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杰克·伦敦反成长小说《马丁·伊登》的文化政治书写

2014-03-22 21:50段红玉段红燕
关键词:中产阶级马丁群体

段红玉,段红燕

(1.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2.东北电力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吉林132012)

一、问题的提出

杰克·伦敦的代表作品《马丁·伊登》发表于1909年。对于这部作品,学界传统上有两种认识:一是阶级斗争说,认为马丁的自杀表现了阶级斗争的不可调和性[1];二是美国梦破灭说,认为马丁的奋斗历程记载着美国梦的虚幻性和欺骗性,主人公马丁的死亡象征着美国梦的彻底破灭[2]。当前又有身体写作说和精神分裂说等,分别从不同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了阐发。但迄今为止,从历史语境出发对该作品文化主题的研究尚不多见。本文试图在还原《马丁·伊登》生成的历史语境基础上,对文本的深层内涵——文化政治主题作以研究,从而对文本重新定性。法国文学理论家丹纳曾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必须正确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这是艺术家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3]因此,研究《马丁·伊登》,有必要首先对其产生的历史语境作以考察。

19至20世纪之交的美国处于从开疆拓土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急剧转型的时期。被称为“镀金时代”的这一时期的美国,经历着从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过渡。工业化进程突飞猛进,城市骤然兴起。伴随着生产关系的调整,美国的社会结构也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新中产阶级的崛起是这一历史时期的重要特征。以农场主为核心的旧式中产阶级被以企业主及专业技术人员为代表的白领阶层所取代。以优良的教育背景、专业技术知识和体面的社会身份为特征的新中产阶级,标志着一个以知识合法化为外衣的主流文化群体的诞生。同样由于经济结构的转型以及美国移民国家特征,美国社会的边缘群体和贫困人群在社会不同层面上大量衍生分化,产业工人、进城打工的务农者、欧亚移民、黑人及女性等,构成美国无产者大军。新中产阶级与无产者构成了美国社会结构中最重要的两股力量,也形成了两大对立的阵营。这种对立除了显性地表现在经济生产领域外,更隐性地表现在文化生产领域。新中产阶级优良的教育背景和体面的文化身份,与无产者贫瘠的教育资源和边缘的生存地位形成鲜明对照。财富,演化成为生活方式、教育程度与群体归属的分界线;身份,框划个体的文化交际场域,构建不同阶级成员迥异的文化心理认同。有学者将这一时期称为美国“文化史上最剧烈的变迁时期”[4]。《马丁·伊登》就是这样的历史语境之下生成的文本话语系统。

在后现代的文化批评视野中,文化已不再是仅仅蕴含审美情调及古典意蕴的象征性符号系统,它已介入到政治现实的层面并深刻地影响个体的日常生活。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学家伊格尔顿指出:文化不是高高在上、不着边际的“能指”,而是具体的、实在的,是政治现实问题,是“政治冲突辞典本身的组成部分。”[5]什么是文化政治?作为人类经验核心的文化,既是人类思想与行动的产物,又反过来塑造着人类的思想与行动。政治被视为控制人类命运的一种活动。这两种貌似分离的话语,其实相互缠绕,难解难分。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文化陷入一种统治和反抗的过程并成为政治斗争的场所,此时文化具有了政治的性质和功能,成为一种文化政治。“文化并不排斥政治的内容,相反是对它的一种表达”[6]。如今,文化政治研究已渗透多种人文学科,尤其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深刻而富于洞见的视角。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就认为,在对文学文本所作的阅读和阐释中,政治阐释具有优越性,因为一切社会文本“都是社会的和历史的,说到底都是政治的。”[7]《马丁·伊登》就是一部书写文化政治现实的作品。它以文本的形式图绘20世纪初美国社会的文化景观,通过主人公马丁的成长曲线,生动阐说文化的政治性,在马丁文化身份的找寻与文化归属的断裂之中揭示主流文化霸权的实施与亚文化群体的反霸权抗争。

二、《马丁·伊登》的文化政治书写

(一)文化资本·社会区隔·文化霸权

法国著名文化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经过文化的田野考察发现,在社会结构构建的各种文化场域中,充斥着文化的权力符号,存在着文化资本分配不均及文化权力的不对称现象,而文化上的种种不平等掩盖的是阶级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差距。20世纪初期的美国社会刚刚告别了杰斐逊式的农耕理想,城市成为文化生活的中心。工业文明的进程加速了城市阶层的贫富分化。《马丁·伊登》对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进行了镜像式的表达。它将叙事背景设置在美国工业时代典型的新兴城市伯克利市,自始至终围绕城市新中产阶级和贫困群体两大集团的生存现状展开叙事,将两者间的分化与冲突聚焦在文化层面,浓墨重彩地绘制了以马丁为代表的城市贫民和以莫厄斯一家为代表的城市新中产阶级两个文化群落间的巨大文化落差。依照布尔迪厄对资本三种形态划分,个体除经济资本、社会资本而外,还有一种无形的资本——文化资本。文化资本因其“典型象征性性质”,对个体更具社会价值。文化资本以具象的符号形式存在于社会生活之中,学历、文凭、头衔、身份等即是对它的符号标注。同时,文化资本有赖于经济资本的转化,这就是富裕阶层教育程度往往高于贫困阶层的缘故,也是个体间文化资本存在差异的根源所在。文化资本的差异现象在《马丁·伊登》书写的时代尤为突出,其根源在于美国社会转型时期剧烈的贫富分化。城市新兴中产阶级的代表者莫尔斯先生以律师身份、城市白领、正规而完整的教育、体面的生活方式、优雅的艺术审美为自己的文化资本注脚。城市贫民出身的马丁则以穷水手、无学历、对知识与审美近乎一无所知的窘境无奈地表达着其文化资本的赤贫之态。杰克·伦敦借以勾勒出当时美国社会结构中普遍存在的二元对立关系,即富人/穷人,上层/下层,主流/边缘,教育群体/非教育群体的对立。这种由于文化资本不对称而导致的对立,就是社会“区隔”现象。“区隔”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孕育的一种社会现象,简言之,即是依照文化资本的占有程度对社会群体的划分与隔断。它犹如一只无形之手将人群进行人为的等级区化,体现出文化的政治性。如果不是因为在一次打架中对富家少爷亚瑟·莫尔斯出手相助,马丁也许永远没有机会踏进莫尔斯家族豪华阔绰的官邸,见识他惊为天堂的中产生活;而鲁斯小姐也不会结识浑身散发海水气味的穷小子马丁,听到令她心惊胆战的水手冒险生活。

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转向的倡导者葛兰西将上述A/B关系模式中的后者统称为亚文化群体(subaltern classes),以此与主流文化群体相对应。这种高/低,上/下,主/次构成的二元关系是一种权利的关系,即富人对穷人,受教育者对未受教育者,主流文化群体对亚文化群体的权利。葛兰西同时指出:在市民社会中,一个社会集团在文化领域中居于领导地位,就意味着它获取了文化霸权(又作文化领导权)。在马丁和莫尔斯家族代表的对立关系中,拥有雄厚文化资本的莫尔斯家族是文化霸权的代表者。随着叙事的深入,杰克·伦敦将两者间的文化资本差异拓展到价值信仰、知识建构、艺术鉴赏、服饰礼仪、交际谈吐等微观层面,凸显了文化权力符号的微观性和网状模态。杰克·伦敦尤其强调两者间知识结构的对立。作为文化资本最重要组成部分的知识,也是文化权力符号最重要的象征。福柯认为,知识与权力是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知识生成权力,权力制造知识。主流文化群体建构了有利于自己的知识体系,再通过学校教育将这种知识合法化。马丁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他所有的知识只是他作为水手的生活。在与莫尔斯一家的交谈中,马丁的知识盲区不断暴露。他不知道莎士比亚、史文朋、朗费罗;不知道伊丽莎白时期的悲剧;不晓得诗歌有韵律、节奏、形式之分;更不懂得物理、数学与几何学;更有甚者,马丁全然不知心理学(psychology)这一词汇。马丁因生活所迫无缘学校教育,成为知识的匮乏者。拥有知识及其阐释权的中产者莫尔斯家族向马丁形成了一种权利关系,这种权利的关系就是文化政治。

在这样的二元对立关系里,后者显然扮演了“他者”和“不在场”的角色。初次踏入莫尔斯家豪宅的马丁表现出强烈的“他者”心态。身处其中的他惶恐不安、噤若寒蝉,时时感到“被凝视”的胁迫。他为自己褴褛的衣裳、黝黑的皮肤而羞愧;为不懂得优雅繁缛的就餐礼节而尴尬;为一无所知的头脑而卑微。正如葛兰西指出的那样,主流社会群体的价值观总是渗透到其他社会群体的意识中去,成为一种常识性和客观性的世界观和认知模式,以至于其他的非主流群体也认可这种世界观和认知模式,总是服从统治阶级的活动,不知不觉地认同主流文化价值[8]。换言之,“主流文化的意识形态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亚文化群体的判断标准。”[9]马丁卑微的心态是他以主流文化的价值观为参照形成的亚文化心理格式,这种心理格式催生马丁对主流文化的迷恋和崇拜,这正是从阔绰的莫尔斯家族归来后的马丁发生的心理嬗变。文化权利的召唤改变了马丁对原属群体的文化认同。他羡慕中产阶级传递出的一切文化信息,产生了“一定要像鲁斯一样”的冲动。马丁正是怀着这样的文化心理,试图跨越文化场域的间隔,弥合文化资本的鸿沟,服从文化权利的召唤,走向文化身份的重铸。

(二)文化权利运作下的文化身份重铸

布尔迪厄认为,文化作为社会对个体形塑的特定符号系统,其权利的运作具有特殊的方式,其中重要的策略之一就是“惯习”(habitus)[10]56。布尔迪厄将惯习的概念定义为“可持续的、可转换的倾向系统,倾向于使被结构的结构发挥具有结构能力的结构。”[10]55理解“惯习”的概念,需要厘清两个关键能指,即“被结构的结构”和“具有结构能力的结构”。前者是指惯习并非是一种天生的能力,它是一种经验或实践,来自于个体所属群体的社会经验。后者是指社会经验在惯习的过程中,又会促使其他行为和结构的产生,是“惯习”的复制过程。布尔迪厄的惯习概念貌似抽象,其实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鲁斯小姐和马丁·伊登就是对这一概念的真实诠释。中产阶级的生活模式将鲁斯小姐由内而外塑造成完全符合所属阶级价值观和审美观的活标本。她学识丰富,举止优雅,谈吐得体,语言标准,弹得一手好钢琴。因为缺乏体力劳动,她面色白皙,身材纤瘦。鲁斯的知识构建、身体语言和审美鉴赏力是主流文化“惯习”的结果。这一结果的直接后果将她塑造成为一个“具有结构能力的结构”,即以自己的既定价值观去塑造、影响和改造他人的能动者。这个需要改造的对象就是马丁,一个需要“被结构的结构”。

鲁斯眼里的马丁是一块可以“捏造的泥巴”,一个需要“驯服的野性动物”。鲁斯的这种心理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主流社会对美国无产者的普遍偏见。“在血统纯正的美国精英的眼中,……产业工人通常的形象是粗暴、野蛮以及潜在的暴力。在他们看来,这些流动工人缺乏有教养的中产阶级公民那种发展良好的超我。”[11]正是基于这种特有的阶级傲慢(也是一种文化意识),鲁斯开始了对马丁的“惯习”塑造。鲁斯的“惯习”塑造主要通过主流意识形态的灌输、正统知识的教导、言语行为的训诫等手段得以实施。鲁斯以其父亲作为律师的文化身份向马丁昭示主流文化的社会优越感并灌输其工作伦理,对马丁构成文化心理暗示。鲁斯规劝马丁重返学校接受教育,同时向马丁讲解语法的规则、诗歌的韵律、文学的经典,并敦促马丁学习数学、哲学等学科。鲁斯逐字纠正马丁口语中的错误发音,还要求他每天刷牙、刮脸、修剪指甲、穿戴整洁,甚至对他讲话的姿态也有要求。看到马丁进步十分迅速,鲁斯感到异常兴奋。“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把一个灵魂当作玩物尽情游戏;塑造他这样一块容易苏醒的泥巴是件愉快之事;因为她在理性地塑造这块泥巴,而自己的目的也是正确的。”[12]89鲁斯貌似善意的规导话语下掩盖的是主流文化权力的运作。通过惯习的策略,鲁斯将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行为方式、认知模式等施加于非主流文化群体的代表者马丁,其目的是使之完全认同并服从主流文化的价值观,将其改造成为符合主流文化标准的模型。

与鲁斯相对应的马丁,扮演着“被结构的结构”。面对鲁斯施加的种种“惯习”,马丁不仅言听计从还谦卑地表示“我要永远做你的奴隶”。马丁这种谦卑源于他的亚文化心理,是主流文化霸权在亚文化群体心理造成的投射。于是马丁积极响应鲁斯“惯习”塑造,自觉展开惯习的自我复制。他首先依照主流文化模式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走进图书馆进行大量恶补式阅读,目的是能像鲁斯那样有学问。马丁开始注意自己外表和言行,每天刷牙、修面、用卫生刷刷去指甲的污垢,目的是不让鲁斯讨厌自己身上的气味。他按照体面社会的说话标准,摈弃一切俚语粗话,力求字斟句酌,直到鲁斯对他感到满意为止。他与穷水手划清界限,参加鲁斯家的名流宴请,向中产阶级的小姐绅士们学习交际谈吐。马丁为了消除与鲁斯小姐之间的文化差距,收入卑微的他走进剧院欣赏音乐会,这一细节凸显了艺术鉴赏力的政治性。艺术鉴赏力是社会区隔最重要的标记,具有浓厚的阶级色彩。布尔迪厄对此有过专门的论述,他认为,钢琴、歌剧、交响乐等所谓的高雅艺术通常是富人的专享,是他们在闲暇之余的精神需要,而终日为生计奔波的社会边缘群体不会有时间,更不会将金钱用在听音乐会、看歌剧表演等娱乐活动上。艺术娱乐形式同样具有政治色彩。社会底层人士喜闻乐见的俗众文化生活被冠以低级、粗鄙、庸俗的标签永远被排挤在崇高、非功利的、气度超凡的“高雅”艺术之外。马丁对艺术鉴赏的重视体现出这一文化符号的权利意味。通过惯习的自我复制,马丁将主流文化的种种规则内化在自己身上。然而,如果要真正纳入主流文化体系,马丁必须重铸自我文化身份,实现文化身份向主流文化群体的位移。马丁锁定作家这一目标,试图在中产阶级文化消费领域谋得一席之地。

马丁文化身份重铸的过程再现了文化消费领域的政治性。20世纪初美国的报刊业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这一文化现象在《马丁·伊登》中有充分的表现,大量虚拟或真实的报纸、杂志的名目出现在文本之中。此时的报业机构被政治机构和广告商控制,其定价远远高于普通民众的消费水平。看报纸、买杂志是像莫尔斯一家这样的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对于底层贫民而言是消费不起的奢侈品。文化消费对象具有阶级取向,马丁的投稿经历更将文化的政治性表现无遗。马丁充满激情的现实素材写就的故事屡遭退稿,而那些温情脉脉虚情假意的东西因为符合中产阶级的阅读口味而被接纳。马丁最终得以在中产阶级喜读的《横贯大陆月刊》上发表作品而赢得主流文化的认同,完成文化身份的重铸。

马丁文化身份的迁移过程是其响应主流文化的“惯习”塑造而展开的行动过程,也是主流文化权利对其施压与重构的过程。小说将马丁文化身份跨越的过程归于一种偶然性(杰克·伦敦以此表达从文化层面跨越阶级差异的非普遍性):绝顶聪明的头脑、超强的自修能力、爱情的催化、异常繁荣的消费文化……这些因素共谋制造了马丁身上的文化奇迹,促成了马丁这一文化个案的成功,也预示了它的脆弱性与悲剧性。当马丁真正跻身主流文化群体,剥掉其陌生化的面纱后,马丁开始对主流文化的真实感产生深刻的怀疑,抗争的话语愈发强烈。

(三)反抗与决裂——亚文化群体反霸权的斗争话语

与成长小说“奋斗—成功”的发展模式不同,反成长小说遵循的是“奋斗—毁灭”的书写轨迹,它表现了个体在社会化过程中遭遇到的不可解决的危机以及由此导致的个体与世界的疏离甚至分裂[13]。《马丁·伊登》以反成长小说的书写模式,用马丁的自杀意象表达亚文化群体对主流文化霸权的抗争与决裂。伊格尔顿将文化视为政治斗争的战场,指明当今社会的矛盾冲突并不表现为阶级对抗,而是表现为文化的挑战,即多元文化的抗争。文化的阶级属性决定了异质文化间的冲突与对抗。文化政治的斗争犹如没有硝烟的战场,存在着你争我夺,此消彼长的纷争。《马丁·伊登》通过莫尔斯一家与马丁之间塑造与反塑造、控制与反控制、结构与反结构的对抗将文化政治斗争生动上演。随着马丁与莫尔斯家族交往的深入,马丁反文化霸权的抗争愈演愈烈。当马丁跻身主流文化群体,揭开中产阶级文化温情脉脉的面纱,他很快发现了这一群体的文化虚饰,对主流文化质疑、否定、批评、回绝的声音愈发强烈,反文化霸权的话语成为小说的主旋律。

马丁首先对维护资产阶级社会等级秩序的正统知识提出质疑。他发现书本里的知识大都缺少实用价值,只不过“是一间海图室而已”,而学校的教师(主流文化的代言人)也不过是海图室的向导,“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缺乏想像力与创造力。体面的资产阶级教授,除了高谈阔论,并不懂得真实的生活。像鲁斯这样的文学学士只是书本知识的学舌者,“她父亲书架上的书籍、墙壁上挂的油画、钢琴弹奏出的音乐,全都是些奢侈的摆设而已。至于真正的文学、真正的美术、真正的音乐,莫尔斯家的人及其同类全都一窍不通”[12]223。资产阶级的先生小姐不仅外表苍白无力,内心更是惧怕真实的生活。马丁讲述的波澜壮阔的水手生活对鲁斯们来说犹如魔鬼一样可怕。中产阶级生活恪守死板,缺乏激情。他们所谓的高雅生活是在“用狭小的程式框定他们狭小平庸的生活。”最后,主流文化的道德伪善彻底引发马丁对它的疏离。鲁斯的父亲把马丁当成女儿成长的催化剂,预谋“试验成功后”如何让鲁斯摆脱马丁的纠缠,而当马丁成名后又怂恿女儿低声下气地投怀送抱,甚至以身相许。那些曾经对马丁不屑一顾的教授、编辑乃至社会名流转而对他趋炎附势、仰仗其容、唯唯诺诺。马丁对这个曾经心驰神往的阶级表达了彻底的失望。他将批评的矛头指向整个中产阶级:“这个阶级的所有成员都遵照狭隘无聊的准则来安排自己那狭隘无聊的生活——全不过是合群的动物,聚在一起,根据彼此的意见来依样画葫芦地过生活”[12]292。马丁反主流文化霸权的抗争话语在小说结尾处达到高潮。马丁对鲁斯说:“你几乎毁了我的人生和创作。现实主义符合我的本质,而资产阶级却讨厌现实主义。资产阶级胆小如鼠,害怕生活。你所有的努力都是让我害怕生活。你试图塑造我,试图把我压缩到一个小生活圈子里。你们所有人的价值观是虚伪、荒谬、庸俗的。”[12]503

马丁锋芒犀利的反抗话语将文化政治斗争的尖锐性暴露无遗,一针见血地指出文化政治斗争就是阶级的斗争,这在《马丁·伊登》写作的年代极具前瞻性。用反抗的话语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色彩的主流文化霸权的同时,马丁试图建构一种新的话语来对抗主流文化霸权,这一话语就是亚文化群体的精神优越。马丁将自己对艺术的理解——现实的真实与奇异的想像力相结合对抗苍白、说教、枯燥无味的主流文化趣味。马丁用自然的、实践的、充满力量、生命与激情的意识形态反抗中产阶级的虚伪、萎靡与病态。马丁将自己活生生的水手生活,用真实的现实主义、激情的话语、热烈和悲怆的讲述,冲击中产阶级温情脉脉的面纱,击穿他们对生活毫无根据的想像,颠覆他们的文化信仰根基。马丁对主流文化的冲击如此铿锵有力,以致鲁斯感到“她头脑里那些最根深蒂固的东西都在动摇。”马丁用身体语言——强壮的身躯、黝黑的皮肤折射的健康之美对抗鲁斯一家表现出的孱弱、苍白与无力。马丁呼唤的是真实、激情、富于活力的文化精神,而这正是亚文化群体的精神特征。尽管物质生活匮乏,但亚文化群体生活更加真实,人们享有更多的精神自由,带有更多的淳朴与本真的阶级感情,力量、激情、生命与健康是他们文化精神的注解。马丁希望建构一个新的二元对立的关系替代主流文化霸权为核心的先在二元对立,用本真替代虚伪,用天然替代矫饰,用激情替代萎靡,用活力瓦解消沉。用亚文化群体的精神主导消解中产阶级的文化霸权,用亚文化群体的真诚、积极、天然、向上的文化精神超越主流文化的虚伪、消极、萎靡与矫情。

然而,这样的文化理想毕竟不是现实。城市化初期的美国社会,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单一,以中产阶级意识形态为核心的主流文化具有压倒性力量。主流文化惯习模式发挥社会规范意义,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具有强烈的召唤作用,跻身主流文化群体是许多像马丁·伊登这样的社会底层人士追求的目标。于是,马丁的反抗话语很快变成一种“幻灭意识”,马丁也陷入了文化认同危机。马丁一遍遍地问“我是谁?”。文化归属的迷茫迫使马丁发出痛苦的呐喊:“我有病,不是我身体有病。是我的精神,我的脑子。我已经丧失了所有的价值观了”[12]346。马丁的痛苦是外在文化身份与内在心理格式的断裂之痛,也是文化理想与文化现实的断裂之痛。杰克·伦敦的小说很多是表达认识上的,因此象征的意义多于现实意义。马丁自杀的意象将亚文化群体对主流文化霸权的抗争推向极致,象征性地表达了一种决裂的抗争话语,同时也以这样一种“去中心化”的话语模式对当时美国社会文化的单一性进行祛魅,用这样的“成功——幻灭”的悖论反驳主流文化描绘的文化幻象。

三、结 语

特里·伊格尔顿曾说“一切艺术都烙有时代历史的烙印。”《马丁·伊登》正是这样一部带有鲜明历史文化烙印的作品。相较同一时期的现实主义作品而言(如德莱塞的《嘉莉妹妹》),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对19—20世纪之交美国社会阶层间的文化冲突更为凸显。小说以主人公马丁·伊登的成长曲线为线索,将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文化政治生动呈现,书写了一幅美国社会转型时期的文化政治生活史卷。文本始终不离历史语境,将个体成长的微观叙事同社会生活的宏观叙事紧密结合,表达了杰克·伦敦一贯的人文社会干预意识。小说中关于童工悲惨命运的书写,关于洗衣女工贫困生活的写照,关于社会主义者集会的描述以及由于贫富差距而产生的种种社会不公,无不映照出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阶级冲突的尖锐性,使小说在呈现个体心灵成长的同时,兼具历史文献价值和时代画面感。也正因为此,Paul J.Horowitz断言,杰克·伦敦的作品“预示了矛盾重重的20世纪……社会、革命以及世界文化的大动荡”[14]。

有学者指出,杰克·伦敦的作品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们有效地代表了新旧世纪之交的美国的大众价值观”[2]296,这种价值观是弥散于美国平民中的文化观。“文化是所有人都不得不卷入其中的社会游戏”[15],它与政治存在着内在的联系。小说《马丁·伊登》生动地记载了文化动荡期的美国社会日益剧烈的阶层分化折射在文化领域造就的区隔现象,以及隐蔽在这一现象背后的文化权力运作,及其对个体的施压与重构。杰克·伦敦试图在马丁·伊登的文化身份找寻与文化权利抗争之中追问政治根源,呼吁社会公正,更呼唤一个多元而包容的文化。这样的文化召唤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也具备强烈的时代意义,也许这正是一个多世纪以来《马丁·伊登》仍能吸引批评家的目光并不断释读它的原因之所在。

[1]杰克·伦敦.马丁·伊登[M].贾文浩,贾文渊,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21.

[2]虞建华.杰克·伦敦研究[M].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9:243.

[3]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46.

[4]Cassuto Leonard and Jeanne Campbell Reesman.(eds.)Rereading Jack London[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1.

[5]特里·伊格尔顿.文化的概念[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44.

[6]David Swartz.Culture and Power[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7.

[7]弗雷德里克·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8.

[8]Gramsci,Antonio.Selection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of Antonio Gramsci[C].Hoare,Qintin and Smith,Geoffrey Nowell.London: Lawrence &Wishart,1971:55.

[9]方成.杰克·伦敦小说中的文化霸权——暴力及其导致的亚文化群体心理格式[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3(9):58.

[10]Bourdieu,Pierre.The Togic of Pratice[M].Cambridge: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0.

[11]Howard,June.Form and History in American Literary Naturalism[M].Chapel Hill: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5:83.

[12]London,Jack,Martin Eden[Z].北 京:商 务 印 书馆,1964.

[13]丁君君.成长的怪诞——从反成长小说的角度看《雄猫穆尔》[J].外国文学:2011(4):56.

[14]Horowitz,Paul J.Introduction,Horowitz(ed.)Jack London:Three Novels and Forty Short Stories[M].New York:Gramercy Books,1993:8.

[15]张意.文化与符号权利:布尔迪厄的文化社会学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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