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里隆在喊叫
◎李 云
小白忽然有点怜悯起这个男人来,至少他没有自己想得坏吧?最多他大概好久没有亲近女人了,他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一个正常男人对女人的渴望是否可以理解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呢?
里隆的脸是被羊叫声拉出来的,呼啦一下,貌似掷地有声,却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的。小白一愣,眼睛飘忽着离开,跟没有看到一样,她断定就在刚才确实听到了羊叫声,还可以断定,是关久了的公羊,叫声嘶哑、夸张,歇斯底里,要杀出去一般。嘴角流淌着一缕咀嚼青草的汁液。
小白便停止了前进的步伐。四处环顾一圈,然后就在毕恭毕敬站在墙角的里隆的右肩膀边,看到了一间小平房。这种平房丢在楼房后面,多半是老屋,现在它可能是羊圈,也可能是茅房。小白将眼睛再次落在里隆身上时,确认了,他应该就是自己要采访的人。站在墙角的里隆就像是站在疯长的野草中的苦楝树,身体被许多藤蔓缠绕着,眼睛是聚精会神的,面部表情也很有风骨,但又是无不哀伤的,所有的枝节都朝下耷拉着。
直到随着里隆进屋,小白还在想那一声羊叫。小白决定与里隆的谈话就从那声羊叫开始。小白问里隆道:你们家养羊吗?里隆一愣,十指在桌面上交叉着,像两个老树疙瘩绕在一起,眨巴两下眼睛,笑道:不,我们养蟹。
太湖蟹虽然好吃,但太贵族,一般人家吃还是蛮吃力的。中看不中用,还要就着清风明月,和一坛老花雕,几个知心知肺意趣相投的人。清风明月好找,知心知肺意趣相投的人哪儿去找啊!倒不如围着炉火喝羊肉汤吃烤羊肉好。食肉动物小白就这样将里隆的脸看成了一块冒着油泡泡、烤成两面焦黄的羊肉。
小白不由得卷了一下舌头,朝里隆笑了笑。小白只要一笑,感觉就不一样了。骨子里的媚态就会显山露水。任何男人看了,心底都会欣欣向荣。小白便看到里隆耸着的肩膀放下一截,后来又挤弄着眉眼跟自己说了声“你好”。小白就后悔不该笑,不能让里隆觉得自己很好说话。里隆这个人,怎么说呢,在没有见到他之前,小白就去网上仔细阅读了他的故事。他是今年这里最红的人,先是市里,又被省里评为年度感动人物大奖。有关他的新闻报道在网上已经铺天盖地。但小白看得索然无味,她曾翘着二郎腿点燃一根烟仔细翻看了里隆挂在网上的照片,越看越不喜欢这个人。换言之,小白对此有怀疑。里隆这种不是很好看,但也不是特别不好看的长相令小白不大相信他真有报道里所说的好。这都啥年代了,哪个人没有一点儿私心?他里隆又不是神仙,就能够无欲无求,甘愿为亡故的未婚妻一家奉献一生?小白想起了另一则新闻,报道的大意是儿子不孝,让老人栖身猪圈与母猪为伴。报道上还配了一张老人住在猪圈里的图片。那是一间有如里隆家小平房的房子,当中用半截砖墙一分为二,一头大母猪与老人各享有半间。老人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一副残缺的碗筷,右肩膀边有一扇极小极小的窗洞。一缕阳光将老人印在虚空之中。
食肉动物小白猛吸着烟,深觉生活越来越小说化,便对着里隆挂在网上貌似木讷和狡黠的脸膛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小白早就觉得不好的报道真实度要比好的报道真实度高很多,如果好的占百分之五十,那么坏的就有百分之百的可信度。小白很想通过自己的眼睛找到里隆被掩饰的一部分内容。
现在,小白就要具体地、真实地面对好人里隆了。小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紧张,她不知道将里隆的外衣掀开来,里面是怎样的虚伪和不堪?小白可不是那些记者,只会跟风,只会拍领导马屁,只会做锦上添花的事情。
小白来采访里隆是好友张鱼给她的任务,张鱼在政府里搞宣传,像里隆这样充满着正能量的“好人”如今可是稀缺货,也是政府重点关注的对象,他们要借里隆的事迹在九九重阳节这天搞一点名堂出来。比如说颁个奖啊,出个册子啊,带着慰问品去走访一下啊,总得把这件事做得像模像样。而要做得像模像样,就要一篇十分好的稿子来扇风点火。
就在小白摸出笔记本时,里隆将一杯茶放了过来。小白是品茶高手,扫一眼就知道茶叶不是太好,端起来闻了闻,清苦味过重。小白又将茶杯放下,眼睛从里隆的额头上越过,对着屋子看了一圈。视觉感官很重要。小白努力想从屋子的摆设、干净程度上寻找出某些能够注解里隆这个人的蛛丝马迹。这是一幢老式楼房,楼房结构简单,但感觉还比较宽敞,加上之前精心收拾过,一切还是显得中规中矩,好像这户人家的生活,从每一个家具物什上都体现得井然有序,它们是如此的明亮。该挂的家什挂在墙壁上,该码在角落的码在角落,饭桌上还用一顶蓝色纱罩罩着中午吃剩下的饭菜。直到这时,小白才发现,在饭桌的另一边,一位顶着脊椎骨的短发妇人正手托下巴病怏怏地趴在那里。她应该就是里隆故去未婚妻的母亲,也是里隆现在要尽孝道的母亲。她隐身在屋角里,与小白和里隆坐在厢房正厅的桌子隔有十来步的距离。
就让伯母坐那边吗?小白轻声询问里隆。你有话要跟她说吗?她的身体不是很好,你尽量少问点吧。里隆说着就过去扶母亲过来。但母亲拒绝坐过来,她抱歉地朝小白笑了笑。虚弱的身体像是落在桌面上的老树叶,摇摇欲坠。里隆就扶着母亲枯瘦的胳膊说了句什么,母亲点点头,靠着里隆的胳膊站起来上楼休息去了。里隆回来一坐下,就端起那只结着厚厚茶垢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茶,对小白说道:开始吧,有什么话你问吧。
你为什么不让母亲说话?小白的口气里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
她不舒服,最近正在发病,没力气说话。里隆一字一句解释。
你真的有那么好吗?你大概在担心母亲一不留心流露出什么来吧?小白依旧不依不饶,她断定里隆怕母亲一不留神说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你,你怎么这么问问题?里隆的脸涨得跟猪肝似的。
你以为我喜欢来采访你是吗?你觉得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我就会相信你有多“好人”?既然安排了今天接受采访,张鱼应该也通知了你,你为什么不让你阿爸姆妈留下来说说你的好?
姆妈不舒服,阿爸在蟹塘忙。我们哪里有空天天应付这个啊,你们发工资吗?我告诉你,我今天都是请假坐在这里的,不单要说废话,还要扣掉50块钱呢。你以为我高兴啊!里隆似乎也窝着一肚子的火。小白暗想自己将这个人想简单了。他的性格并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懦弱。但见着里隆咕咚咕咚又喝了几口茶水,耷拉下眼皮卑微地跟小白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跟你说话。我应该感谢你来才对,是啊,你来一趟不容易。我应该好好配合你。里隆继续说:我姆妈病了已经有两年了,需要好好治疗,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换肾……停顿一下,里隆接着说道:可我目前还没有这个经济条件,最近又老是请假,真是急得慌!
这个,我知道。你在消防设备加工厂做电焊工,一个月三千多元。小白盯着门口,皱眉道。她不想听他诉苦,这跟她说是没用的。她只能来写一篇文字,完成一个任务。里隆也算是倒霉透了的,母亲的病是可怕的尿毒症,是继未婚妻之后,家里出现的第二个尿毒症病人。
好,那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里隆的情绪也不小。不待小白有所反应,就跟背书一样背诵上了:我是安徽金寨人,十年前来这里打工,跟去世的未婚妻是在班车上认识的。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我都是在公用电话亭里打她的电话的。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可惜的是,就在我们准备结婚的时候,她却查出患了尿毒症,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我后来搬到她家里来住,也是应承在她生病期间我对她的承诺,那时候,她希望我能留下来照顾她父母。还有个事你可能也知道,我自小父母双亡,在金寨已经没有家了,只要两位老人不嫌弃,我自然愿意来做他们的儿子,侍奉他们到老……
难为你了,口才如此好。本地话也说得好。小白瞪着里隆,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背诵。面前的笔记本上也没有写上一个字。里隆听出了小白口吻里的讥讽味道,无所谓地苦笑一下,没有再说话。
乡间的午后,总是很宁静,屋外所有的植物已经没有了早晨的勃发之气,而是跟午休的人们懒懒地躺在地上小憩着了。有鸟叫声从大门口传进来,太阳也从大门口爬了进来,在水泥地皮上画出了另一道门。
小白无意识地端起茶杯想喝水,可鼻子一闻到那种清苦味,就皱着眉头,将茶杯放下了,手落到腰上拉了拉顺着坐姿耸起来的兜兜。手刚碰到后脖子,就发现身上出了很多汗。眼梢呢,正好与里隆盯着自己瞅的眼睛撞上,跟着耷拉下来,便发现自己将兜兜拉得过低,领口处正裸露着一线漂亮的乳沟。
你看我干嘛,我有什么好看的?小白将白色外套朝前拉了拉,手放在胸口上。
里隆没有回答小白,只是起身将一包餐巾纸从饭桌上拿过来,放在小白面前。然而,他的手却拖泥带水地将小白没有喝的茶杯打翻了。小白拎着裙子跳起来,懊恼地说裙子被弄脏了。里隆看着小白的裙子,赶紧抽出两张餐巾纸走过来,半蹲在小白面前,要帮小白擦茶渍。小白看着里隆蹲伏在小腹前的头顶,这才发现他有一头茂密的头发。里隆一只手拎着小白的裙子,一只手不停地挥舞着餐巾纸擦拭。半蹲在面前的样子像是要亲吻小白的。小白朝后退了一步,但并没有退出里隆的手。只觉得里隆的手像风一样在裙子上荡漾着,而小白本人就成为了一面湖水,一阵奇痒奇酥的感觉如涟漪荡漾开来。小白抿一下嘴唇,叫里隆快起来。
小白坐下后就将水笔拿起,脱掉笔帽,准备在笔记本上写上点什么。由于实在搜索不到写啥,便画了几个圈圈。而当几个圈圈连接起来,两只羊就出现在洁白的纸页上。小白看羊的同时,也用余光逮到里隆正在将长袖卷起。小白看着他胳膊上的一块块如一分银元大小的伤疤,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将茶杯重新推过去,请里隆再帮自己去倒杯水来。
这次,里隆居然弄来了一杯菊花茶。他说,我去拎水壶,正好看到后门墙角的菊花开了两朵,便摘了来,洗净沏茶喝应该不错。小白没想到里隆会弄出这么一个花头,看着两朵美丽的野菊花在茶水杯里暗香浮动,像是一对并蒂莲开在池塘里,美艳动人,心头一颤,像是被打动了。盯着两朵菊花出了一会神。小白立即想到这种感觉好像很久都没有了,挺微妙的。嘴角便跟着颤动的花瓣颤颤抖抖地笑了,跟里隆说了一句谢谢。
这是小白来这里第二次对里隆笑,里隆的脸被笑红了,搓着手局促地将双手抱在怀里,后来又插在了双腿之间。小白忽然有点怜悯起这个男人来,至少他没有自己想得坏吧?最多他大概好久没有亲近女人了,他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一个正常男人对女人的渴望是否可以理解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呢?就在前年吧,里隆是找过—个女人的。只是这个女人来他家住了两个月,不知为何没有长久留下来。
小白问里隆道:那个女人为什么没有留下来?就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的湖州女人。面对小白的询问,里隆倒显得无所谓:她不是湖州的,我上当了,原来她是个卖的,我被骗了,还被骗走了两万块钱。气死我了!
是这样的啊。活该。谁让你看到女人就急吼吼的!小白将胸脯朝起抬了抬,道:想结婚吗?
当然想。
结婚干吗呢?
生孩子啊,享天伦之乐。
那你阿爸姆妈怎么想呢?
这个啊,里隆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楼梯口,像是在担心刚被他扶上楼休息的母亲下来,便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道:如果他们不支持我就不打算留下来了,我是一个正常人,阿平都走了十年了,我该有自己的生活了不是吗?
按理说你是对的。去找一个女人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不对呢?小白没有想到里隆会如此真实地流露出自己的想法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他们(报道里)说得好,我也是自私的,需要一个家,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而我也这么大了还是单身汉……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很真实。
真实,这有用吗?他们天天叫我背这个。说着,里隆拿出一沓揉皱的纸张出来给小白看。小白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难过。想张鱼怎么可以将里隆的故事整理好让他背熟接受采访呢?这对自己不公平,对里隆也是不尊重的。
小白立刻发了一个信息给张鱼,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张鱼已经变得像一条鱼了,她的每一句回话都带着鱼游动姿势,握也握不住。张鱼说:他是老实人,不大会说话,容易表达不好。这对他是很亏的。小白立即回道:你的意思是担心他说不好是吗?或者说担心他不会周到地帮你们说话是吗?更怕他说出真实想法?你们怎么因为一个他是“好人”,而圈定他的内心世界呢?
小白写好并没有马上发送,看一眼剥着手指甲的里隆,小白将写好的信息删除了。张鱼和里隆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必要因为里隆去跟张鱼斤斤计较。只暗自可惜以前张鱼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她有一颗活泼可爱的心灵,有一支灵动俏皮的笔杆子,也算是写出了一些名气。现在看来,她的那支灵动的笔杆子是更加出色,都可以描金涂银了。
小白知道自己的采访很难再进行下去。转身从包里摸出一支烟问里隆要打火机。待里隆从灶口摸出打火机来帮她点上,小白猛吸了一口,看着里隆问要不要抽一支?里隆点了点头,接过烟点上。小白的手机正好又来了一条短信,不用看就知道是张鱼的。小白瞟了一眼手机,没有去看,只听里隆说道:他们大动干戈宣传我,要是能给我一点实际的帮助就好了,比如说能让我贷一点款,让我跟阿爸将蟹塘扩大,多赚点钱给姆妈治病……
张鱼又来了一条信息,小白只好拿起手机翻了翻,张鱼依旧在信息里道歉:小白,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这都是上面的意思,你说哪个领导不想要点好名声,要点政绩啊。我只能做好我该做的事情。小白将手机放在桌子上,对着里隆吐掉一口烟雾,问道:没见过女人抽烟吧?在电视里见过。里隆老实回答。
喜欢吗?
你说喜不喜欢女人抽烟是吗?
小白点头,里隆将吸完的烟头丢在地上,再用脚底揉灭,说:女人还是不抽烟的好,别人会认为你坏,不大正经。小白被里隆这句回答逗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小白笑得很张狂,有点抑制不住的样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花枝乱颤。
小白问里隆道:那湖州来的那个卖的女人抽烟吗?我比她坏吗?里隆茫然地摇了摇头,说这怎么能比呢!
那不就行了,她骗了你,可她装得跟个好人似的。我抽根烟就坏了?小白嗔怪道。这下可是急坏了里隆,他赶紧说着对不起,表示自己并没有说小白坏。
小白看着燃在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间有着难以启齿的忧伤一般,小白低叹一声道:你说得不错,我很坏。我不甘寂寞,我要的东西太多,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小白将里隆为她泡的菊花茶端起来,在手中转着,很像一个人在家转着红酒杯,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感在血液里不停地挣扎、涌动。是的,没有钱的时候想钱,没命地跟丈夫开厂赚钱。可是钱够了,又觉得生活不真实,精神空虚了。小白深知,自己貌似幸福无比的生活其实就是一张空乏的白纸,随时会被一根针的针尖扎破。
小白一口饮尽菊花茶,满嘴唇齿生香。里隆赶紧站起来为小白续水。
看着滚烫的水冲进杯子,菊花被烫得无路可逃。小白说:其实我不想来你这里的,我不喜欢这样的采访。里隆说:我都请假在家等你了,你还是采访吧。
小白没有想到里隆会如此鼓励自己。
几声蝉鸣响起,它单调地奏着一波又一波的神曲。仿佛背景音乐一般,默默地为里隆的说话配着乐。不知不觉中,里隆仍旧将张鱼写的稿子背诵了一遍。整个过程中,里隆都没有拿眼正视小白。他将头勾着,将袖子卷起,又放下来。而小白也一直盯着他胳膊上的烫伤看着,那密密匝匝的伤疤像星星密布在胳膊上,让人能感到皮肤上的焦灼感。待里隆背诵完毕,小白禁不住将手伸出去,用细嫩的、柔软的手指抚弄着里隆胳膊上的伤疤。里隆的嘴巴立即被堵住了,动不了了,只得将胳膊朝回缩了缩。可又没缩动,只觉得小白的手指真柔,但又要比电焊时蹦出来的火星子烫人。里隆顿觉电焊烧伤的伤疤一个个都绽放出了奇异的光彩。
小白早就从网上的报道中得知,里隆要比自己大两岁。可是,此刻,小白却觉得他很小,弱不经事。小白呵出一口兰香抚过去:疼吗?
不疼了,都习惯了。里隆又将袖子朝下放着,试图遮盖上。小白捉住他的手,阻止他这样做,大热天的,你不怕热吗?是的,很热。里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道:你跟她的手一样,能让人安定。你们都是好女人。
你说的是阿平?
嗯。你想看看她吗?不待小白回答,里隆已经站了起来,从碗柜角落里摸出一本影集摊在桌子上说,你看,这是她的照片。
影集从碗柜里拿出来,带来一股饭菜香。小白轻轻地翻看着,对跳跃出来的每一个略微有点显胖的姑娘充满了好感。的确,这是一个好姑娘,眉眼舒服,肤白体壮,笑靥如花。每一张照片大多都是去照相馆照的,背景是固定的山水画,或者就是城市高楼。但是,姑娘站在前面,并不虚空,她的一颦一笑都热情扑面,像一朵盛开在路边的矢车菊,散发着清芬的味道,伸手可触。就在小白翻看照片的过程中,里隆的眼睛也随着小白的手一张一张重温着过去。他的话开始变多,主动解释每一张照片的来历,拍照时的情景,那天的阳光,风,天上的云,以及路上开了什么花,他都一一表述着。里隆说:阿平就喜欢拍照,我们每次见面,她都说要去拍一张照。可惜的是阿平从不跟我合影。她说我站在她边上她会紧张,会拍不好。她怕我站边上。她每次都将我推到照相师边上,看着她,逗她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着她笑,我都很不自然,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泪水在闪。你看,这张照片是我和她第一次约会拍的,她特意为我穿了一条格子裙……
里隆的手压在阿平的肩膀上,顺着里隆的手朝上看,小白看到里隆的眼圈红了。可见他的内心已经跑远了,去了照相馆,正沉浸在阿平炽烈的微笑中。他幸福极了。小白很享受这份感觉,可也不想过于抒情,便道:别想了。都过去了。
里隆收回自己的手,再次放在桌子上,没有回应小白的话。
小白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伤心了。
不,其实我很幸福。阿平她很好。我爱她。里隆将影集拿回去,合上,问小白,还有烟吗?能再给我一根吗?小白看着里隆洁白的牙齿,说:你平时不抽烟的吧?里隆将烟点燃,拿在手上却没有吸,说:以前抽的,后来戒了,这家伙太花钱。今天也不知咋了,特别想抽一点。然后,他以特别慢的姿势将烟蒂送到洁白的牙齿之间咬着。小白看着里隆的抽烟姿势,笑了。一个恍惚,就走到了另外一种场景里。那时候,小白特别喜欢看先生抽烟。尽管先生抽的是苦烟,他抽烟多是因为厂子的资金问题,他满口要给小白更好更富裕的生活。可是,这些时光一去不复还。小白现在和先生一个月都难得见到一次,不说看他抽烟,就是在一起吃上一顿饭都很难。他太忙了。小白就这样望着里隆抽烟的侧面发呆,奇怪的是,里隆所讲的与阿平的故事却叫她熟悉。好像就是自己的曾经。只是阿平去世了,小白还活着,然而,活着又能代表什么呢?小白陷入迷茫之中,手伸到包里摸了摸烟,最终还是没有再拿出来抽。是里隆的一句话唤醒了小白,里隆说:我的故事讲完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难为了他们为我宣传,对我来说做阿平父母的儿子,总比一个人流浪要好。这个我一开头就说过,至于阿平她都去世这些年了,我也会另外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的。这个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这么说,是里隆帮助自己结束了采访。小白愣愣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钟,想是该结束了,就如里隆所说:我们的采访结束了,我要去给姆妈拿药喝了。
小白站起来,看一眼里隆,没有握手,也没有跟里隆道别,便与里隆一前一后朝外走。里隆说要送小白出村口。小白没有反对,她只是在多此一举地提醒里隆“等会回来别忘了给姆妈拿药”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小白想如果里隆提出要拥抱一下自己,她是愿意的。
小白走在前面,里隆走在后面,跟来时一样。在墙角处,他们遇到一位挎着竹篓的阿婆,阿婆看看小白,再看着里隆,将里隆拉到一边提醒道:里隆啊,这姑娘好像城里人啊,你可不要上当了啊。小白假装没有听到,咯咯地笑着问里隆屋后的小平房是做啥用的。里隆说,那是老房子,里面关着一只羊。
羊?真有一只羊!小白惊喜不已,说着就要去看看。里隆弯腰扒开一丛野草,让小白过去。小白就拎着长裙,白皙的足踝像月光一样,从里隆的双手之间跨了过去。里隆说:你这裙子真够长的,走路可要当心点,当心被野草绊住了。
这间貌似火柴盒的小平房原来真是猪圈,只是现在不养猪了,里隆去弄来了一只羊关在里面,没事了,就会跑进去跟羊呆上一会儿。也有人说,里隆想女人想疯了,他跟那头母羊有一腿。
小白拎着裙子和里隆一前一后进去不久,跟来时一样,一声羊叫从大地上响起来,像午后的蝉鸣,有着清亮的透彻感,也带着某种不确定的欣喜,与孱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