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志毅,张 爽
(大连大学 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中心,辽宁 大连 116622)
先秦时期,社会思想极为活跃,各家学派纷纷著书立说,形成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百家争鸣”的局面。儒墨是百家中最重要的两大学派,韩非子有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1]墨子曾学儒术,因不满儒家学说之繁琐而自立一派,其学派能显赫之重要原因是墨子敢于“非儒”,而儒家为维护自家学说也必然奋起反抗。《诘墨》就是孔鲋针对墨子非儒而作的反驳文章,其内容广泛丰富,材料来源较早,通过对《诘墨》篇十则材料的细致剖析后,本文以其为基础来浅析儒墨两派思想的对立。
《诘墨》篇中,墨子大肆批儒,孔鲋竭力诘墨。墨子主要是对儒家丧葬之礼、孔子的君子品格以及孔子弟子言行乃至儒学进行批驳,其言辞极为尖锐,可谓与儒家势不两立。
《淮南子·要略》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2]这里的“礼”是指儒家最重视的“礼乐制度”。墨子对儒家三年之丧礼进行严厉的批判,《墨子·公孟》:“子墨子谓公孟子曰:‘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死,三年服丧。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数月之丧。或以不丧之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若用子之言,则君子何日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3]墨子认为儒家服丧之久既妨害“君子听治”,又影响“庶人从事”,耗时、耗材、耗力,不利于国家和民众的生产和生活,主张节葬、节用。如《墨子·节葬下》言:“今惟无以厚葬久丧者为政,国家必贫,人民必寡,刑政必乱。若法若言,行若道,使为上者行此,则不能听治;使为下者行此,则不能从事。上不听治,刑政必乱;下不从事,衣食之财必不足。”[3]墨子在《节葬》篇中列举了厚葬礼仪之繁琐、厚葬久丧不能使刑政得到处理,不能禁止大国进攻小国,不能求得上帝鬼神的保佑等一系列的弊端,他歌颂古代圣王薄葬的做法,反对今之王公大人的奢侈厚葬行为。
据《汉书·艺文志》载:“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长也。及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4]墨家学派提出“兼爱、尚贤、尚同、节用”等口号,不仅仅是出于为改变当时天下动乱的局面而提出的,归根结底是出自其社会政治理想,过分地尚俭非礼,显然有反文明的蒙昧主义倾向,一味地提倡兼爱而反对别亲疏,在人情道理上很难被人接受,很难行得通。
礼乐在三代的社会政治结构中处于中心地位,既是沟通天人、鬼神的媒介,又是维护王权、维持等级制度的工具,它已内化为社会生活的规范,植根于人们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三代的礼乐是一脉相承的,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5]孔子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5]周借鉴了夏商两代的礼乐而大盛,孔子对周代的礼乐十分推崇,并一生追求。《汉书·艺文志》载:“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艺》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4]由于思想渊源与墨家完全不同,其所代表的社会阶级及其所形成的思想主张必不相同。丧礼是“礼”的组成部分,“三年之丧”是儒家所坚守的丧葬礼节,是儒家所遵循的一种慈孝观念,孔子重视礼乐文化对人的教化作用,认为一个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其有言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6]人一出生首先享受到的是父母的怀抱之爱,必须孝敬父母,百善孝为先,因此规定了极其严格的守丧制度。颜渊是孔子最得意和欣赏的门生,在孔门最称好学,他对儒家的丧礼相当遵守,其云:“鹿生三年,其角乃堕。子生三年,而免于父母之怀。子虽美辩,岂能破尧舜之法,改禹汤之典,更圣人之道,除周公之礼,改三年之丧,不亦难哉?”①据《太平御览》、《路史》注并引《冲波传》.见程树德.《论语集释(四).[6]可见,不仅孔子深受三代礼乐文化的影响,他的弟子门人也承袭周礼,对周礼所严格规定的各种礼乐制度都注意履行,并受到后代相应的尊崇,其中当然包括丧礼。
孟子曰:“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7]又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7]可见,儒家所提倡的丧礼是从“礼”、“孝”和等级观念出发的,具有较深的内在思想意义和寄托。《庄子·天下》:“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柰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8]庄子不赞成墨家对待丧礼的刻薄做法,认为他违背了天下人的心愿。墨子的这一主张并没有深入人心,存在较多需要解决的人情心理问题,孔子儒家崇尚周代的礼乐制度,严格遵守和履行,适应了统治阶级的利益和需求,使其思想主张能够被历代统治者所推崇和恪守。但儒家主张三年之丧,其中也应反映了上古氏族社会质朴深厚的亲情关系和人性诉求,所以受到一定的遵从。
《诘墨》篇中墨子多次对孔子及其弟子的品格给予批判,列举了他们以下乱上、阿谀奉承等行为,经过论证,墨子的这些批驳纯属于诬枉之言,是他对孔子的诽谤。儒家讲究“修身”,即“德性之养成”。《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9]即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可见修正自身的道德品质对家庭、治国、平定天下是至关重要的。观其孔子的思想主张与实际活动,他一生都注重修养德性,“守仁、行义、尊礼、明智、忠信”是他修身的主要内容,“好学、自省、克己、躬行”是他修身的方法,孔子子孙及门人受圣人之教,从内心和行动上致力于完善自身的道德品质。当然,培养和形成这种高尚的品德需要一个漫长而持久的过程,需要鉴定的信念和决心,才能够修德而成为圣人。孔子欲通过教育感化来安治社会,通过讲授仁义道德来治理天下,而墨子讲求功利,在“义”与“利”二者间,他更重“利”,更看重的是思想主张所产生的直接效果,即社会所能给人们带来的当下实惠和利益,故他认为儒家这种思想是无益的,说儒者“博学不可以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3]值得注意的是,墨子“利”的前提是“兼爱”,“兼相爱,交相利”是墨学的基础,他反对儒家的“仁爱”学说,儒墨思想的不同,其行为主张必然存在差异,想必墨子是想利用儒者重修身而轻实利的主张来对孔子及弟子的君子品格进行诋毁,而孔鲋却用史实驳斥了墨子的伪饰之言,捍卫了孔子的儒家思想。
墨子之所以对儒者的品德进行严厉批驳,我认为另一主要原因是他对孔子一类“儒”的误解,“儒”在先儒传注训诂的书中多有训释。如:
许慎《说文解字·人部》:“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10]
扬雄《法言·君子》:“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11]
以上两种说法,是从“儒”字字义的内涵和儒者的行为、品格来训释“儒”,“儒”似与“术士”、“伎”有着密切的联系,这可谓早期“儒”之含义。孔子对“儒”之相关论述见于《论语·雍也》: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12]这是中国古籍关于“儒”字的较早记载。可见,至孔子时代,“儒”已经分化为不同的类型。所谓的“小人儒”是指那些仅仅以教书相礼来谋取衣食,而无崇高道德追求的儒者;而“君子儒”则是有明确政治理想,有高尚道义追求和系统伦理思想的群体。《礼记·儒行》篇记载了孔子回答鲁哀公的问话,他列举了儒者的十六种品行,且在最后总结说:“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绌于富贵,不溷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故曰儒。”[9]据其言可知“儒”是有知识,有文化,懂礼仪,有独立人格和高尚品德的人。《周礼》中已有关于儒及师儒性质及职守的记载,这些应是奠定孔子将“儒术”变为“儒学”,并创立儒家学派的基础。
从春秋至战国,中国社会历史发生了激烈的动荡和较大的变革,文化层面所表现出的则是学术思想进入“百家争鸣”的时代。《庄子·天下》言:“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百家之学亦即原始之“儒”的支与流裔。[8]自百家并立,“儒学”及“儒家学派”已成为其中的显学。战国末期的儒学大师荀卿对“儒”进行了较多的论述,《荀子·儒效》:
“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餧,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嘄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阎漏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13]
他道出了儒者几种高贵的品质,首先,儒者有自己的政治理念和道德追求;其次,儒者有坚定的道义操守,即使穷困潦倒,也不会做奸邪贪乱的事情;再次,儒者无论处于上位还是下位,贫贱还是富贵,都能恪守本职,以国家和百姓的利益为重。此外,荀子又将“儒者”划分为“大儒、雅儒、俗儒、贱儒”等若干等级,他最推崇的是“法后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今持古,以一持万”的大儒,典型的代表就是周公;将孔子称为“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的“不得势”的大儒;而子张、子夏等人则被贬为徒具形式,装腔作势的贱儒。荀子所论的“儒”不仅仅保持了原始“儒”的学术文化特征,更加突出了儒者修身以德,美化政俗为己任的显著特点。
从理论上讲,墨子所非的“儒”应是那些小人“儒”,或是后来荀子划分的“无廉耻而耆饮食”的“贱儒”,绝不是孔子儒家的君子“儒”。孔子一生提倡“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强调从自身实际出发,完善内在的修养,孜孜以求周公“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高尚品德。孔门弟子在孔子的谆谆教诲下,继承儒家的光荣传统,力求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他们不会去做墨子所说的蛊惑以下乱上,持强凌弱,劫人财物的事情。
《墨子·非儒》从非儒之“天命观”、“礼乐制度”及儒者高贵的品格方面尖锐的批判儒家,可谓是墨家对儒家直接进行的非议和否定,是墨子公开向儒家开启的挑战。但我们于《诘墨》篇中并未看到墨子对儒家“天命观”及“乐”观念的批评,这可能是他没有找到可利用的具体事件来诬枉儒者,或是《晏子春秋》中对儒家的天命鬼神思想及对音乐态度的记载,墨子未见到自己需要的内容,故无法借晏子之口诽谤圣人。儒墨不同的主张,不同的思想,使二者对中国古代社会产生了不同的影响。清末学者孙诒让认为:“墨氏之学亡于秦季”,“犷秦隐儒,墨学亦微。至西汉儒复兴,而墨竟绝”。[14]墨学曾兴盛一时,但其不能适应社会的需要,随着其他各家学说的广泛兴起,墨家学派随之衰落,它在先秦社会思想史上的地位也随之下降。儒家思想在中国社会流传几千年而不衰,是因为它能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符合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需要。它提倡经世致用,推陈纳新,这是其长期占据社会思想统治地位的主要原因,且儒家懂得积极入世,兼收并蓄吸收百家学说,成为统治者治理国家长期有效的工具,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时至今日,儒家的“仁义”思想、等级观念以及中庸之道对现代社会都有很大影响。我们应该以批判继承的态度对待传统儒家思想,批判其糟粕,吸纳其精华,促进其实现创造性的现代转化,从而不断完善和提高儒家学说在当代社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1][清]王先慎撰,锺哲点校.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456.
[2]何宁.淮南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8:1459.
[3]吴毓江撰,孙启治点校.墨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690、260、432.
[4][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738、1728.
[5]程树德.论语集释(一)[M].北京:中华书局,1990:127,182.
[6]程树德.论语集释(四)[M].北京:中华书局,1990:1237,1232.
[7][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323,281.
[8][清]王先谦撰.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0:289,288.
[9][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M].北京: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1895、1856-1857.
[10][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66.
[11]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7:514.
[12]程树德.论语集释(三)[M].北京:中华书局,1990:389.
[13][清]王先谦撰.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117-120.
[14][清]孙贻让.墨子间诂[M].北京:中华书局,2001:680、707.