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琰,国 宇
(1.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北京 100037;2.大连大学东北亚研究院,辽宁 大连 116622)
一
“黄海海战”结束后,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给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电呈的第一个海战报告中承认海战失利,在叙述海战过程分析失利原因时只字未提方伯谦临阵脱逃、牵乱船伍、“济远”撞伤“扬威”。报告认为海战失利原因是“倭船快,炮亦快且多。对阵时彼或夹攻,或围绕;其失火被沉者,皆由敌炮轰毁”。丁汝昌这个认识除了回避了海战伊始舰队即丧失了指挥,造成“军无令,队不整”,各自为战混乱局面这个事实外,其他失利原因说得还是客观、正确的。但海军六年不添一舰一炮导致海战失利的认识无异于公开指出清廷1887年后制定执行的“联日拒俄”国家安全战略、专重塞防的国防方针是黄海海战失利的根本原因,这样,海战失利的责任就势必会追究到光绪皇帝、慈禧太后和李鸿章的头上,李鸿章不能不立即作出反应。果然丁汝昌受李鸿章回电启发后9月22日电呈的第二个海战报告(距第一个海战报告仅4天)就完全改变了说法:“十八与倭开战,尔时炮烟弥漫,各船难以分清。现逐细查明,当酣战时,自致远冲锋击沉后,济远管带方伯谦首先逃回,各船观望星散,倭船分队追赶济远,不及折回,将经远拦截击沉……扬威舱内火起,又为济远拦腰碰坏,亦驶至浅处焚没……乃济远首先退避,将队伍牵乱,广甲随逃,若不严行参办,将来无以儆效尤而期振作。”海战失利原因竟变成“济远”首先逃走,撞坏“扬威”,牵乱队伍所致。
李鸿章据此参奏,要求处方伯谦极刑。光绪帝、慈禧太后、李鸿章愚蠢地制定、实行“联日拒俄”国家安全战略和专重塞防的国防方针长达七年之久,每年军费的95%用在陆军和防俄上,还大量拨款、借款疯狂赶筑山海关至吉林东部珲春的战备铁路,导致海防建设事实上完全停顿,结果被日本打了个措手不及,正亟需一只替罪羊,脱卸最高统治者战略指导错误导致海战失利的责任。丁汝昌的第一个海战报告说了实话却戳到了清廷和李鸿章的疼处,李鸿章自然要点醒丁汝昌,所以方有9月22日第二个发生了180度大转变的报告被秘密捏造锻炼出来,由李鸿章立即电呈上去。于是不经一讯,皇帝立即下旨军前处决总兵衔副将方伯谦。丁汝昌直到9月24日凌晨派人去借刽子手之后,才告知被他23日上午突然扣押的方伯谦,其将以临阵脱逃罪奉旨立即处决。一直蒙在鼓中的方伯谦已没有时间和任何可能去申诉剖白了。丁汝昌闻报宋宫保正亲带刽子手前来,心虚得连刽子手也不敢用了,惟恐被宋宫保问住,急令亲兵们撕去方伯谦的衣服,上绑,抽出自己所佩的倭刀,交给亲兵立即推出行刑。
所谓“济远”撞伤“扬威”是丁汝昌在海战结束第5天写第二个海战报告构陷方伯谦时编造出来的。报告中所以不敢说“济远”撞沉了“扬威”,只说是撞伤,实在是因为实无相撞其事,这样编造不过是要加重本已是强加给方伯谦的临阵脱逃、牵乱船伍的罪名而已。若果真有相撞其事,必然整个舰队上下皆知,提督更是应该最先得到详细报告,不要忘记“左一”鱼雷艇奉命救起的“扬威”60多位官兵是随北洋舰队大队一起返回旅顺的。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情丁汝昌在舰队返航前就会得到详细报告,必然于回旅顺后第一时间向李鸿章报告,这是职责所在,不容迟延。但是事实却是9月18日舰队回到旅顺,丁汝昌会议各舰军官了解舰队伤损情况后向李鸿章提出的第一次海战报告明确报告“其失火被沉者,皆由敌炮轰毁。”对于所谓“扬威”被“济远”撞伤则只字未提。
由于“济远”撞伤“扬威”一事纯系丁汝昌捏造,这个“撞伤——搁浅——焚没”说就必然会露出破绽:其一是“扬威”是在避往大鹿岛途中被慌不择路“向大连湾方向逃走”的“济远”当腰撞裂的;其二是中弹焚烧的“扬威”又受了“济远”严重撞伤还能奇迹般地行驶10多海里进入浅水区搁浅焚没。
且看第一个破绽。中外公认北洋舰队右翼“超勇”、“扬威”二舰是午后1点10分被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一通炮火打得一个浓烟翻滚,一个烈炎腾空。“扬威”午后1时22分乘第一游击队奉命转舵回援“比睿”、“赤城”、“西京丸”之机首先退出阵外向大鹿岛方向引避自救,午后3点以前退至小鹿岛水域搁浅,午后3时30分以前焚没。“超勇”发动机受损,行动滞缓,午后2时5分被后续杀到的联合舰队本队截住,在1000米内近距离遭到本队炮火的猛烈打击,急向大鹿岛海域引避,于途中沉没,时间约为午后2时30分左右。而“济远”撤出战场向西海岸引避的时间中外公认是午后3时40 分左右,其时“扬威”早已离开战场而且已经搁浅焚没在10多海里以外小鹿岛水域了,二舰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完全没有可能相遇相撞的。
再看第二个破绽。“超勇”、“扬威”是一对下水13年、无真正意义装甲防护的正常排水量仅有1350吨的小型巡洋舰,舰内舱壁隔断和装修全用木材,髹涂了大量油漆,因此“扬威”受第一游击队攻击后舱内中弹即引起大火,紧急退出战场自救;“超勇”复受本队攻击后也“烈炎腾空”地退出战场进行自救,旋即于途中焚没。“扬威”若没有立即撤离战场,又坚持战斗两个小时才被迫向大鹿岛引避,又与途中被“高速逃跑的济远号”用“舰首水线下锋利如刀的撞角”“当腰触裂”,“裂一大洞,水渐汩汩而入”,则受伤理应更重,却不仅未如同“超勇”沉于途中,反而又历时一个多小时行驶了10多海里,搁浅在浅水区许久方才焚没,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
二
丁汝昌的“撞伤——搁浅——焚没”说提出后不久舰队中就流传出“扬威”战场外先搁浅后撞沉之新说。“济远”由“撞伤扬威舰”至此一变为“撞沉了扬威舰”,还造成“扬威”舰150多人同时落水死亡,方伯谦的死罪由两条变成了三条。这似乎是针对清廷杀死方伯谦、放过吴敬荣、荣升林国祥引发的军中“物议沸腾”而来。蔡尔康编译的《中东战纪本末》收入的所谓《西友贻书》即“镇远”洋员马吉芬信中的一段话正是此说的源头:“……是日,两阵甫交,方伯谦先挂本船已受重伤之旗以告水师提督;旋因图遁之故,亦被日舰划出圈外。致、经两船与日苦战,方伯谦置而不顾,茫茫如丧家之犬,遂误至水浅处,适遇扬威铁甲船,又以为彼能驶避,当捩舵离浅之顷,直向扬威。不知扬威先已搁浅,不能转动。济远撞之。裂一大穴,水渐汩汩而入……济远既不能救之使脱于沙,反撞之使入于水,是诚何心哉!扬威遭此蹂躏,约有一百五十人同问水滨。方伯谦更惊骇欲绝,如飞遁入旅顺口。其管机西人登岸后,自言不幸而遇方伯谦,两次逃避,从此永不愿与之为伍。”
美籍洋员马吉芬并未亲见“济远”撞沉了“扬威”,信中也没说大鹿岛小鹿岛水域,只说事故发生在水浅处,相撞地点肯定与战场已经远距一二十海里了,战场上的双方官兵没有人能够看得见,正因有这一距离存在,所以他才可能信口开河编造诬蔑。但是马吉芬忘记了,战场上的双方7000多名官兵既然都看不见这一幕,在“镇远”上的马吉芬当然也决不可能亲眼看见。尽管相撞的细节情形他能够如同身临其境地道出,描绘得有声有色,这样一起损失伤亡甚大的严重撞舰事故却连方位地点也说不出来,时间也不敢写出来。“扬威”明明是一艘小型轻巡洋舰,几乎没有装甲防护,马吉芬竟不知道,还以为“扬威”是铁甲舰。信末不指名引哈富门的话诋毁方伯谦,与“济远”总伡德国人哈富门亲笔书面评价方伯谦的作战表现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马吉芬此说今天已成信史。然而具有极大讽刺意味的是支持丁汝昌陷害方伯谦的清政府既没有认可他的“撞伤——搁浅——焚没”说,处死方伯谦的罪状中根本没有涉及“撞伤扬威”;更从未肯定过马吉芬的“搁浅——撞沉”说,此说在清末始终不过是小道传布的流言而已。“搁浅——撞沉”说显然忽略了黄海北部鸭绿江口外海水深度、潮汐情况、海底地貌。而这些恰恰是此次大海战的研究者必须了解的战场的重要水文环境、地理环境,它们对交战双方舰队作战行动具有重要意义。鸭绿江口外海底长期堆积的泥沙甚多,因而水下不乏浅滩。日本大型水面舰只一般不敢特别是大潮日、最大潮日落潮开始后尤其不敢到这一带水域冒险,故“扬威”午后1时22分因火势大选择引避到大鹿岛东北海域自救是明智的、安全的。我认为“扬威”是大火失去控制焚毁的,不是先搁浅再受撞击沉没的。因为“扬威”舰焚毁处水深据第二天下午3点钟以前日本海军探测为5.5米,头天是最大潮日,午后3点以前水深应当更深些。“扬威”吃水不足5米,驶经此处水域根本不可能搁浅动弹不得而被“济远”撞沉,所以“搁浅——撞沉“说是完全违背物理的彻头彻尾的编造。
黄海北部是典型的正规半日潮,一个太阴日有两次高潮、两次低潮。黄海海战这一天,黄海鸭绿江口外正逢阴历八月十八最大潮日,高潮、低潮潮差达到5米多。上午9时以后第一次涨潮,“扬威”是午后2时30分以后驶入大鹿岛东北小鹿岛附近水域的,当时尚值满潮期,“扬威”得以最大限度进入战场北部浅水区获得安全。“济远”午后3时40 分退出战场,此时第一次退潮已经开始,深知这一带水文环境和海底地貌的方伯谦怎么可能在这一时刻选择这一带水域进入呢?即使选择了,“济远”又怎么可能进入到水深已经只有1米左右的小鹿岛浅水区呢?
“济远”回归旅顺的时间据旅顺营务处记载是9月18日凌晨丑时。小鹿岛距旅顺150海里,战场距小鹿岛近20海里。如果马吉芬等人所言“济远”逃跑是实,“济远”从战场到小鹿岛再经西海岸浅水区回旅顺“逃跑”的全部航程应该是近180海里。“济远”是午后3时40分“逃跑”的,全航程时间不足10.5小时。“济远”是一艘下水11年多的老舰,原本最大航速15节,因过度使用,机器磨损,航速只有14节了。海战中军舰舰首受伤开裂进水,实际最大航速还要低些。即使“济远”为了逃命全程开足汽机,它也决不可能于丑时回到旅顺,丑时该舰应该尚远在目的港外50海里左右。所以,丁汝昌等人编造“方伯谦第三次逃跑说”应为构陷方伯谦的卑劣谎言,某些学者对此未应加以研判。而“济远逃跑途中在大鹿岛一带浅水区撞沉搁浅不能动弹的扬威”一说自然更是构陷方伯谦的卑劣谎言。
“济远”吃水比“扬威”尚深4英尺,“济远”怎么可能在“扬威”尚且“搁浅”的海域直冲过去撞沉了“扬威”且不搁浅?并且立即“高速倒车”自行退出搁浅区“鼓轮如飞遁入旅顺口”呢?
“济远”被迫退出战场时间比“扬威”晚两个多小时,其时“扬威”已经焚没了。“济远”即使真的驶入小鹿岛附近水域撞击了“扬威”,撞击的也是“扬威”尚露出水面半截的残骸,而不是撞沉了“搁浅待救”的“扬威”。如马吉芬等人编造是真,方伯谦撞沉“扬威”后竟然“不采取任何措施救援落水者,鼓轮如飞遁归旅顺”,致使150多名官兵死亡,仅凭这一大罪即足以要方伯谦的项上人头,为什么北洋舰队数千名官兵竟然从无一人提起?清廷和北洋实力派为什么还要瞎忙乎去无中生有锻炼捏造“临阵脱逃”“牵乱船伍”罪名?这样现成的死罪罪名在方伯谦罪状中为什么竟然没有出现?
三
姚锡光在其所著的《东方兵事纪略》中提到:“济远见致远沉,大惧,转舵将逃,撞坏扬威舵叶,扬威行愈滞,敌弹入机舱立沉于海。”姚锡光此说可以概括为“战场撞伤—击沉”说。依据此说午后1时22分被第一游击队打得烈炎升腾的“扬威”不仅没有退出战场灭火自救,反而一边救火一边坚持战斗,又在战场上打了两个半小时,直至午后3时40分被急忙转舵将逃的“济远”撞坏了舵叶,行动迟缓才被敌舰炮火击中,“弹入机舱立沉于战场上”。若“战场撞伤—击沉说”可信,“扬威”应该是管损救护特别有力,军官督率兵士在弹雨中个个不怕牺牲奋勇扑救,灭火及时彻底。若不是“济远”见“致远”沉没大惧转舵将逃仓皇中撞坏了“扬威”舵叶,“扬威”肯定会在战场上坚持打到海战结束。有如此可歌可泣战绩,军舰又是被“济远”撞坏了舵叶才被敌舰轰沉在战场上,管带林履中为什么还要投海自杀?如此英勇善战的“扬威”官兵战后为何不曾受到官方或北洋参战将士及外国观战海军人士的表彰与称扬,却反而见责于丁汝昌、李鸿章?战后丁汝昌在海战报告中指责“超勇”、“扬威”二舰受创起火后不遵丁汝昌战前一再“谆谆告诫”,“擅自离队驶至浅处,以致火不可救”。尽管“扬威”管带林履中舰沉后已经投海自尽,大副郑文超仍因“军舰行动迟缓、作战不力、督率官兵救火太迟”被李鸿章参奏受到清廷革职留营处分。可见姚氏所说“济远”撞伤“扬威”与丁汝昌之论一样并非事实。而姚氏不懂海军,其说更是颇有硬伤。军舰舵叶位于龙骨末端军舰尾柱之后,舰尾悬伸在舵叶上部。如果诚如姚氏所云“济远”转舵将逃,仓皇中撞坏了“扬威”舵叶,“扬威”的舰尾应被“济远”舰首撞伤甚至撞掉,不可能舵叶被“济远”撞损,舰尾却未闻有伤。“扬威”尾部宽近10米,“济远”撞角决不会有6至7米长(“济远”水线长度也仅有71米),在撞角能够撞上舵叶之前舰首舰尾已经撞上了。退一步说,即使济远舰的撞角真有6至7米长,“扬威”仅仅是转动灵活的舵叶受撞击角度变形(姚氏未提舵轴变形),决不可能挡住开足马力“逃跑”的满载排水量2400吨以上的“济远”的,这一舰首舰尾的猛烈撞击同样是不可避免的。
对于姚锡光所持观点之谬误,今人也有一定认识。但有学者认为:“姚锡光的这段文字有几处硬伤,因而曾有人责其缺乏起码的舰船知识和航海知识而欲抹煞其证据效用。其实,类似的问题《冤海述闻》有,《卢氏甲午前后杂记》有,《海军大事记》有,大家都有。姚锡光的确缺乏起码的舰船知识和航海知识,否则他会拿出一份完善、科学的报告来。正如一个普通人,虽然写不出一份某人死亡的翔实、准确的死亡报告,但他说某人死亡这个基本事实却不会是有错的。”[1]更有学者对于对于历史研究中的史料问题提出,“其实,对于回忆资料、口碑资料,无论是谁,都要进行分析、鉴别,要抓主要矛盾,看其主干情节,对这样的史料,不能求全责备”[1]271。
笔者认为姚锡光的“战场撞伤—击沉”说不能引为“济远”撞沉“扬威”的证据,主要根据还不是此说“缺乏起码的舰船知识和航海知识”,而是所谓“济远”撞沉“扬威”并非姚锡光亲眼所见,姚说是根据丁汝昌的“引避途中撞伤—搁浅—焚没说”大胆改编“创新”而来,所述主体历史事实、主干情节同样虚妄不实,甚至更加荒唐可笑。《冤海述闻》、《卢氏甲午前后杂记》、《海军大事记》虽然也有一些错误,但是所述主体事实是真实可信的,因而仍不失为珍贵的第一手甲午史料。“姚说”纯属大胆虚构,比丁汝昌的原创更加无法自圆,岂能一句“大家都有错误”就可以和一手史料《冤海述闻》、《卢氏甲午前后杂记》、《海军大事记》混为一谈!不能口中说对史料“都要分析鉴别”、“要抓主要矛盾,看其主干情节”,实则口是心非。“姚说”彻头彻尾编造,完全违背海战经过基本事实,处处不合事物逻辑,“姚说”早已被目为伪说、传为笑柄,即使他不缺乏海军知识他编造的伪说也不会是“完善、科学的”真理。
另有学者认为,“浓烟滚滚的扬威最终选择驶离战场施救,拼命向大鹿岛附近的浅水区驶去。中国海军将士们都知道,因为日本军舰吃水普遍较深,浅水区就成了中国海军天然的避风港,进了那里就意味着有生的希望。在这决定生死的航程上,一幕最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高速逃跑中的济远号穹甲巡洋舰拦腰撞上了早已遍体鳞伤的扬威,而济远管带方伯谦又采用了不当的处置办法——高速倒车。大量进水的扬威虽然仍在苦苦挣扎,努力向浅水区航行,但终于愈行愈滞,渐不能支,舰身渐渐沉于大海”[2]。
此说与丁汝昌一样,认为“济远”从战场上高速逃跑途中撞伤了正向大鹿岛水域驶去的“扬威”,不同点是他笔下的“扬威”和“超勇”一样是逃离途中即沉没的,还未等到进入浅水区就沉没了。此说可以概括为“引避途中撞伤沉没说”。此说如成立,等于说烈炎腾空的“扬威”不是迅即撤出战场自救,而是又坚持打了两个小时才驶离。这显然与公认事实矛盾。“超勇”、“扬威”属于小型无防护巡洋舰,正常排水量仅有1350吨,却均在舰首舰尾各装了一尊260毫米巨炮,军舰干舷太低,适航性极差。这样的旧式小舰,海战刚开始就被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拿来祭刀,须臾既被打成重伤。发动机受损行动滞缓的“超勇”经受不住继第一游击队而来的本队凶猛炮火的再度攻击午后2时30分左右就沉没了,大火熊熊的“扬威”又怎么可能在战场上平白逗留40多分钟再与本队拼杀一个半小时然后撤离战场途中被“济远”严重撞伤而沉?此说也与中外公认的“扬威”午后1点22分即已退离战场的确凿事实相矛盾。如果据此硬说“济远”是午后1点30分左右即逃走,途中撞伤“扬威”,又与中外公认的“济远”午后3点40分左右离开战阵向西海岸引避矛盾,且“济远”受伤70多处,炮械严重损毁人员伤亡惨重又因何而来?
四
除了洋员马吉芬信中那一段话外,《字林西报》记者事后访谈北洋舰队水手所写的文章中,也称“济远”遁逃之际,匆忙中误陷浅滩,适“扬威”因起火脱离战阵而搁浅于此,彼突然转舵将“扬威”撞毁,逃回旅顺。后来,有学者访问北洋舰队水手陈学海,他也认为,“济远船主不听命令,转舵往十八家岛跑,慌里慌张地把扬威撞沉了”。
但是说来说去,“镇远”洋员马吉芬和《字林西报》记者所说“济远”在大鹿岛海域撞沉搁浅的“扬威”,“来远”水手陈学海口述的“济远”逃跑途中撞沉搁浅的“扬威”,以及其他战后活下来的洋员们(不包括马吉芬、哈富门)讲述的“济远”在战场上或逃跑途中撞沉“超勇”(注意:这些洋员们一致误为“超勇”)的说法其实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因为这些人都没有可能亲眼看见这一幕。而最有可能亲见“这最无法想象的一幕”的“济远”、“扬威”两舰的军官(包括受到李鸿章处分的“扬威”大副郑文超)、炮手、水手、洋员却从来没有一个站出来指责方伯谦逃跑中撞伤或撞沉了“扬威”。北洋水师除了丁汝昌以外,各舰从来也没有一个管带或其他军官曾经指责过“济远”撞伤或撞沉“扬威”,即使是战后朝廷命令他们上书直言海军建设和北洋水师覆灭的经验教训,情况仍是如此。甚至戚其章文中提到的“济远”洋员哈富门,也彻底否定了自己原来相信道听途说写下的“济远”撞沉了“超勇”的记述。哈富门和那些洋员们共同弄错了“扬威”的舰名皆误为“超勇”这一事实本身即足以说明他们的记述都是根据同一小道消息写成的,皆非亲眼目睹,并无证据意义和价值。哈富门的修正也是对那些洋员记叙的彻底修正,是对不真实的道听途说的彻底否定。
我认为戚先生采访“来远”水手陈学海整理的《口述》有关“济远”撞沉“扬威”的部分不是陈学海亲眼所见,除了根据通篇比比皆是的错误可以判断而外,从“来远”帮带大副都司张哲溁战后奉旨“将海军利弊情形,缮具条陈”所上的呈文内容也可以无误地得出这一结论。张氏呈文和其他北洋将佐们的呈文一样,总结海军建设和甲午北洋水师覆灭的经验教训时根本没有提到“济远”仓皇逃跑撞沉“扬威”,可见陈学海所述纯系道听途说而来,不可能是他亲眼所见。陈学海若真的亲见,他的上司张哲溁不可能看不见,而且应当看得更清楚,因为帮带大副系舰上军官,必配有望远镜,战时又处于军舰上最便于观察战场交战情景的位置上。
张哲溁呈文中的下列内容值得我们特别注意:“海军将士难无贤劣之别。不肖者,碍情不加处置。……甚至临阵退缩,畏葸不前者,不加查察。而功罪倒置,物议沸腾”[3]。
张哲溁这里指斥的临阵退缩、畏葸不前者显然是“广乙”管带林国祥、“广甲”管带吴敬荣之流。丰岛海战中林国祥军舰受伤即转舵向朝鲜海岸十八岛方向引避,日舰合队围攻“济远”,并没有一艘追来。“广乙”损伤主要是人员被日舰机关炮杀伤较多,其次是液压舵机伤损,不过是行驶不利而已,完全可以采用代偿方式操舵行驶,而且机器动力、武备弹药完好未损,军舰浮力也没有问题,根本没到丧失行驶、作战能力不得不弃舰的地步。林国祥不仅临阵脱逃,而且决心毁舰亡命,军舰一近岸即下令抢滩搁浅,凿锅炉毁机器、炸毁弹药仓和大小舰炮武备,然后举火焚舰,烧得“广乙”只剩下一具躯壳。彻底破坏军舰后林国祥率众登岸,分头逃命。林国祥在仁川接受记者访问时大肆诬蔑“济远”不战而逃,丢下“广乙”铁皮小舰独自与第一游击队三艘装甲巡洋舰鏖战两个半小时。林国祥回国后仍无耻地到处大肆散布这一套谎言,企图以此遮饰自己怯战避战、毁弃军舰逃命的罪行,把自己妆扮成方伯谦逃跑的受害者、独自英勇抗敌的英雄。清廷和北洋实力派不仅不惩治这个卑鄙无耻的军中败类,反而在杀死方伯谦之前即已传旨升擢林国祥为“济远”管带,李鸿章在电文中还借“外国众论”夸奖林国祥“勇敢出众”。这是只有腐朽专制制度下才会发生的典型的功罪倒置现象。“广甲”管带吴敬荣在丰岛海战后舰队出巡时生怕遇敌激战,就故意离队落后,以致掉队。黄海海战中又指挥军舰躲避在其他军舰后面,因此在战阵两个半多小时未受敌人一颗炮弹,没有一个人员伤亡。“致远”沉没后,“广甲”先向西海岸引避,随后向旅顺逃回,途中故意使舰登礁。日舰来时吴敬荣身上满负数百两白银蹒跚而下,上岸逃生,毫发无伤的军舰被日舰排炮击碎,吴敬荣就这样假借敌手彻底消灭了他避战逃跑的铁的物证。只因吴敬荣是丁汝昌的小同乡,一向善于阿附,丁汝昌以“惟人尚明白可造,可否革职留营,以观后效”为之求情,李鸿章和清廷果然只予吴敬荣革职留营处分。同时丁汝昌、李鸿章和清廷却把坚持作战一直到黄海海战结束,使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海战后期远离本队作战,致使本队孤立无援首先退出战斗的有功之臣方伯谦秘密锻炼成临阵退缩死罪,不经一讯秘密处死。这亦是典型的功罪倒置现象。清廷对真正临阵退缩有罪者不加查察惩处,甚至反荣升其职;对两次海战勇敢杀敌有大战功者不加升赏,反而一再构陷,直至刑杀乃已。如此刑不该刑,赏不该赏,甚至公然刑赏倒置,以致激起群情公愤,北洋水师中一片“物议沸腾”,军心动摇,士气涣散,这正是导致国家战败、北洋水师覆灭的另一个根本的原因。
至于提及“济远”撞伤“扬威”的李鸿章了,他只是在重复丁汝昌的谎言报告而已,这并没有证据的意义。而“搁浅——撞沉”说和丁汝昌的说法很不同,却同样荒诞不经,漏洞百出,无法让人相信。虽然北洋实力派明知自己的“引避途中撞伤—搁浅—焚没”说难以令局内人相信认可,但是不知海战全局和整个海战过程的局外人、不懂海军的人毕竟是绝大多数,他们一时是看不穿的,所以李鸿章、丁汝昌始终也不肯采用“搁浅—撞沉”说。
无论“搁浅——撞沉”说,“撞伤—搁浅—焚没”说,都无法解释一个问题,扬威位于北洋舰队布阵的右翼阵脚,济远舰则位于左翼的阵脚,两者相距差不多4公里。济远又是向远在西南的旅顺方向驶逃离,又怎么与扬威相遇的呢?对此,《吉野舰记事》称:济远、广甲是向西北方向逃走。坪井航三的海战报告则指出:它们想要经过沿岸浅海逃走。
日方记载真的能够消除“搁浅—撞沉说”所无法解释、不能面对的矛盾吗?当然不能。《吉野舰记事》的记载只是说一群中国军舰受伤驶离战场的初始方向是西北。初始方向要受战场形势左右,但不一定是真正方向。坪井航三的海战报告则一直说中国五舰逃走的方向是大连湾方向,根本未提过西北。只说过途中有两艘军舰改变方向驶向大鹿岛。当时正值退潮开始,战场以西近岸水域同样是浅海区,不是只有战场西北是浅海区。所以坪井判断“想要经过沿岸浅海逃走”的“浅海”指的是西海岸近岸水域,与西北浅海区完全无涉,更与大鹿岛浅海区完全无关。笔者特录第一游击队司令官坪井航三海战报告原文如下:“……3时30分致远右舷倾斜沉没,经远①①报告中所谓经远实为来远,来远实为经远。仍在大火中挣扎,而且遭受破坏,进退不得。最后敌阵终于全面溃散,各自逃遁。其中有济远、广甲、来远、经远、靖远、广丙。济远则先于他舰逃跑,广甲、来远、经远、靖远继之,皆以大连湾为目标。广甲以下四舰想要经过沿岸浅海逃走,平远、广丙则逃向北方,剩下的镇远几乎像停止不动一样,以最慢速度向西南方向航行,和正在跟大火搏斗的定远一起孤悬海上……我相信大胜的时机正在此时,遂命令注意水的深浅,随时增减速度,追击向大连湾方向逃跑的敌舰。途中4时16分从靖远发出什麽信号,经远遂调转航向驶往大鹿岛,接着靖远也驶向该岛。此时,外表看不清损伤的是靖远或是来远。经远则仍在苦于大火,广甲因向海岸方面开去已看不见。基于这种形势,第一游击队遂决定应该首先击毁铁甲舰来远。”
此外,第一游击队司令官坪井航三的这个海战报告以及所有日方有关这次海战的其他记录均未曾提到过“济远”、“广甲”、“经远”三舰来到过大鹿岛海域浅水区,更没说过“济远”在这里撞沉了“扬威”,而是明确记载了“扬威”焚没于小鹿岛附近水域的地理坐标和时间。日方的所有记载在这一问题上的态度是与北洋水师广大将佐奉旨言事时的态度完全一致的,是实事求是的。
[1]孙建军.甲午纵横·济远撞坏扬威考正[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8:271.
[2]陈悦.北洋海军舰船志[M].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52-53.
[3]陈旭麓,等.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三·张哲溁呈文[M]//甲午中日战争: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