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斌
《红楼》今年分外红
◎郭玉斌
今年像是“《红楼梦》年”,有关《红楼梦》的信息特别多,比如“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红楼梦》居首”,“《红楼梦》后28回手稿回归祖国”,“民族音乐剧《曹雪芹》建组,纪念文豪逝世250年”……并且其中的一些后续报道,还引起了不小波澜,几乎演变成新闻事件。“红楼”今年分外红,只是颜色不太正。
引人关注的先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做的那个网上调查——“死活读不下去排行榜”,结果一出,王蒙和他的老伙伴们立马就惊呆了!他们纷纷惊呼道:拒绝阅读经典是“浮躁越来越盛,文化的体会越来越浅”;是“愧对祖先更愧对后人的罪过”;“无异于斩断了历史传承,自绝文脉”……问题似乎真的很严重!特别是王蒙,万没想到自己所钟爱的《红楼梦》不仅入选,还高居榜首!他当时就表示,拒绝《红楼梦》会“造成我们的文化有断裂的危险”。在几个月后的北京国际图书节的“名家大讲堂”上,一向语出惊人的王蒙再出惊人之语:“《红楼梦》都读不下去是读书人的耻辱!”因为被调查的网友超三千人,其结果真实地反映了当下读者的民意,所以老先生不敢小觑,他要以自己的赫赫威名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果说读不下去《红楼梦》是读书人的耻辱,那么在《红楼梦》产生之前呢?李白、苏轼、关汉卿、施耐庵可都没读《红楼梦》啊!此外,没有出产《红楼梦》的世界其他国家的读者接触《红楼梦》的机会自然很少,这些国外的读书人是不是也要蒙羞呢?如果说《红楼梦》产生之前,或没有出产《红楼梦》的国度时间或空间有些遥远的话,那么我们还是说眼前的。按王蒙的意思,这“三千网友”都应当感到“耻辱”,因为他们是读书人,要不然怎么会有“读不下去”的体验?要不然怎么肯花时间参与这项没有酬劳的调查?要不然上榜的十部书怎么都是文学名著?如此看来,这三千网友至少该算作“草根”读书人。
也不仅仅这些“草根”读书人应当感到“耻辱”,就是一些“鸿儒”,只要不喜欢《红楼梦》都应该感到无地自容才对。而这样的读书人还不少:胡适尽管是“红学”考证派的创始者,却对《红楼梦》的评价极低,他的《红楼梦考证》几无赞美的话。他曾说:“《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与高阳书》)与胡适同为“新红学”奠基人的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中认为,如果把《红楼梦》放在世界文学中去考察,只能算个二流作品。胡适的学生苏雪林更是毫不留情地批判《红楼梦》及曹雪芹。她写过《由红楼梦到偶像崇拜》、《试看红楼梦的真面目》、《世界文史第一幸运儿——曹雪芹》等一系列文章,只看篇名就火药味儿十足。冰心也不喜欢《红楼梦》,她记述道:“《红楼梦》是在我十二三岁时候看的,起初我对它的兴趣并不大,贾宝玉女声女气,林黛玉的哭哭啼啼都使我厌烦。”(《忆读书》)冰心中年时再读《红楼梦》,评价也不高;而在老年时冰心还对王蒙说:“你为什么就喜欢看《红楼梦》呢?我什么都爱看,就不爱看《红楼梦》,实在没意思。”不知当时王蒙作何反应,他肯定并未怒睁双眼,高声断喝:“《红楼梦》都读不下去是读书人的耻辱!”
不喜欢《红楼梦》就该感到“耻辱”吗?对于一部作品,哪怕是公认的伟大作品,也可能有不适应症的读者,所以对无论什么作品,你都可以说“不”,并且这不意味着你狂妄或低俗。莎士比亚的作品堪称经典,歌德倍加推崇,托尔斯泰却认为很糟,然而三人都是伟大的文学家。你总不至于因为托翁不喜欢莎翁,就说托翁狂妄或低俗吧?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对文学作品的鉴赏,每个人都可以不同,只要持之有据、言之成理、自圆其说即可。读不下去《红楼梦》,并不代表读不下去其他众多的名著,并不意味着拒绝阅读经典,完全不必大惊小怪。
对于《红楼梦》你可以真心喜爱,也可以狂热崇拜,还可以装痴卖傻,但别指望人们和你一样。要求读书人非读《红楼梦》不可,读不下去就是耻辱,只能说明视野或心胸不够开阔,这才真正应感到耻辱。既然不喜欢,可以不去读,毕竟有那么多好作品等着我们去读,毕竟一个人的时间、精力有限,何必受刑一样地去阅读自己不喜欢的作品呢?我们倡导多读书,读好书,但没有任何一本书是非读不可的。我们应保持清醒头脑,坚守自己的立场,而不要人云亦云、随帮唱影。重要的是,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对于暮霭沉沉胭脂色的《红楼梦》,不读也罢。
《西游记》中的唐僧取经路上不辨真假,见佛就拜,结果拜了好些个妖怪。在“红学”领域中,这类现象应不少见。据报道:“由世界文化论坛东方国学院主办的‘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暨《石头记》后28回手稿回归祖国新闻发布会’,9月28日在北京举行。”消息还称:学者张某某,“从英国科学家李约瑟手中接过了飘泊海外二百多年的曹雪芹手稿。……手稿在异国他乡几经辗转,被李约瑟收藏了”。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毕竟是奇人奇书啊,要是没有些传奇还可以吗?消息还配发了图片,照例是横幅、桌牌、海报、镁光灯、大幅照片、白发的老者……看罢此报道,我心下明白,百分百这又是条假新闻了!清初实行海禁,延续二百余年,《红楼梦》哪那么容易出得去?再说了,《红楼梦》当时还没有那么“红”,当时还唤作《石头记》呢,这个“劳什子”怎么能被洋大人收藏呢?我不是“红学”专家,甚至连“红粉”都不是,我只是以粗浅的常识加以判断。
果然是条假新闻。中国红楼梦学会一张姓会长说:“到现在我们不仅没有发现80回以后有关曹雪芹的一个字,就是现在我们的80回的稿子,也没有曹雪芹的手稿。”如果真有曹雪芹《石头记》后二十八回手稿,那可是划时代的红学文献。此事干系重大,于是在众所瞩目之下,很快查了个水落石出。原来,张某某带回来的并非曹雪芹亲笔手稿,而是根据李约瑟提供的材料续写的。
媒体竞相转载的“曹雪芹手稿回归”事件,本来是一则漏洞百出的假新闻,相似“新闻”早在三年前已经现身网络了。更滑稽的是,在2011年12月,就已经有了一场类似的“新闻发布会”在江苏常州举行;可能是觉得影响不够大吧,于是这次移师京城,但发布会现场张某某还是没有拿出李约瑟收藏的手稿,原因是他“很慎重”,不能随便示人。“雾里看花”正是骗子常用的伎俩,要想揭穿骗术,最好的办法就是察其细节:张某某自称与英国学者李约瑟“私交甚好”,但据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所东亚科学史图书馆馆长莫弗特说,张某某与李约瑟从未曾谋面,更谈不上从其手中接过“曹雪芹手稿”;莫弗特还表示,他从未听说李约瑟收藏过《红楼梦》的手稿,可见所谓“后28回手稿”也是假的;张在很多场合都自称是“国际联合科学院”院长,而据调查该机构完全是“山寨”的;张的续稿让黛玉死在了宝钗怀抱里,更“妙”的是将妙玉嫁给了洋画师……真是与时俱进的“学者”!《红楼梦》不看个三五遍,没有领会其精神实质竟敢“续”?所幸,该新闻事件从网络热议,到有人质疑,再到确认造假,很快就尘埃落定,并没有造成学界的混乱和红学者的迷茫。
对《红楼梦》也实在不必顶礼膜拜。四大“名著”中《红楼梦》应排在末位:从想象的丰富、色彩的瑰丽上,它远不如《西游记》;从故事的生动、情节的紧凑上,它远不如《水浒传》;从场面的壮阔、人物性格的鲜明上,它远不如《三国演义》。若单看《红楼梦》中的诗词确是亮点,但放在小说里又恰恰是痈疽:一方面它与小说的整个语体风格很不协调,诗词一般很雅很文,而小说中的其他文字却很俗很白,两者显得相去甚远,放在一起有些疙疙瘩瘩;另一方面也给人造假的感觉,无论小姐丫鬟,无论念书多少,都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和诗对句,毫不含糊。这哪里是一群十多岁的女孩子,简直个个都是国子监的监生,甚至于她们个个都是曹雪芹,因为她们的诗词造诣一点儿不在曹雪芹之下。一部虚假之作,是缺乏个性的,又会价值几何?胡适说《红楼梦》是自然主义的,但整部作品专事雕琢,假得很,哪里有半点自然主义的影子?若说浪漫也不完全,若说现实也不完全,应该是昏天黑地的现实与华丽虚幻的浪漫相对峙的一对古怪的存在。
文学鉴赏是充满睿智和情感的心灵体验。我们不能像唐僧那样,一片痴心见佛就拜;也别像八戒那样,呆头呆脑地跟着乱拜;我们应该像悟空那样,炼就火眼金睛,分真假,勘贤愚。
时代真是进步了,其表现就是极其重视文化了,并非像二诸葛那样“抬脚动手都要论一论阴阳八卦,看一看黄道黑道”,而是做什么事情都要探究一下其文化渊源。而文化的一个鲜明符号就是“名人”,只要寻到一个文化名人,那么做起事来就有依托、有底气、有品位、有绩效了。而要想找个文化名人是很容易的事:当代的没有找现代的,现代的没有找近代的,近代的没有找古代的,本县市的没有找本省的,鼎鼎大名的没有找略具微名的……总之,要想找,还是找得到的。方式简捷,成效极佳,何乐不为?“百度”随意输入“范仲淹”、“周年”两词,信息就会让人目不暇接:“杭州纪念前任‘市长’范仲淹诞辰1020周年”、“岳阳楼前举行晚会纪念范仲淹逝世960周年”、“‘纪念范仲淹诞辰1023周年’全国百位书法名家邀请展”……其活动宗旨都标榜为弘扬范仲淹“先忧后乐”的精神,这叫做“师出有名”。范仲淹的精神的确是被他们超越时空地光大了,不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且是“先子孙之忧而忧,后子孙之乐而乐”,其“忧乐”观不仅惠及天下,还荫及子孙!范大人若有知,一定会对这些不肖子孙曰:“该干嘛干嘛去,别拿我做幌子!”
扯远了,还是说《红楼梦》吧。一提起“红楼”,就给人一种很高雅、很有内涵、很有文化气息的感觉。但热衷“红楼”的人却难以脱俗。随便摘两条信息:“在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的特殊日子里,……《石头记》后28回手稿的回归,是红学界一件喜事,有着深远的社会意义,将使红学的研究继续走向深入。”“北京大学民族音乐和音乐剧研究中心主任×××表示,2013年是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曹雪芹》一剧将填补这一空白,并首次将曹雪芹、《红楼梦》和黄叶村三者有机结合,打造出一部别具特色的音乐剧作品。”无论是炒作“曹雪芹手稿”,还是推销音乐剧《曹雪芹》,为什么一定要傍上“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呢?况且曹雪芹的卒年至今尚是疑案,主流的说法就有三种,将今年定为“曹雪芹逝世250周年”,是不是有些武断?“二百五”在民间并非吉祥数字,倒是有“傻帽”的意思,但为了赶上这难逢的时间节点,出于某种现实的考虑,他们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二百五就二百五吧!
被苏雪林称为“世界文史第一幸运儿”的曹雪芹,其诞辰或逝世多少周年也没有纪念的必要,毕竟曹雪芹的年代去今远矣,《红楼梦》的内容也大不宜于现代社会生活。比如说,在大观园花团锦簇之下,竟是腐败的“后妃情结”。大观园实际上颇似一个具体而微缩的后宫,一个供男人享乐的温柔乡。那些小姐丫鬟,多想着宝玉,而宝玉也很“博爱”,差不多是“见一个爱一个”。我们显然不能拿现代的人文关怀、女性主义的标准来衡量作品,那对作者是不公平的,是缺乏历史观的。但我们应该思考,现在女性受众占主体的宫廷剧出一部火一部,现在的二奶、小三如此泛滥,与女性受众偏爱《红楼梦》,与较深的“后妃情结”是否有关呢?再比如说男一号贾宝玉,典型一个在胭脂堆儿里打滚儿的公子哥儿,其童稚化、女性化的倾向很明显。想想看,在当今“女孩强,男孩娘”的趋势下,《红楼梦》又能给读者,特别是男性青年读者传递多少“正能量”?如若男孩子都效仿贾宝玉,而女孩子都争做这窝囊废的伴侣,那这个社会可毁了!再比如说女一号林黛玉,除了人格病态,就是身体病态。曹雪芹欣赏的就是一个“病”字,那么他自己没病才怪呢。现在的女孩子,有好些本来不胖也减肥,非要把自己减成个“林妹妹”。
如此说来,现代社会的什么“二奶”、“小三”、“病态瘦身”、“女孩强男孩娘”等等,都是《红楼梦》惹的祸吗?显然不是。我们无意将这些流弊一股脑地都归咎于《红楼梦》,只是想说《红楼梦》中确实存在着不良的诱导因素,它对现代人大不宜。《红楼梦》给人的感觉始终是阴翳的、潮腻腻的,至于明朗、向上的东西,是断难寻到的。现代人自然有现代人的生活,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作家:如果其作品不很好,“纪念”也不管用;如果其作品深入人心,也无须“纪念”。因为阅读其作品,与其进行跨时空的心灵交流,就是对其最好的纪念。
(原载《文学自由谈》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