯一者”转向人的社会关系中的个体生命存在,并把个体生命与人的类本性在逻辑上统一起来,由此来理解人和人的社会存在。于是,通过人的社会存在,人类的合理生存与自由解放问题成了马克思所开创的这一哲学关注的本质问题与焦点问题。与存在主义、生命哲学、意志哲学等从个人存在、个人的生命和意志出发不同的是,在针对人类的共同存在的眼界里,马克思的“人”不是脱离社会的孤立个体,而是有着自己的生命、需要、意识和意志在普遍的社会关系中生存着与活动着的具体的“现实的真实的人”,是处于一定生产关系中进行生产和生活的一切个人,也是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中活动的一切个人,这是人的社会存在维度的首要方面,是马克思的人类学眼界所特有的方面[1]。所以,只有马克思开创的哲学,才真正达到了人类学——哲学的水平。
马克思在哲学史上的重要性在于他走上了开辟这一现代性哲学的道路:他在人的生存实践立场上关注整个人类,关注他们的生存和幸福、命运和前途,上升到整个人类学的价值立场上。
的确,在人类的“实践——精神”历史进入资本主义和以科技为基础的机械化的工业社会之后,一方面,自然界的奥秘已经开始由自然科学加以探索,并且自然科学和以文明技术为手段的人的生存实践不断把自然界的秘密转化为人类头脑中的图像,成了哲学构建的自然科学基础;另一方面,人和自然界的生存关系问题,人类如何生存发展的问题,人类社会内部合理性的制度建设和劳动分配问题等,不能不成为哲学的思考范围。特别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在具体历史中的社会联系,人的生存实践活动以及人在这些关系中的生存境遇、生存态势,人类生存在当时的现实问题与未来发展问题,人类应当如何合理组织自己的社会,如何走上自觉的发展道路,世界历史的发展规律问题,人在社会矛盾冲突中的主观精神倾向问题等等,不能不形成哲学思考的新问题与新方向,并最终形成马克思的人类学——哲学,真正达到“人成为主体”、“世界成为图像”和“哲学成了人类学”这样的现代哲学境界。
马克思不以抽象地研究人类本性为目的,而从人的社会存在与社会关系出发,以人类的合理生存即人类幸福为价值理念,进入人类的社会历史活动领域,批判研究人类社会现实的经济政治关系的状态和它们的是是非非与应当走的生存发展道路,从而创立对人类的生存发展问题进行价值评判和实践改变的哲学,即人类学——哲学。这是一种全新的哲学,是一种直接关系人类的合理生存、健全发展的、与整个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新哲学。对于马克思来说,他是通过哲学的人本性转向、实践论转向乃至唯物史观转向而实现这一哲学的。所以,他在对这种哲学的研究中,既研究了人的一般的人类学特性,又研究了人的生存方式即人类学的生存实践问题;既研究了人的发展方式即人的社会历史问题,又研究了人的存在和运动方式即人类学辩证法问题;既研究了现实世界的不合理与非法性问题,又研究了它的改变及人类走向自由解放的道路问题。由此,现实性的人及其实践、历史、辩证的发展与走向自由解放都成了马克思人类学——哲学的重要议题。特别是马克思研究了现实世界的资本统治及其改变问题,把他的哲学使命定位在“改变世界”,使人类学——哲学成为改变世界的哲学。
人类社会,人类的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人在这种关系中的存在方式、生活方式、生存境遇,在一定文化、一定历史时期都有它的合理与不合理两方面。人类学——哲学的任务就是要站在人类合理生存的价值立场上,发现那些不合理、不合法的关系基础并加以改变,推动社会进行改进,甚至发生革命性变革,以解决它的不合理性、非法性问题,使广大人民群众受益,使社会本身得到发展,走向人类应走的道路。人类学——哲学范式的这一性质要求哲学家不仅要关心社会,而且要高瞻远瞩,从人类学高度发现当下的社会病根,代表社会正义进行深刻的批判,以解决人和社会发展的根本问题。马克思就是这样的哲学家,由他的实际活动和论域所向而实际形成的理论,就是要对一切社会存在进行合理性审思与合法性批判。正是基于这一现实任务,马克思一反传统哲学家的超然态度,成了最关心社会现实问题和人类命运的哲学家。他提出的“真正的哲学”正是“把握一个时代的迫切问题”的哲学。马克思正是一切时代中最关心人类问题的哲学家,才创立了针对这种时代问题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首创的人类学——哲学是自他那个时代以来的“实践——精神”最应当关心的问题。这就是他所特有的哲学立场和哲学眼界。
总之,如果说古代哲学的着眼点是客观世界、近代哲学的着眼点是人的理性对客观世界的认识,那么现代哲学的着眼点则在于生活着、活动着的人类自身。从人类学高度研究人,研究人的种种性质,以人为出发点研究人类的生存世界,表明了现代哲学的人类学转向。哲学通过马克思,已经从人类世界之外的遐想转化成了关于人类切身问题的真理正义之声,人类学——哲学就是这种真理正义之声的哲学。
“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2]57这是《提纲》中极为重要的纲要,是马克思的郑重宣布,是在对旧唯物主义做了深入批判之后,对他所要创建的“新唯物主义”哲学的唯一一次总结性的话语,是马克思哲学理念的核心、纲领和宣言。这一定位表明马克思明确强调他的哲学立脚点不是物质与自然界,也不是辩证法、历史、实践,也不是生产、交往,也不是抽象的人性、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也不是类本质等,因而不能以这些范畴为立脚点来建立他的哲学。他所强调的是:他的哲学立脚点只能是“人类”,只能是“社会化了的人类”。这是一种旗帜鲜明的人类学立场,也是对“人类性问题域”的直接奠定。对于“社会化了的人类”,马克思的研究点主要有以下两个。
其一,研究了它的人类学基础,就是从人类生存的自然前提、“人的本性”、人的人类学特性研究人类,为“社会化了的人类”奠定人类学的存在论基础。比如在《手稿》中,马克思讨论了“人是自然存在物”与“属人的存在物”;人是“对象性的”、“进行对象性活动”的存在物;人是“个体与类”的统一物;人是“社会存在物”,是“有意识、有意志”的存在物;“人是劳动的”、“实践的”存在物,是“自由”的存在物等。马克思通过这些确认为理解“社会化了的人类”奠定了人类学——哲学基础。例如,人是自然的与属人的存在物,奠定了人与自然界的生态关系与生态基础;人是对象性地进行对象性活动的存在物,奠定了人在自然界中创造自己的物质生活世界的理论基础;人是有意识、有意志的存在物,则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为理解人的活动和人的理想追求奠定了理论基础;人是劳动的、实践的存在物,揭示了人的本质特征和人的生存世界的形成;而人是自由的存在物,为马克思对人类自由解放的追求奠定了人本论基础。马克思作为一个有着深厚学理基础的学者,他首先是从人类学思潮出发思考关于“社会化了的人类”问题,正是这些研究奠定了他的广义人类学理论基础。把这一范畴建立在一定时代的科学理论的学理基础之上,成为建立在时代的学理高峰之上的哲学。
其二,站在“社会化了的人类”的立场上来理解和研究人与人类世界,这是马克思“立脚点”的真正含义。它要求把“整个人的生存世界”即“人和人类世界”作为他的哲学思考研究的对象和主体。这需要从直接存在着的、感性地生活着的、呈现着人和人的生存世界的现象出发;从人在自然界中的生存发展以及人为生存发展而进行的劳动、生产等实践活动出发;从人的社会关系、生产关系,人类社会内部的矛盾和冲突如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事实出发来研究人类世界。马克思正是这样做的,这些形成了马克思的哲学世界。例如,马克思从人作为社会存在物出发,研究人的社会性,形成了他的社会人本论;从“人是有生命的个人存在”出发,形成了他的个体生命本体论;从人的感性存在和感性活动出发,形成了他的实践论;从人的劳动生产出发,形成了他的物质生产理论;从人类社会的同时态结构出发,形成了他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与意识形态理论;从人的社会生产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出发,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马克思的所有这些基本研究都是建立在“社会化了的人类”基础之上的。
在传统上,我们把马克思理解为无产阶级的马克思,他的哲学理所当然也是无产阶级的哲学,这当然不能接受以“人类性”为立足点的哲学。但是,马克思不仅是以阶级性为根基的无产阶级的马克思,同时也是以人类性为根基的全人类的马克思。从后一视界出发,我们就不会拒绝马克思哲学的全人类性的意义,就会发现马克思理论中存在着大量的关于人的人类学规定性的论述。由此,很自然就会把马克思哲学定位在人和人的生存世界方面。
其实,人类学——哲学的内容相当丰富。人们所发现、所肯定的马克思哲学的唯物性、辩证性、实践性、历史性,以及人本性、生存性、解放性等,在传统视野里是无法统一的,至今没有人能够在传统的框架下把它们在逻辑上统一起来就是最充分的证明,否则就不会出现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唯物主义、实践哲学、生存哲学、解放哲学、人学、类哲学、人道主义、人本主义等等的对峙和争鸣。然而,从人类学——哲学的人本立场出发,从“社会化了的人类”出发,有可能把这些特性通过提升有机地统一起来,形成以“人类性”为基础的具有严密逻辑性的理论体系,即形成建立在以“社会化了的人类”为根据的“社会人本论”基础之上的人类学实践论、人类学历史观、人类学辩证法、人类学生产论、人类学解放论等。
以“社会化了的人类”为立脚点,就会把人们所强调的马克思哲学的实践论、历史观、辩证法、解放论等统一起来,因为这些范畴都不过是对“人类”这种特殊的存在物的某种特性的指称。人类——它的个体与它的群体、整体,在他们的生存发展过程中能不能不是人性的存在、类特性的存在、实践的存在、历史的存在、辩证性的存在、追求合理生存与自由解放的存在等等,这就是说,所有这些范畴都不过是对于“人类”这种特殊存在物的某种规定、某种特性的揭示而已。因而,他们都可以统一于人类这种存在物本身之中。
能不能达到这种理论的统一,关键在于对人的理解,人“在其现实性上”不能不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56,但就其生成性、构成性和历史性方面来说,他不能没有他的自然基础和他作为人的人类学特性和社会历史性特征。这是马克思把“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限定“在其现实性上”的真正原因。西方认为马克思否定了人的社会关系之外的其他人性,是有意曲解马克思[3]。马克思正是在对人类学理解的基础上,再加上“社会关系总和”的理解,形成了他的社会人本论,它是马克思观察把握人的生存世界一切问题的人本依据。凭借这种“社会人本论”,马克思既与费尔巴哈的自然人本论相对立,又与施蒂纳的“唯一者”即孤立个体人本论相对立,从而创立了他的社会人本论哲学。
马克思创立的这种“新唯物主义”哲学,可以初步理解为是以人和人类为“本体”,即以人为本的人类学——哲学。就其作为“激情的理性”或“理性的激情”对于人的生存世界的分析批判而言,可称之为人本理性哲学。人和人的生存世界就是这一哲学的对象,人的生存合理性问题及其实现道路是这一哲学的理论主旨。
应该注意的是,马克思创建的这一哲学不是没有价值方向。它的价值立场和主旨是要求消除劳动与资本的对立状态,消除资产阶级私有制导致的经济奴役制度,消除社会公权力的君主私有制及其专制特权制度而导致的政治奴役制度,即要求现代社会应当创造人们能够合理生存的经济政治条件,力求实现每个人和全人类的自由解放,即人人都能够健全发展。在每个历史时代,尽可能实现尽可能多的人的尽可能大的自由解放,并最终实现全人类的自由解放,是马克思的最高价值目标。所以马克思的人类学——哲学是关于每个人以及全人类如何合理生存、健全发展与走向自由解放问题的哲学,广大的没有资本资源、权力资源和知识资源的,仅凭受雇劳动或不能劳动而处于不幸地位的人们是他关注的起点和重点。
这样一来,马克思的人类学——哲学不仅仅是适应他那个时代的哲学,也是可以结合每个时代、每个社会的具体历史问题而加以推进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它是适应我们这个时代的任何社会以及未来时代和未来社会的生命长在哲学。正是这样,他超越了关于人类痛痒的形而上学的哲学思辨,不是构造一种思辨性的超越科学的物质世界观、宇宙观,而是要构建一种科学的人类观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人本世界观、全人类的合理生存与发展解放的人类学价值观,及其通过批判走向实现的革命实践观和人生观。
马克思的理论主要是哲学理论,《资本论》也是论证这一人类学的哲学思想,即劳动创造的剩余价值不应当为资本独占,而应当通过能够合理分配它的制度——公有制和社会所有制来实现生存世界的合理分配,从而实现人的合理生存与健全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理论都应当在这种人类学——哲学的背景下被重新理解,从根本上纳入他的“人类性问题域”,给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以人类学意义,从而能够适应对那些形形色色的、在当今世界上有碍人的自由解放的社会制度的批判需要,成为人们争取自由解放的活的精神力量。总之,“人类性问题域”是马克思的理论主体。以“一副重担”来隐喻马克思的双重历史任务,既没有否认传统理解的合理性,又提出了对马克思哲学的新的理解空间,为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创造性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
[1]苗启云,林安明.马克思关于人和人类世界的哲学构建[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129.
[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余建军.人与自然的和谐——从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视域立论[J].重庆工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6):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