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朗
告别李家塘
◎月 朗
经历了许多年,麦影一直在学习微笑,终于变成不会哭的人。人生给予你的每一点痛或爱,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当你把痛变成淡然,痛也有痛的美好。
“家华要结婚了。”母亲说完瞟了麦影一眼。“哦,”麦影自顾绣着手里的花,眉心却狠狠地跳了一下,脸色还是如李家塘村的池水一般平静。
“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婚事了!”母亲又说,然后定神看着麦影。麦影不说话,更加专注地绣花,她要为自己的古筝绣一个罩子。罩子是深蓝色的料子,麦影选了白色的丝线,绣的是洁白的梅花。母亲说,这颜色太素,不喜气。麦影说,我觉得挺好,你就喜欢大红大紫,俗。母亲看了半天,麦影再没个话,母亲叹口气出门了。母亲一出房门,麦影放下了手里的花绷子,绣了一大半的绣品,就那样放下了,她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也绣不下去了。
母亲出去掐毛鼻头草了,昨天就说要做毛鼻头团子给麦影吃。麦影却想起了几年前的毛鼻头团子。那时,麦影从石城回家扫墓,这是父亲的规定,学业再忙,清明前必须回家,祖坟上一个个祖先的灵魂在等着看看后人,清明不上坟,祖先不安。扫完墓那天的晚上,麦影去家华家有事,到了才知,家华的母亲知道她要来,做了些团子,放在竹匾里,一对一对地偎着,鸳鸯一般。
家华妈热情地招呼:“麦影稀客呢,是要去城里的,长得雪白莲花的,真好看!快吃团子啊,婶刚做的。”家华则已快手快脚夹了几个团子送到麦影手里了。
家华母亲干净利落,头发梳得水样滑。家华的清爽善良就像他母亲。这些团子做得小巧玲珑,碧绿爽青,这是毛鼻头草的,最有意思的是,每个团子有着少女般窈窕的腰身,雅致而有趣。麦影坐下准备吃,家华母亲就出门了。“麦影你坐啊,跟我们家家华说说,把你的读书经教点给他,我们家就指望他考大学呢。”
麦影是第一次来家华家,本来有些局促,家华妈一走,她就松了口气,得以抬起头来打量着这座老房子。这屋子真好,青砖灰瓦,雕花窗棂,每根木料都那么实诚,屋子高耸耸的,大气。看到麦影打量房子,家华有些尴尬:“这屋子这么老了,哪有你家小别墅好看?”麦影笑笑,没接话。八十年代末,麦影家是村里第一家盖小楼的,两间两层楼上楼下,宽敞又明亮。麦影快乐地吃起了团子,这毛鼻头团子最对她口味,糯软水滑,加上野生鼠耳草的清香,好闻又好吃。
“黄花麦果韧结结,关得大门自要吃,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家华听麦影用家乡方言吟着这儿歌不禁笑了:“什么诗啊?切呀切齿的。”麦影说:“这是周作人《故乡的野菜》里写到的,原来这毛鼻头草的真名叫鼠耳草。”家华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下次把这文章找出来我读读啊!”他的眼光清亮亮的,像屋顶明瓦上透下来的月光。家华拿来湿毛巾,让麦影擦擦手。麦影擦完,把毛巾还给家华,家华还是看着麦影笑。麦影脸腾地红了,她从来没看到过家华用这种眼光看自己,有些调侃,有些欣赏。家华脸也热了,但却取笑道:“你也成猫鼻头了,看看你的鼻子。”麦影用手摸一下,可不,鼻子上也沾了点团子粉。“我帮你擦!”家华想帮麦影。“才不要呢!”麦影一把抢过毛巾自己擦了起来。擦完了,又把毛巾还给家华。家华说:“头发上也有!”麦影想擦,几番搜寻,总抓不准发丝。“别动,我来帮你擦。”家华拈了几根带糯米粉的发丝细心地擦了起来。麦影像只小猫一样地乖巧,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只是近距离地听着家华的呼吸声,心里头说不出来的翻腾,说不清的感觉在血液里像水蛇一样地游走。家华的手也有些抖动起来了。屋里一下子变得沉寂,有些异样的味道在老屋里回荡。
麦影镇定了一下,收回咚咚撞击的心,无意间抬起头,突然看到一条两尺多长的青蛇在屋梁上无声无息地向东厢房游动,麦影吃了一惊,但没敢大叫,只是手指着蛇。家华说:“我妈说,家蛇是祖宗变的,不用怕。没关系的。”一忽儿,那青蛇连影子也没了。透过屋顶的明瓦,一轮圆月颤悠悠挂在高空,可见这屋子当日的繁华。麦影有些感慨,语调不由得响了:“要不是土改,说不定我也会跟青年时期的邓小平一样出国留学呢。”家华笑道:“我们家在这屋子里住了好多年了,不也一穷二白?有些事是没法改变的。”突然听到东边房间里传来猛烈的咳嗽声,是家华的爹。家华说,他爹肺结核又犯了,床上躺着呢。家华家条件不好,读书的费用全靠母亲操持,亲戚贴补。好在家华今年就要参加高考,考取大学,四年过后,就可以吃国家饭了,到时还能穷到哪里去?“给,我帮你带的复习资料。书店里的售货员说,这是近年来最有价值的复习资料,我排了大半天呢。又请了一天假,急吼吼给你送回来。”“真好!多少钱?”家华问。“不用,我有生活费的。你抓紧时间做,做到一题,就多几分,你一定能考取的。”“那我什么时候还你钱?”“拿你的通知书还!我们李家塘读书人不多,我就是想你能考取大学!给我们村争点光啊。”家华拿着书,一本本翻看着封底的价格:“天啊,十九块多呢,可以买两百多斤大米呢。”“不多,没你的大学通知书值钱!”麦影说着,就起身了,“不耽误你了,你赶紧做题吧!”
“你放心,我一定能考取的!”家华看着麦影,眼眶湿润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麦影轻轻啐了一声,笑起来。家华的脸一下子红了,马上低头翻起书来。麦影的心此时却是四月里的红花草开遍,快乐便像旷野里的繁华流进血脉。是的,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个小村,除了爹娘,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了。我考取了,你也必须考取,我在远方等着你。这些话,麦影这是心里想的,既不敢说出来,也怕干扰家华的高考。
“如今,家华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不是我……”麦影的心痛得要迸裂了。虽然几年前就甘愿接受了这个结果,可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世界的黑暗还是铺天盖地向她压下来了。这个小村住不得了。深夜,她梦游一般来到了村中间李家塘的塘埂上,这里可以看到家华家那三间高大的黑瞍瞍的旧瓦房,还是那样直直地立着,但已人去屋空了。同样的老柳树,同样的李家塘,同样的老屋,里面再也没有那个热切莽撞的身影,麦影不由得走近了那座老屋。她扶着那些青砖,看着门楣上曾经精美的砖雕,也已经剥落,上面的杂草在夜风中簌簌地摇摆,两边高高的马头墙,也已经有一角倒塌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这样的词句就这样兜头浇来。麦影正拭泪间,一个活物突然从门缝下面的狗洞里穿出来,一条青蛇,已有三尺来长,和麦影对视了一眼,眼光绿莹莹,剑一般地射进李家塘的芦荻丛中去了。麦影逃也似地离了这座老屋。这活物是谁家的祖先变的?父亲?老太太?还是家华的爹?无论是哪一个,他们都不希望麦影在这儿多作停留吧。麦影想,他们这是赶我走呢。回吧,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回身的麦影又走到塘埂边。她想起了也是一个月夜,也是这棵老柳树下,那次冒冒失失的家华第一次向她明确表明了态度。
那是八月里放暑假的一个晚上,家华来了她家,喜笑颜开的样。看到麦影的爹娘,高声大气地打着招呼。然后随麦影走上二楼她的卧室。家华还没坐下,就高兴地说:“麦影,知道我带来了什么?”“录取通知书?”麦影跳起来抢过家华手里的通知书,是真的呢。真的考取了。家华成为村里第一个考取大学的人,此前麦影是村里也是乡里第一个考取中专的人。
“不过,我的第一志愿填的是石城,我以为能跟你到一个城里读书,哪晓得被第二志愿的学校录取了。”家华被山东一所大学录取,四年制的本科。“管它呢,录取了就好!”麦影快乐地跳起来了,比自己当初拿到通知书还要高兴。他们分别说着自己和同学们的开心事,两颗年轻的心快乐地憧憬着未来。人逢喜事时光飞,夜不知不觉深了,楼梯上传来了父亲的咳嗽声。“哦,不早了,我得回家了。”家华说。真的,快十点半了,“我送送你吧。”麦影随家华出了门,父亲大声叮嘱:“太晚了,就回来啊!”麦影应了一声,门在后面吱呀一声关上,声音传出老远。
屋外月色如洗,天空蓝得深不见底,村中间的李家塘也进入了梦乡,连鱼儿也不愿弄出水声来,偶尔三两声狗吠轻轻地传来。两个年轻人走着,一样的脚步,一样的快乐萦绕,一样地突然不知说什么好。走到他们平时分手的塘埂上了,塘埂边有一棵倒挂柳,长得极为茂盛,一大半枝叶拖到了池水里,也把月亮的光影都遮住了,萤火虫在树间游移,梦幻一般。
“开了学,我去石城看你好不好?”家华停下了脚步,侧身面对麦影说。
“不好!路太远,火车票太贵。”
“再贵我也会去看你。”
“不许,放了假,我们不就可以见面了吗?”
“对了,明天陪我到街上买开学用的东西吧?你有经验,我也不知买些什么。”
“好!”麦影欣然点头。家华不语了,麦影听到家华喘气声突然重了,自己的心也狂跳起来。是的,有些事要发生了。家华轻轻地捧住了麦影的头,然后猝不及防地在麦影的额上印了一个吻,一个热吻。突然,家华转身飞快地逃了。麦影在这吻中痴了,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曾经心里幻想过无数次的初吻就这样不经意地出现。他没有吻我的唇,只是吻了我的额。麦影一会儿抚摸自己颤动的热唇,一会儿抚一抚自己的额,是的,家华他喜欢我,就如我一样地喜欢他。哦,像多喝了桂花露酒一般地迷人呢。麦影看着家华的门打开,又迅速关上,自己则站在垂柳下,半天没有动。她猜测着,家华飞快地进了自己的家门,会想些什么?我吻了她,我终于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以后我会一直好好爱的,我考取大学了,我能给她幸福,我做得到的,他一定会这样说的。是的,这是个有月亮的夏夜,这是个不一般的夏夜,这是两个年轻人永远不会忘记的乡村夏夜。初恋就像夏日的闪电暴雨,不知何时就突然来临,一来就把彼此的心空照得一片透亮,一片湿润。
“离开李家塘,离得越远越好!”这是父亲临终前的话,麦影深深记得。麦影很想放声痛哭一场,可小村里没有给她痛哭的地盘。她知道,有些痛必须得咬牙挺过,毕竟还有母亲,父亲走了,她就成了母亲的老屋,母亲离不开她。
此时,麦影和家华已经五年没见面了。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和工作,彼此之间再无牵连。即使过年回家,也几乎见不到。五年,人生很短,思念很长。当然,麦影想的是自己对家华的思念,至于家华是否想麦影,没人告诉她。那晚受了惊吓的麦影虽然病了,还是毅然决然地告诉了母亲搬家的事。母亲虽然万分不舍,也还是依了麦影。其实也没啥可搬,门上一把锁,钥匙交给村上人照管,母亲带了点随身的物品,就离了小村。这座建了没几年的二层小楼,也成了没胆的人。以后,她和家华整整七年没有联系过,五年前的那一次,还算不得见面,但好歹也看了一眼吧。
每年的大年初一,李家塘有“跳五猖”的民俗表演,本来麦影是不想去看的,但母亲说“五猖菩萨”是这两年几个村联合请出的大菩萨,看看消百病呢,看你都瘦成了啥样,腰又疼,整天坐着算账,那身子怎么好得了?迷信迷信,不可不信,说不定看看就好了。麦影在城里一家国有企业做财务,虽说已是城里人,想想自己不信归不信,去也无妨。这年月,心里没有一点寄托,空落落的,看母亲,整日里劳作,每逢初一月半,虔诚地烧香拜佛,七十多岁的人,身子骨倒硬朗得很。
“来了来了!”村里的孩童们欢呼起来。村前的水泥晒场上,早围成了一个大大的人圈。一长列七彩云幡过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两个魁梧的小伙抬着五猖神位过来了,其实就是一张雕花的红漆太师椅,上面放着五猖神的神位,披挂着大红的丝绸。据说“五猖神”就端坐在这椅上。抬神位的表情严肃,走几步扭一下,既庄严又有些滑稽。村里的老年人一路虔诚地跪着,嘴里念念有词。母亲也跪在路边,不停地祷告:保佑我家麦影私心快开,早婚早育。一听这话,麦影气得转了身低着头往人少处行去,才25岁,又不是嫁不出去,只不过“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可母亲不这么想,25岁的女孩子,在农村就是剩女。
麦影正侧身快走着,突然发现了人丛里冒出了一对清亮的眼睛,正注目于自己。哦,那不就是曾经的巫山吗?五年没见的家华,越加高大帅气,白皙的脸上戴了一副银边近视眼镜,穿着一套得体的藏青西服,显得更加文质彬彬。泪水刹那间浇透了麦影的心。锣鼓声没了,人没了,五猖神也消失了。麦影的眼里只有那一双眼睛,有关切,有伤感,有思念,更有埋怨。但埋怨是刹那间的,一闪而过的还是思念,决了堤的思念!这一刹那的家华就是一本书,读了千遍也不厌倦。这眼神与那次刚下石城火车站看到的一样。但麦影却飞快地转了身,当天就逃也似地离开了李家塘。听说他这几年平步青云,已经在政府部门有了个不低的职务。麦影想,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家华再也不是我的家华,这小村唯一的牵绊是爹娘和他们的老屋。
对爹,麦影一直是有愧的。爹对麦影是宠得上了天。从小,麦影的辫子都是父亲扎,爹说,我家一个丫头顶人家三个伢,丫头伢不在多而在有用。夏日的夜晚,爹把竹床扛到院子里,一边帮麦影扇风驱蚊子,一边给她讲故事。读初中时,麦影熬夜写作业,常常疲倦得趴在桌上睡着了,爹每晚都泡杯茶,抽着黄烟默默陪读,看到麦影睡熟了,再把麦影抱上床,掖好被子才离开房间。爹曾经读过几年私塾,看到麦影的作文得高分,爹得意地跟娘吹:瞧瞧我女女,文曲星下凡呢,咱得好好养着。爹对麦影的学习看得特别重。人家孩子放了学回家是先割羊草再做作业,麦影回家第一件事做作业,如果作业多,草就可以不割。“读书的事比天大!”这是爹的口头禅。但麦影没想到,自己和家华好这件事大过了天。
那晚回到家,爹就发飚了,爹说:“丫头,家华那小伙是不错,但你不能跟他好。”“凭什么?”麦影刚刚被初恋撞了一下腰,正醉得云里雾里,恨不得把这事拿出来跟爹娘分享,突然听到爹这话,蒙了。“我是你老子!你就必须听我的。”“家华有什么不好,人家还刚考取大学,这么多年咱李家塘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我不听,就不听!”爹古铜色的脸闪着冷冷的寒光,他愤怒地举起了他的大手。但麦影根本不理会,反而迎了过去。爹放下手,却把房门啪地踢开了,那门撞了墙又反弹过去,砸在爹的头上,发出“砰”的一声山响。爹顿了顿,说:“早点睡吧,明天跟我出船,去上海。”爹关了房门,留给麦影一个坚毅的背影,爹有数,麦影想去上海的心几年前就有了。
第二天一早,麦影被爹拽上了铁驳船,这船到了镇上要跟别的十几条船组成一个船队,跟着他们一起送木材到上海。虽说上海一直是麦影做梦都想去的大都市,但这一去就要一、二十天,等他们回来,家华差不多已经开学去了泉城。爹这老姜,辣得够沉!上了船后的麦影坐在船头,看着爹把铁锚收放在船头,铁缆绳也缠在了船帮上,跳板也拖上了船,发动机也突突地响了。做这一切,爹没有表情,瞄也没瞄麦影一眼。麦影觉得自己成了一块被爹丢弃的破抹布,又像被爹攥在手里的小甲虫。这世道讲究生生相克,那爹又是谁手里的甲虫?他这么强悍,在村里说一不二。他致富了,村里人想跟着他让他给带带,除了心地善良的他会帮,其他哪怕有权的大队和公社里的干部,他都理也不理,可谁也没拿他怎样,爹舍得资助好人,母亲说这点像老太太,又好又不好。当然,爹也强悍地主宰着一家,一切都由他说了算。麦影知道这一去,与家华再见就要到寒假了,那心就一点点化作汪洋。不行,我不能上爹的当,我至少要跟家华说一声的。
“放我下去,我要回家拿一下开学的行李。”
“你的行李一大早你妈就帮你整理好了。”
“我的书还没拿。”
“要什么书爹给你到上海买。”
“你放不放我下去?”爹只顾坐在船后扶着那个长舵,船突突突地朝前开了。
“好你个老李头,你暴君,你地主,你野蛮,你不讲理,你当你是封建社会的皇帝呀!我偏要下去。你停不停?”老李头更气了,理也不理。“你不停我就跳下去!”老李双眼像牛眼一样地瞪着这个宝贝了十八年的女儿,那意思是,你跳呀,我看你敢跳!骂老子地主,那是你骂的吗?麦影不管不顾飞身跃下了河。麦影生长在水乡,水性还行。但刚跳下水,船桨激起的旋涡把她卷入船底下去了。老李头本来还冷眼看着这个被惯上天的丫头,想着让她吃点苦头。看到麦影真的跳下去半天没浮上来,急了,马上歇了柴油机也嗖一下跳下水营救。麦影是救到了,只不过呛了几口水。但螺旋浆的叶片因为惯性还在运转中,抽打到了老李的胸口,老李觉得胸口麻木,闷得难受。运输的事只好缓两天再说。父女俩回到家,谁也不看谁,父亲捂着胸口,麦影剧烈地咳嗽着,在麦影娘急切的询问中,谁也不语,两人浑身湿淋淋各归各房。
“伯伯,麦影在家吗?”哦,家华来了,正换着衣服的麦影屏住气,侧耳细听楼下动静。“咳咳咳,她病了,今天早上落河里了,她不能陪你上街,她说让你自己去。”什么,陪家华上街的事,爹竟然也知道,他昨晚跟踪我了!麦影的头嗡地一下怒炸开来。“那我去看看她?”家华在请求了,“不可以,你没资格!”爹的话强硬起来了,喝斥道,“你这伢不懂事啊?你回家问问你老子你有没有资格!”要不是身上赤身裸体的,麦影早就冲下楼了。楼下好半天没有声音,家华想是走了。换好衣服的麦影几步冲到楼下,指着爹大嚷:“你,你卑鄙,你跟踪我!我帮家华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是我亲爹吗?”
“你,你个不争气的混帐丫头,你不是我生的,你不配做李家人!”爹气得用手指着麦影脸急愤成猪肝色。“不做就不做,谁稀罕做你的女儿?”父亲气疯了,一个耳光甩在了麦影的脸上。同时,一口鲜红的血从老李的嘴里喷了出来,堂屋的白墙上碎布般挂了一片,还在一滴滴地往下落。麦影惊呆了,还犟着不动,却发现爹已经像堆棉花般软在了地下。麦影大喊道:“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老李头被送进镇医院,镇医院不接收,转进了市医院。急性肺结核,转肺心病肺气肿。医生说,爹的胸部被钝器打伤过,这次是雪上加霜了。这一抢救,就住了二十多天的医院,麦影一直在无边的懊悔中精心服侍爹,但爹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鲜红的血一口一口地吐。麦影悔啊,可再多的后悔也无法挽回当时的执拗。家里好不容易存下说给麦影城里买房的钱,都被看病花掉了,再多的钱也挽回不了爹的命。爹在弥留之际说:“丫头,对不起,别怪爹狠心,你随便跟哪个小伙子好都成,就是不能跟家华好,你让爹安心见你太太和你爷爷小爷爷他们,啊?”除了含泪点头,麦影没有别的选择。
父亲病逝后,家华也赶到城里医院来看过一趟,那时爹昏睡着。麦影心里难受,也没多说什么,家华只说开学后再联系,麦影也不置可否。九月初,爹走了,麦影一下长大了,陪着母亲料理完爹的后事,她也回到了熟悉的校园。
开学后,家华从每周一封信,到每周两封三封,乃至一天一封,麦影一封不回。终于有一天,家华拍了一封电报来,说自己将坐火车来石城,希望准点到车站来接一下。为了把这事作个了断,麦影找了个学弟陪着,让她假扮男友。她知道,没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具杀伤力。
那天,家华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牛仔裤,比暑假瘦了许多,背了个旧书包,但大学生的那种帅气书生气,随着车流热辣辣地扑面而来。从火车站台一出来,他便看到了麦影,那眼里火一般炽热,仿佛要一下子把麦影烧化掉似的。这些日子里,麦影经历了生与死,流了不知多少泪,她终于知道,没有什么比命来得重要,而她欠了父亲一条命,此生无法偿还,唯有用承诺来回报。麦影挽着学弟的手一起迎过去说:“欢迎你,家华,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王清明。”
王清明是老家人,他父亲是乡长,人也长得帅气,在学生会任职,说话老练,他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行事很知进退。家华愣住了。学弟伸出手去:“听说你要来玩,我和麦影都很高兴,欢迎你!”家华只得跟着到了麦影的学校。为了省钱,家华挤在王清明的宿舍睡了一夜,这一夜的悲伤失落,只有家华知道。这一次来的所有的开支,麦影都让王清明先代付了,事后再归还王清明。她知道,家华凑两张往返火车票已经不易。
返程的车票是第二天夜里十一点多的,王清明不愿意再做挡箭牌,让麦影一个人送家华上车。临别时,家华问:“你爹说让我问我爹,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好?可我爹什么都不愿说,如今他也走了。你能告诉我吗?”“没什么,他觉得你家条件太差,不想我跟着你过苦日子!”家华愣住了,好一会才说:“你也这么想?”“王清明对我很好,你也看到了!”家华无法不转了头,眼里已满是泪水。过了好一会,家华轻声问:“我可不可以再抱抱你?”这一问差点把麦影打垮。麦影强忍住涌出的泪水,摇了摇头。家华第一次当着麦影的面蹲下身来失声痛哭。麦影从来没看到过一个男人如此哀恸,那一刻,她又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痛彻心肺。
“从此后,我会好好闯事业的!”家华说。麦影拼命摇头,却又要控制奔流的泪水,心里却在嘶喊:“从此后,我要守着这份情老成回忆!”
如今,家华也将结婚,这个村还有留的必要吗?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麦影沿着村边的白鱼沟往南边走,往事一幕幕拉开。“李家塘里荷花闹,白鱼沟里知了叫”,儿时的歌穿云度月而来。割草、钓田鸡、采桑椹,甚至捉了活蛇抖着玩,这些童年的美好都像电影一般在面前反复播放。
不知何时,来到了父亲的坟前,坟上的荆条又长满了,把一座坟裹得绿意森森。麦影坐在父亲的墓碑前,絮絮地跟父亲说起话来:爹,家华结婚了,这下你该放心了。他家那个老屋,不,应该说我们家的老屋还在,没拆也没卖。女儿没有做对不起家族的事,但最对不起的是您。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一席话解开了麦影的疑惑:麦影的曾祖母是个极能干的女人,靠着两头母牛,两只母猪起家,带着两个儿子,勤俭起家,置了几十亩田地,盖了两幢好房子。哪知土改后,被评为地主,房产被分,良田没收。分就分了吧,这些东西也是身外之物。但爷爷和小爷爷因为是地主,经常被打被斗,先后给折磨死了,奶奶也改嫁了,爹带着曾祖母等一家人抱着两床破棉絮,搭了个草棚子过了好些年。因为穷,草棚子四面通风,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灾荒年又病又饿也死了,那位勤俭持家的曾祖母因为是个老地主婆,经常被罚跪,腿也被打断,还要扫村道,背语录,后来也得了肝腹水,没钱医治后活活痛死。这些施暴的人中,带头作恶的就是家华的爹。家华的爹是招女婿,为了在村里立住脚,对上面的干部言听计从,也因为表现积极,还把我们家最好的三间屋分给他们家住。文革中,爹又被打成特务,被打得瘫在床上一个多月。这些折磨,你爹都忍受过来了,但是,让他自己的女儿嫁给仇人的儿子,你爹怎么受得了?这些恨,你爹一直放在心里,不能说,也不敢说。你跟家华好,村里人说啥?人家说:老李家就这点出息,几代人都是造房子给别人家住,这刚造的二层小楼,又要送给家华家了。你叫你爹那脸往哪搁?家华小伙确实不错,对你也好,可谁叫他有那样一个爹?你就是跟他结了婚,也要被村上人指着脊梁骨骂的呀。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你爹是想为你太太、爷爷他们争口气呢。
麦影突然想起家华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事是没有办法改变的,那真是一语成谶。自己的痛是替父亲担的,家华的痛也是替他父亲挡的。上代的恩怨下代偿还,谁都不是这世上的圣人。但这个时代的痛又有谁来担?
每年清明菜花金黄的季节,麦影回家扫墓,总会不自觉地看看家华父亲的坟前有没有变化,哦,飘了钱纸,烧过纸钱,杂草除了,是的,家华回来过了,很好。那一场年轻时的梦,就这样慢慢消逝,消逝在菜花里,消逝在毛鼻头团子的香味里。那个小村,那些老宅,那些离去的人,他们是否知道,似乎都不重要。菜花开得晃眼,桃红柳绿,好一派江南春色。经历了许多年,麦影一直在学习微笑,终于变成不会哭的人。人生给予你的每一点痛或爱,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当你把痛变成淡然,痛也有痛的美好。
十年后的清明节成了国家法定假期,作为公益组织领头人的麦影开着车带着母亲和收养的女儿回村扫墓,蓦然发现,父亲的坟上已经有人烧过纸钱,坟上的杂草也已清理过了,最奇怪的是,碑前的平台上还有一盘毛鼻头团子,那团子做得很精致,有着女孩子般细细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