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彬
梁镇长的一天
◎周德彬
做官为什么?有人说是“权”,有人说是“威”,殊不知权和威是一对亲兄弟,没有权哪有威?有威的哪一个没有权?
梁镇长有个习惯,每天早晨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办公室,那时别人还没有上班,他可以静静思考今天要办的事,把一天要做的工作安排妥当了,大家也都上班了,他的办公室就热闹了,党政办主任会把厚厚的几夹子文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副镇长和助理们会来汇报工作,没完没了的汇报与请示让他心烦。还有更重要的,台上的电话一阵铃响,书记要让他去办公室,党政一把手工作要合拍,相互沟通绝对少不了。再从书记那里回到办公室,会客室里已坐满了等候他的人,他必须一个一个地接待,镇长也不是万能,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重大事情还须党委集体商量做决定。坐在镇长这把交椅上,有时要上一趟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做镇长忙,做镇长烦,不忙不烦才不是镇长。
张书记出差北京了,梁镇长可以满打满算安排自己的时间了。他翻开记事夹,昨天下午革新村来了两个村民,反映村前溪河水变颜色了,原本清清的河水又变成了深褐色。这是一条从上游流经本镇再入注太湖的一条大河,原先河的两岸林立着几十家大企业,还有很多小型的化工厂,清澈的河流一度变为一条褐色的蛟龙,散发着异样的气味,水中肥硕的鱼虾灭绝了,繁忙的河埠看不到妇女姑娘们淘米洗菜洗衣了,为了解决人们吃水,政府只能号召每家每户在家前屋后开挖水井。环境的恶化,村民的呼声,政府下决心对溪河沿岸的企业进行了刚性整治,关闭了排污严重的企业,搬迁了小化工,每个企业立下了军令状,可还是时好时坏的,总有些不顾大局的企业,平时不排污,把污水积在那里,看准了下大雨后,随着洪水把污水全排进溪河,到时追查责任谁也查不到是谁排的污水。前天夜里下了一夜的大雨,河水变质了,肯定又是那些不道德的企业偷偷排放了污水。梁镇长想好了,他要同环保助理等一班人,去溪河两岸突击检查,查出污染源决不手软,进行严肃处理。
梁镇长把记事夹又翻过一页,昨天下班前朝阳机械厂王董事长来急电,发往内蒙800多万元设备货款不能预期回收,如得不到银行贷款的支持,与德国的高新技术合资项目就不能按协议付款,外方就要撤资走人。该技术填补了国内的空白,深得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这项技术也是朝阳机械厂产品升级换代的砝码。梁镇长主抓工业经济工作,帮助企业协调金融部门关系,促进经济持续发展,责无旁贷。
梁镇长办事从不拖沓,雷厉风行,在机关中有口皆碑。当镇长四年来,组织部历次考察,干群反映良好。在社会上早就有传言,张书记年龄大了,要退到二线,梁镇长接任党委书记,只是迟早的事。他自己也觉得,有在市级机关工作的经历,在乡镇历练这么多年,无论在工作经验上,在取得的工作成绩上,早就可以在这一把手的位置上一显身手了。不过,他从未暴露过这一欲望,他很谦虚,该向书记请示汇报的,他从不自作主张,他小心翼翼很有分寸地摆正自己的位置。在政界,只因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就被打入冷宫丧失前程的先例决不是道听途说。
梁镇长合上记事夹,拿起公文包,正要走出办公室,党政办主任急匆匆地推开门,告诉他,县委胡副书记要来调研村级党建工作,张书记出差了,胡副书记指名要你陪同。
一边是下面要办的急事,一边是市领导下乡调研要陪同,究竟服从哪一边,这真难煞梁镇长了。
正在踌躇之际,他的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张书记的电话,张书记说:县委胡副书记来我镇调研党建工作,这是对我镇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发挥党员干部先锋模范作用的肯定,务必接待好,让领导留有好的印象。另外,河东村的几个拆迁钉子户,赴京上访已遣送回家了,让拆迁办的同志缠住他们,千万别让他们乘机到胡副书记面前告状。维稳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工作。我不在家,你辛苦了。
张书记就是这么一个人,政府的重大事务,从不旁落,像接待胡副书记这样的大事,他不放心就更有理由了,因为有更深一层原因,梁镇长担任镇长是胡副书记推荐的,调研满意会不会对他更加信任?一种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要早知道这样,就不出差北京了。
张书记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而且说得句句在理,镇长听从书记指挥,历来如此。前任镇长就是不懂这些得罪了张书记,至今还在锡剧团做一个跑龙套管后勤的副团长。溪河水污染可以让环保助理去调查处理,朝阳机械厂的融资可以先让企业自己去协商,相信别人照样能把事情办好……
梁镇长听到一阵汽车喇叭的鸣叫,探头向窗外看去,三辆轿车鱼贯进入政府大院,不用说,是胡副书记到了。胡副书记探了探身子发觉现场没有人迎候,便走出车门从容地向办公大楼走去。后面两辆小车走出的是组织部夏副部长和宣传部陆副部长,这些领导梁镇长都认识,便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下楼去迎候。
梁镇长握着胡副书记的手进了会客室,那份热情劲儿自不必说,且不论是装出的虚伪还是发自内心的爱戴,下级在上级面前的谦恭绝对胜于儿子对老子的尊重。
胡副书记当然很受用。做官为什么?有人说是“权”,有人说是“威”,殊不知权和威是一对亲兄弟,没有权哪有威?有威的哪一个没有权?梁镇长只比胡副书记小十多岁,可他在他手下当过下属,一口一个老首长叫得他心花怒放。
胡副书记也十分看重这个昔日的下属,称赞他年轻有为,工作得力,是一个有培养前途的中青年干部。一阵寒暄过后,胡副书记很快把话引向正题,他说:当前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你镇紧密结合实际,抓住“四查四治”,以整风精神解决突出问题,做到边学边改、边查边改、边整边改。把村级党建工作贯穿教育实践活动,有新的创意,为全县开展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创出一条新的路子。我们调研的目的在于总结提高,以点带面,全面推开。
梁镇长心里很清楚,全镇开展教育实践活动仅仅是开了几个会议,照章宣读了中央领导有关重要讲话,各村“四风”的排查整改还未展开,可张书记却有先见之明,立即要求纪检、宣传、组织等同志到立新村搞试点先行一步,整理出一整套材料,他不禁暗暗佩服张书记工作方法的老辣。
梁镇长开车在前面,镇党委的纪、组、宣负责人必须前往,再加上胡副书记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一行车队向立新村驶去。
立新村的吕书记早就在村口迎候了,通向村办公大楼的路边各色彩旗迎风飘扬,办公楼的上方挂上了“热烈欢迎县镇二级领导前来我村指导”的横幅标语。这气派,比节日氛围还要浓,比庆祝某个胜利还隆重。胡副书记看着夹道欢迎的村委工作人员很是受用。如果冷冷清清,有谁知道县委副书记深入基层调研呢?
吕书记把胡副书记引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接待室,吕书记似乎与梁镇长维系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台上放着学习宣传十八大精神的各种会议记录、三会一课、党建工作等材料,足足有一尺多厚,有幸被调研是一种荣耀,被总结推广的总是先进典型,领导永远不会踏进搞得一塌糊涂的落后村。
胡副书记、夏副部长、陆副部长认真翻阅各种资料,立新村学习制度齐全,狠刹“四风”行动迅速,党务公开,财务上墙。吕书记一本正经汇报,领导一本正经听,还认真作记录,口中不时地说这个很好,那个也不错。陆副部长却要吕书记举几个典型事例,还要找几个党员座谈,胡副书记立即挥手阻止住。他满意了,还有谁敢挑刺!
梁镇长坐在一旁全程陪同,他知道,这些材料全都出于应付检查造出来的,凭胡副书记的机灵和政治上的老辣绝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梁镇长是造假参与者,但又心生厌恶。因为占用了他很多的时间去欺骗上级,但又不得不做。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些东西虽然是假的,镇党委需要它,县委又何尝不需要!
梁镇长陷入了不能自拔的矛盾中。无论做什么事情,不管对与不对,只要有人需要,这个工作就没有白做,能得到上级表扬,这个工作就很有成绩。然而,像这样的调研法,“四风”啥时能刹住?他想,这种形式主义的调研,哪一天改变了,这就是党风开始好转了。
时下党政干部不进高级饭店大吃大喝,胡副书记当然要树立榜样,以身作则,他建议到村上任何一个普通党员家中吃一点便饭就行。吕书记不慌不忙地说,县不扰官,村不扰民,我村接待上级用餐从不进酒店招待,也不到企业大吃大喝,只在村食堂吃工作餐。胡副书记连声说很好很好。吕书记领着大家走出接待室来到底楼。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把大家引进餐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餐厅?一张十六座的红木圆桌摆在厅的中央,同等品质的红木座椅围在周围,地上铺的是浅蓝色的羊绒地毯,壁上挂的是名人书法,四角摆的是绿色植物和花卉,圆桌顶上一盏水晶吊灯把餐厅照得富丽堂皇。就是五星级宾馆的餐厅,与它相比,也许还要逊色三分!
台上摆满各色菜肴,台下放着茅台五粮液,胡副书记摇着手说不能喝酒。吕书记说,那就喝点纯生啤酒吧。胡副书记说啤酒也是酒。吕书记说,交警都说酱油不是油,啤酒不是酒,喝点饮料解解渴,天不会塌下来吧。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进饭店酒店,照样可以享受高档,吃得开心。只有梁镇长闷闷不乐,他在担心溪河的污水灌进鱼塘会毒死鱼,朝阳机械厂的资金不落实外方会撤资,还有最担心的,河东村的上访专业户会不会乘机拦路告状?
果然,环保助理来电话说,经查明,河水变色是锦阳电子厂的污水所造成,废水中含有剧毒。梁镇长说,你赶快通知沿岸村民不能用水,特别是鱼塘严禁灌水。环保助理答应立即去善后。
放下手机,铃声又突然响起,朝阳机械厂王董事长说外方代表未见政府和银行代表的承诺,现在已准备撤资,请你务必赶快来我厂。梁镇长说,你让外方代表再等半小时,我一定给他满意答复。
梁镇长不得不向胡副书记请假了,他说有急事要办理,离开一会再过来,胡副书记不置可否。
他开车急忙向朝阳机械厂驶去,王董事长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由于梁镇长的及时到来,外方代表又坐上了谈判席,技术在他们的手中,坚持要800万元合资款到账,否则说什么都没用。都这个时候了,找银行借款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拨通了镇财政所长的电话说,下午三点钟前划800万元到朝阳机械厂,两天后全额归还。财政所长说三个账户总共只有500万。梁镇长说你就是借,也得凑齐800万。梁镇长下了死命令,财政所长只有执行的份儿了。
梁镇长为朝阳机械厂解决了燃眉之急,但他想想都后怕,他凭什么动用财政资金给企业,群众会怎样议论?张书记会怎么看?这其中,是不是有权钱交易?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这个高新技术他志在必得。
梁镇长不后悔这样的选择。外方代表满意了,王董事长感激政府的支持,大家又坐上了酒桌席,敬酒,被敬,喝得满脸通红。
就在这时,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那些上访专业户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知道胡副书记来了,趁着拆迁办人员吃饭的当口,他们站在路口拦住了胡副书记的小车。他们到县政府多次上访,连副县长都没见过一次,就被信访办拦住让镇政府来领人。访民们自认为懂得官场,习惯层层上告,可有哪一个访民见到了县长、市长、省长那些手握大权的官儿?上级信访部门都是玩踢皮球,访民来了,无一不是电话通知下面,怎么搞的,赶快来领人!
河东村领头的访民对胡副书记说,河东村被拆迁了,几百亩村基地宅基地卖了几千万元,老百姓一个子儿都没份儿。宅基地自古以来就是私有财产,家前屋后的场地也使用了几十年,村书记说这些土地全归公了。我们要讨一个说法,政府是怎样保护公民私有财产的!
胡副书记虽然不分管这一摊的工作,却知道农村民房只发房产证,不发土地所有权证。宅基地,家前屋后的土地虽然归农户使用,其性质仍属集体。村委卖地也是合法的。他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中,既不能无原则表态,也得罪不起眼前的“刁民”,他思来想去也只能推,便说道,土地权属政策很明确,群众利益要考虑,我一定把这一情况带到县里,研究后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访民们听惯了这种一推二卸的格调,怎能轻易让胡副书记脱身?胡副书记一腔怨恨迁怒于梁镇长,拿起手机对梁镇长吼道,你怎么搞的,还让不让我回县里!
梁镇长窝着一肚子气狠狠批评了拆迁办,拆迁办主任受不了冤枉气,说这不能怪我,张书记北京来电告诉带头的访民,胡副书记来了,要他老老实实坐在拆迁办。梁镇长惊呆了,怎么会是这样?这不是明明告诉访民,可以去拦路告状吗?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给胡副书记解围,按常规去说服教育绝对解决不了问题。他只能求助于派出所。民警、协警几十个来到现场,终于打开了一条通道,胡副书记气呼呼地走了。
给胡副书记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闯下了大祸,梁镇长的心情全没了。他一下瘫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他觉得自己真笨,张书记设计好圈套让他钻,他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的思绪很乱,回想刚才发生的事,究竟是访民的错还是自己没有尽责?他扪心自问,直到现在,镇政府没有对这事作为重要工作进行调解,也没有一次直接面对村民促膝谈心,村民们没有错,他们为了自己的权益到处奔波,而得不到解决。真正的错,在自己和那些对民众疾苦不闻不问的公仆们。假如胡副书记是为访民们的议题来调研,直接倾听他们的意见,并认真对待解决,访民们还会拦住他不让走吗?
下班时间到了,他感到很累,想闭上眼睛静一下。
可是,电话铃又响了,妻子火急火燎向他呼喊,儿子在放学路上被摩托车撞了!他打断了妻子语不成声的哭喊,急忙问,伤没伤?伤在哪里?妻子带着哭声说,他一个劲儿在喊痛!
他几乎飞跑着来到停车场,驾着小车驶出政府大院,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十多辆拖拉机装着满车的死鱼,堵住了他的小车,养殖户在呼喊,溪河水变成了毒水,政府管不管!
一股热血冲上梁镇长的脑门,他满脸通红,眼珠充血,从他的喉头大声发出:管!而且一定管到底!
可他的心却在流血,是他的失职造成了养殖户的损失,如果按自己的计划去工作,也许不会出现眼前的事故,而他现在应该在受伤的儿子身边。他担任镇长这么多年,究竟干了些什么?他一直在忙这忙那,更忙着那些上下应付,不切实际的“要事”,这些事浪费了他一大半的精力和时间,而且不做还不行,真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