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吉林“韩边外”诸疑释解

2014-03-22 02:01
关键词:宪宗效忠吉林

(北华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吉林132013)

近年来,近代“闯关东”历史,成为东北地区文化宣传的热点,其中“韩边外”,更为人们津津乐道,传播甚广。然而,由于种种原因,诸作品的描述存在歧异,使这一热门话题引起普遍疑惑,虚实难辨。本文仅就文献所及,拟对相关史实试予梳理,以求厘清。

清末刘建封撰《长白山江岗志略》一书,因其基于实地踏查,真实可靠,颇受研究者青睐。涉及韩宪宗部分,称:“道光年间,随父至厂北木器河,佣工于侯姓家。嗣闻三姓有巨盗葛乘龙招集游民,私开金厂。效忠辞工,偕孙老八往投焉。后经三姓副都统带队击之,葛败,效忠潜逃珲春。”[1]418-419此段不实。葛乘龙即葛成隆,据其被俘后供词:“系热河朝阳县民,在县城东土默特旗贝子府地方居住,现年三十四岁,祖父母、父母俱故,并无伯叔弟兄妻子。早年在热河矿场谋食,与李凤奎认识。咸丰七八年间,因素识之高喇嘛等盗马案内牵连,监禁朝阳县狱。”后被李凤奎劫出,随从才宝善举事武装,战败逃散,同治元年夏潜至三姓,于黑背金矿谋生。年底,与李凤奎之子李玉等举事,“欲至朝阳,为其同伙李凤奎复仇”,终因聚众乌合,未久即败[2]案卷号880,文件号18,[3]128,144。也就是说,葛成隆早年务工于热河,直到咸丰十一年被李凤奎劫狱而出,举事失败,他才来到三姓,纠合武装,欲为李凤奎复仇。而此时,韩宪宗已经稳坐夹皮沟。仅就时间逻辑,已见其谬。

关于韩宪宗更名,说法不一。《吉林新志》谓:“韩氏鲁籍莱阳人,原名边外……吴大澂勘界莅东,极赞其才,为更名效忠。”《南园丛稿》、《宽城随笔》、《满洲发达史》所记基本相同[4]4,6,8。魏声龢《韩边外传记》:韩边外名韩显宗,“至光绪十一年,吴大澂以勘界大臣名义来吉,闻韩名,延见,颇加激赏,谓才勇如君,正宜效忠于国家,胡窜身草泽?因改其名曰效忠。”[5]民国《桦甸县志》载:吉林将军富明阿,因为韩宪宗协助官军剿匪出力,奏请以荒地安插金夫,“为之改名为现琮,以金夫总头目上闻。”后来吉林将军铭安遭弹劾,事涉宪宗,办案大员为袒护铭安,“易韩现琮为韩效忠,影避之,报奏”[6]人物,卓异。当代人作品中,大多与类。例如,“同治五年夏,吉林将军富明阿为韩宪宗改名‘韩现琮’”,查办铭安案时,“侍郎崇绮将‘现琮’更名‘效忠’,以蒙混朝廷①查案大员为了袒护铭安,“将宪宗更名效忠,蒙混朝廷”。庄金铨.“淘金王”韩边外割据江东七十载.吉林百年:上册[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0:115。。”[7]148宋教仁记韩效忠,“亦名显忠,号瑞臣”[8]上123。亦有调查称,“韩边外原名韩显琮”[9]46。

综合各种文献资料,“韩边外”初名“韩宪宗”,当无异议,所谓“韩显琮”、“韩显宗”,目前尚不知所本。至于“韩现琮”之名,的确出现在富明阿的奏折中。

同治五年(1866)正月,绿林武装啸聚吉林,省城危急,清政府匆匆调兵遣将,上谕提到:“富明阿病体已否痊愈?吉林待援孔亟,非得有知兵大员前往督剿,不足以大挫贼锋。著富明阿与宝善筹商,酌带官兵,即日驰赴吉林剿贼,务当仰体朝廷委任之意,毋以病辞。”[10]卷167,32此时,富明阿正在黑龙江养病。富明阿挑齐官兵,于三月十六、十九日陆续进入吉林境内[2]案卷号91,文件号8,同治五年三月二十七日,宝善奏。三月二十六日,富明阿接受吉林将军印信[2]案卷号891,文件号80,同治五年四月初三日,富明阿奏,随后,一面遣兵进山围剿起事武装,一面派员调查围场禁地内部状况。据称:“私行开垦流民尚不甚多,惟辉发河两岸,有五方流民挖金者数千,若操逼甚急,恐其生变,仅可先除贼匪,缓为设法,禁止粮米入山,先令其交出军器,势穷时谅必涣散矣。”[2]案卷号891,文件号51,同治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富明阿奏由此,富明阿确定了对金夫“抚”的基调,获得清廷批准后,开始了安置流民行动。是年,富明阿遣佐领那斯洪阿、富尔丹,办理相关事宜[2]案卷号890,文件号12,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富明阿奏。据十二月富明阿奏片:那斯洪阿等“带同六品顶戴金目韩现琮等善言开导,已将金夫陆续移出山外,听后安插归农,情愿认领色勒河、穆奇河、漂河等处沿边余荒,俟明春盖屋开垦。”[2]案卷号61,文件号40,同治五年十二月初一日,富明阿奏片六年正月十九日,富明阿旧伤复发,遂由副都统富尔荪前往金场查看,二月初二日回到省城,向富明阿汇报,并经那斯洪阿、富尔丹“转据金夫总目韩现琮、李茂林禀恳:天道尚寒,资粮未能挽运,金场相去新领荒所窎远,窝棚又未搭盖,前予限期正月底撤尽情事,为日迫切,现在虽有挪移出山者,势难一律竣事,请俟春融,二月内务要一律搬移净尽,以便安业耕种,再请宽限。”清廷获准[2]案卷号61,文件号15,同治六年四月十一日,富明阿奏片。“韩现琮”的名字,于是出现在清朝官方文献中。

那么,富明阿为什么要将“韩宪宗”更名为“韩现琮”?其实很简单,“宪宗”为帝王庙号,百姓不可使用。再者,按清朝官方习惯,凡有劣迹、匪类者,书其名字,或添加“氵”偏旁,或将吉祥之字改用同音别字,如改“福”为“幅”,“天”为“添”,“祥”为“详”,诸如此类。而韩宪宗,毕竟是有官方身份的六品顶戴,不能按匪类处理,富明阿遂为其更名,“现琮”别无深意,只是,“琮”字读“cong”,而非“zong”。

另一个问题,韩宪宗的六品顶戴,是谁授予?为何授予?文献虽有记载,但语焉不详,需要进一步厘清。

光绪三年(1877)七月,署吉林理事同知善庆报称:“据南山桦树林子屯住民韩现琮禀称:窃小的原系挖参刨夫把头,因歇山以来,与众伴当、流民无业,沿江沙滩淘金度命。至同治四五年间,马贼蜂起……渐近乌拉街北一带,垂涎省城。经前任将军德公高竖义旗,招募乡勇,传札江滩,谕令小的韩现琮团练帮兵……小的尊奉札谕,聚集伴众二百余名……率领来省,投堂应募。德公谕,派令与先年经钦差署任江军皁公招募练勇程实敬等,合队奋力击贼。小的当即领给砂药,自备资斧,出队迎敌。在下站高杨树屯地方一带,几经血战,乡勇阵亡者五六十名,杀获贼首大青牛等百十余名,获得枪炮、马匹、器械颇多。进省献俘,余贼遁迹潜踪,稍得肃清。小的与程实敬等杀贼出力,著有微劳,蒙前接任将军富公赏给贼赃,保奏六品军功,又赏给桦树林子闲荒一叚,谕令小的安插(约缺二字)勇,改业为农……”[11]366-368德公,即署将军德英;皁公,即署将军皁保。这一禀文,照民国《桦甸县志》中韩宪宗传记及《创修桦树林子善林寺碑记》都详细。韩宪宗集乡勇助剿,系应德英招募,非起自富明阿;保六品军功,出自富明阿,因韩宪宗战场立功,非为其他。可见,若论“招抚”韩宪宗,实德英之力,非富明阿之功。文中所提程实敬者,《南园丛稿》作“程思敬”,先于韩宪宗应募,据说后与宪宗合作,因意见相左离去[12]2。禀文还显示,应募出勇,当系韩宪宗亲自带队,似非李茂林率领。

关于韩现琮更名“韩效忠”。此处头绪紊乱,且具戏剧性。

韩宪宗之“韩边外”名声,清廷并非不知。光绪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上谕:“前因神机营奏,营员护军参领双喜,在吉林访闻,金匪韩边外有招党挖金及勾匪抢劫情事……兹据(盛京刑部侍郎铭安)奏称,韩现琮即韩边外,原系金厂头目,前经将军富明阿饬令安插流民及带勇守城,保奖六品顶戴,此后并无为匪确据”[13]89。是年二月十二日,铭安咨行吉林将军,称:“本部堂前经屡次咨提应讯之韩现琮等”,因其被控“建寨聚匪”,然吉林同知皆以事难缉获搪塞,要求限期禀复[11]317-320。

四月十九日,清廷命铭安署理吉林将军[13]112。五月初七日,清廷回复“崇厚、铭安奏,遵查吉林地方情形,现筹整顿,暨筹办金厂匪徒,请添给办公经费各折片”,指示:“金厂为藏奸之所,亟宜惩办”[14]卷51,709,这是派令铭安的艰巨任务。六月二十四日,副都统德昌等呈报,清军进山剿匪,“二十日,有韩边外派来炮手一百余名”,情愿助剿[11]359-360。据前引韩宪宗禀文,此次所集炮勇近四百名,分四路参与清军行动[11]368-370。此时为七月,铭安已莅任。接到前线将领呈报,铭安即发文:“谕六品军功韩现琮知悉:照得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此国家之常经,军中之法令也。兹尔韩现琮,于同治四五年间,正当吉省马贼嚣张之际,尔等不惜身家,首先倡议,自备资斧,激励乡兵,奋勇争先,齐心杀贼,所向克敌,颇著勤劳。本将军下车以来,访诸舆论,异口同声。现据吉林厅同知转据该军功禀报历年以来练勇杀贼情形,不无勋劳足录,尚未得获优奖,殊觉向隅。近又带勇三百余名,自备资斧,协同官军分路助剿,敌忾同仇,尤堪嘉尚。今特派副将哈广和、委员徐治前往,赏给五品顶戴冠一顶,袍褂料一套,靴一双,该军功其即祗领。另颁猪羊等物,并即分赏众人,俾得稍酬劳勋,务使实惠均沾……所以赏尔功名者,因尔能剿除盗贼,保护闾阎。是害民者即为贼子,保民者便是良民,尔此后更当仰体本将军爱民之心,爱才之意。凡尔手下勇目,务须严加管束,毋妄杀民间一人,毋妄取民间一物,倘能杀贼立功,自必同膺懋赏。如有前项情事,军法森严,本将军亦不能为尔一人宽也。”[11]371-373铭安与德英、富明阿、古尼音布等历任吉林将军一样,皆欲借助韩边外这样的乡勇力量,尽快恢复地方秩序,确保乌纱帽的稳固。

然而,时过未久,就在是年十一月初二日,上谕铭安,提到:“勇目韩效忠,系曾经被控查办之人,虽查无为匪不法情事,惟弃瑕录用,仍当妥为驾驭,随时访察,不可稍涉大意。”[13]391清朝中央文献中,出现了“韩效忠”之名。四年八月十九日,因吉林偏脸子屯齐傅氏家被抢案,齐傅氏之子侍卫倭兴额上诉,认为铭安办案不实,并称:“吉省原有股匪窜扰,该将军并不剿办。该处揽讼之程思敬,展转蒙蔽将军,致派委之人,有接济金匪等情。”清廷遂“派崇绮、冯誉骥驰驿前往吉林,秉公查办,据实具奏。”[15]卷69,189由此可知,崇绮等人来吉林之前数月,韩宪宗,已由韩现琮再次更名韩效忠,所谓办案大员为袒护铭安,“易现琮名为效忠奏入”之说,显然不实,更与后来吴大澂单骑招抚韩边外无关。笔者妄加揣测,铭安为韩现琮加级顶戴,赏赐礼物,随后更名“效忠”。

崇绮等人大约最早于四年八月底抵达吉林省城,九月及其后,缉拿“韩效忠”之令陆续传达。九月下旬,统领金福、双寿等已率军进入金厂地区,据其报,“韩效忠也已先期外出,并不知其去向”[16]290。统领双寿致将军禀文中,有“钦差将军麾下”,“兹奉密札,内开:照得桦树林子勇目韩效忠,前因在夹皮沟派人管事,偷挖金砂,经铭将军查明,饬派该统领前往驱逐。该犯先期避匿,未经弋获,曾饬严拏在案。嗣本署将军公奉命来吉查办事件,钦奉谕旨,著督饬将弁,将韩效忠严拏务获讯办,以儆梗顽。”[16]348-350由此推断,缉拿令的发出者,应是崇绮,按例,事涉将军铭安,他必须暂时卸职回避,由崇绮暂署将军事务。

而在此时,吉林地方当局加大了对金矿地区的清剿力度。据光绪四年十月吉林将军奏片,三姓所属太平沟金夫头目孙百万被擒斩后,清军继续追剿,将孙之同伴柏青云擒获,进至太平沟、桦皮沟,击毙另一金目王麻子,希图彻底清理金场,欲为“化私为官”铺平道路[17]342-345。此种情况下,被通缉的韩宪宗既不敢暴露行踪,更谈不上组织大规模的采金行动,只能隐身匿迹了。但是,这段时间比较短暂,随着吴大澂进山招抚而结束。

如何看待吴大澂招抚韩效忠?这一问题亦值商榷。

吴大澂单骑进山,招抚成功,其胆识智谋,的确令人称颂,各作品不惜笔墨,将吴大澂描绘成了孤胆英雄,可以理解。然而,若究这一举动的背景,我们会看到吴大澂的不得已。此种不得已,吴大澂在其自订年谱中,有清晰展现。光绪六年,“前于七月二十一日,在松花江舟次,奉到寄谕:‘前据铭安奏,宁古塔三姓东山一带金匪,自擒斩孙百万等,及查拿韩效忠后,近无著名头目。其聚众偷挖金砂者,率系无业流民,抚之未必得力,逐之恐为敌诱,拟设法安置等语。兹据张之洞奏,既无剿禁绝之方,不如化私为官,抚而用之,亦可藉以御侮,与该将军前奏大略相同,并著铭安、吴大澂妥筹经理,以弭隐患。等因。钦此。’余于十月二十一日改装易服,单骑入山,令素识韩效忠之勇目牟振邦为前导,二十四日由桦树林子直抵木其河。”[18]97-98显然,自咸丰年间内忧外患频仍,清廷对东北地区,尤其柳条边外流民、金夫,颇多忌惮。关内战乱,逃难者纷纷出关,边众剧增,剿之,防务能力已削,且将懦兵疲;抚之,又恐难以驾驭,别生枝节。迨及光绪初年,清廷颇感俄患之亟,对金夫群体据其顺逆,施以恩威。韩效忠曾经率勇助剿,实有功绩;光绪四年九月被通缉之后大约两年时间内,他也没有抗拒清军,所犯之罪,仅偷开金矿而已,这是清廷缉之不获,改行招抚的基本前提。朝廷定下基调,地方具体执行,但不可能由吉林将军这样的一品大员躬行。倘若派遣其他将弁,难以取信韩效忠,同居一方,亦要防瓜田李下之嫌。吴大澂三品卿衔,奉命钦差,可谓合适人选。吴大澂必须完成这一使命,而他处于崭露头角、官运亨通之时,也需要为自己的未来有所铺垫,如能解决长期困扰地方当局的“韩边外”问题,无疑获得了政治筹码。因此,朝命的压力、前途的憧憬,迫使吴大澂必须冒此风险,实奉旨行事,而非仅仅“有胆有识”可誉。《南园丛稿》所谓:“光绪七、八年顷,吴大澂为吉林分巡道,闻其名,托言按边,亲诣韩所察之。既入其境,见其部署井然,亟赏其才。访之人言,又深惧其得众心也,思有以羁縻之。”[12]2这一传奇文笔,显然失实。

另有几个相关问题,亦借此澄清。

其一,“乌痣李”与“李半疯”是否一人。韩宪宗受用于吉林将军德英,系因举事武装进逼省城。有人称:“同治四年胡匪‘乌痣李’(又称李半疯)由辽宁窜到吉林,骚扰百姓,威胁官府”[9]90。这一说法,被许多作品转引。其实,乌痣李、李半疯并非一人,虽然他们在相同时间活动于吉林省城附近。同治五年四月,李半疯在伊通河附近六道河岭被俘,据其供:本名李润,“乐亭县人,向在南山围场买卖为生,上年偶遇徐占一,将小的货物全行抢去。”[2]案卷号891,文件号56,同治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富明阿奏片李半疯似欲掩盖其为匪事实,但其姓名、籍贯,应是属实的。乌痣李,本名李维藩,同治初年即与王五合股,横行于边外昌图、梨树等地。二年,王五被俘。四年,李维藩与王起、徐占一等绿林武装兵合一处,一时颇盛,然清军大兵压境,徐占一投降,李维藩未久亦降,被编入徐占一勇队,后开赴直隶,参加镇压捻军行动。七年,徐占一战死,李维藩逃回东北,十年冬,在吉林黑嘴子落网,清廷命处决[19]同治七年六月初七日,同治十年十二月初六日。

其二,韩宪宗与宋士信。据《吉林通史》:“光绪四年(1878),清廷派遣吴大澂到吉林办理‘抚绥金匪’事宜。吴大澂来到吉林后,委任活动在夹皮沟一带的著名‘金匪’头目韩宪宗(亦名韩边外)为‘南山练总’,委任活动在宾县长寿山一带‘金匪’头目宋士信为‘会办玛延河垦务’,分别赏予五品顶戴。”[20]卷三,61吴大澂奉命赴吉林,系在光绪六年,此处误。在吴大澂自撰年谱中,未见其与宋士信有关的内容。不过,地方志则有所记载。据民国《珠河县志》:“清咸同时,有宋士信者,天性亢直,游夹皮沟(俗呼南金厂),与韩孝忠相友善(即韩边外,伊孙韩登举,曾任防军统领),旋以意见不合,士信北去阿城”,后因得罪地方驻防,率心腹走长寿山,以养参为业十余年,“凡营业于此地者,咸以老将呼之。士信部署此间,拾遗及盗物者杀无赦,地方安谧,风鹤无惊,一时有‘南韩北宋’之称。”光绪初年,“吉林将军铭安廉得其情,欲谋一面,士信慨然赴省,将军礼见之,与语,以为奇,赏给五品官衔,委令助理玛延河垦务。”[21]卷三,建置志,大事记583是谁招抚了宋士信,与本文无涉,联系到文献所载程思敬亦曾因意见不合,离开韩宪宗,可以看出,击败梁才后,韩宪宗坐上头把交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即使没有腥风血雨,也是时或明争暗斗,恐怕,这里潜藏着更诱人的传奇。

其三,“韩边外”采金,缘何规模迅速壮大,并且形成边外盛景?清末咸同以降,柳条边外采金流民激增,有研究者认为:“‘韩边外’作为采金流民聚集的特区,兴起于咸丰年间,这与鸦片战争后中国被纳入世界资本主义市场,黄金生产受到强烈刺激,也有直接关系。”[22]这一说法,夸大了当时中国与世界资本主义市场的联系,不免牵强。采金流民激增,无非两方面原因。第一,咸丰年间中原内乱,大量人口出关,到东北谋生;而关外八旗兵陆续内调,防务空虚,封禁虚设,为流民激增创造了条件。第二,农耕劳作非常辛苦,而东北地区农作物一年一熟,商品经济发展尚不充分,收入相对微薄。采金比较务农,事半功倍,实现收入即多且快。尤其咸丰军兴以来,清政府开支浩繁,财政陷入危机,钱贱银荒,导致金银奇缺,价值倍增,自然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怀揣发财梦想的亡命之徒,冒险偷挖金矿,屡禁不止,也就在情理之中。

“独立王国”之说,系与“韩边外”相关的最严肃的问题。有的当代作品谈到韩边外,往往描述为“俨然成了一个独立王国”,这是错误的。

“独立王国说”,起自日本侵华分子。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夹皮沟练总、花翎守备韩登举,向署吉林将军达桂禀报:有水谷氏等日人四名,进入桦树林子一带活动,“逼与立约,声言仅准日人在沟作金,不准外人管理,势甚狡诈,难以理喻……往返数次不决,殊费周章。彼等始于初八日早乘坐木排顺江进省。惟于是日,见奉省日报内,指夹皮沟为秘密国、独立国,并以为岛探险者系平山氏,已得效果,有柴四郎者,组织间岛之远征队,与中井锦城氏,计划联络有头山满氏等十数人,准备三万余元,以为远征旅费,力任经营各语。由此观之,是日本更甚于俄,其垂涎于夹皮沟之奸谋已彰明较著。”[23]30-31观宋教仁之日记,1906年5月5日:“购得《商业界》杂志一册,归而读之,中有《鸭绿江源之独立国》一篇,记满、韩间鸭绿江、土门江、松花江发源之处,有形成之一独立国曰间岛,地方与日本之九洲岛等,其王曰韩登举,山东人,十余年间占据此地,清兵时来攻之,不克,遂定约每年纳款二十万金于清盛京官吏。”[8]下603日本宣传“韩边外”地区为“独立国”,其阴险的目的,是欲与所谓“间岛问题”联系在一起。据宋教仁收集的资料,1907年东京《报知新闻》刊文称:“现某当局者,谓白头山以东,为东间岛,白头山以西,即土豪韩登举所辖有名之夹皮沟金坑所在地,为西间岛”。“鸭绿上游长白山间有一地方,自昔不属清国,亦不属韩国,而为土豪韩登举所统辖,已形造一种之独立王国。清韩两国互争其所属,历久不决。”《朝日新闻》载日本间岛派出所员学村生报告:“我派出所现认为间岛之区域者,自茂山间岛以东达稳城,北限哈尔巴岭之谓也。普通所谓珲春间岛及韩边外,尚正计及在内,然已有我四国之比,约得八百方哩。若他日珲春间岛韩边外,皆得算入间岛领域内,则与我九洲相伯仲矣。”[8]上67-69

对于日本之图谋,时人有所察觉:“中日间岛交涉,日人指此为世界秘密国,妄相牵混。”[24]845东三省总督徐世昌,曾对日方谬论予以驳斥:“考夹皮沟与吉林省城相距仅二百余里,与图们江北之和龙峪等处相距约八百里,则夹皮沟与间岛实风马牛不相及。日人既以和龙峪等地擅画入朝鲜界内,又欲混夹皮沟与间岛为一区域,希图夹皮沟地方亦因此可混入朝鲜界内而为日人所有。”“至夹皮沟地方之韩登举,亦迥非日人所指之情状。盖该员已受朝廷武职,曾屡为国家效力,虽获有祖父基业,而每年纳租税钱二千余串于吉林府。且奉吉省长官之命令甚谨,是何得妄呼为草王而并称为独立国乎。惟以长白山一带马贼猖獗,由前吉林将军命其办理团练,守望相助,颇有地方自治之团体,日人遂指为化外区域,妄思染指,不亦重可笑乎。”[25]卷一,71-72

徐世昌所言自然在理,但尚未从清朝管理制度上予以辩驳。封禁时期,清朝在柳条边外的吉林、黑龙江地区,实行的是将军管辖下的军府制,将军以下为副都统辖区。辖区内,多有禁区之设,由八旗官兵负责驻守卡伦、巡山、查缉,以执行禁令。“韩边外”置身禁区,这里不置州县等民治机构,亦无行政当局的派出机构(如巡检),矿夫们虽被允许弃矿为农,但是他们没有落籍,吉林厅无法落实直接管理①吉林理事同知的职掌是:“所有旗民交涉人命盗案,及以前知州应办民人刑名钱谷杂税等项。”清高宗实录:第4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5:925。,旗署机构亦不得干预民事。地方当局将“韩边外”等招抚安置后,一方面,昔日矿夫们受到驻守卡伦、不时巡山的清朝官兵监视,防止他们越界或者再度采金;另一方面,通过特派人员、吉林同知,矿夫首领与地方当局保持联系,接受管理。这种管理方式比较特殊,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产物,非常态化,应属制度外的“变通”。认为“韩边外”“不受将军制约”[4]81,是“独立王国”,显然是无视甚至歪曲事实,不能成立。徐世昌说:“官家苦地土广漠,兵不敷设,因拟牢笼之以利其用”[25]卷一,292,即是这一产物的背景之一,但不能无视这一区域在清朝的实际控制之下,“俨然成了一个独立王国”的说法,是按传统州县制制度判断“韩边外”区域,是不符历史实际的,更是错误的。

[1]刘建封.长白山江岗志略[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

[2]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宫中朱批奏折全宗:04号[Z].藏于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

[3]清代档案史料丛编:第11辑[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李澍田,等辑.韩边外[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

[5]魏声龢.韩边外传记[J].地学杂志,1921(8):131.

[6]桦甸县志未是稿:第6册[M].民国版手写稿.

[7]余同元,王来刚.关东鲁商[M].济南:齐鲁书社,2009.

[8]陈旭麓.宋教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9]庄金铨.韩边外祖孙三世占据吉林夹皮沟六十年记略.吉林文史资料:第1辑[M].吉林:吉林市政协文史委,1983.

[10]清穆宗实录:第5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1]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东北边疆档案选辑:第87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2]张相文.韩边外志.南园丛稿:卷5.民国丛书:第5编[M].上海:上海书店,1929.

[1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第3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14]清德宗实录: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5]清德宗实录: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6]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东北边疆档案选辑:第88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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